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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伤逝——精选推荐

来源:二三娱乐
鲁迅伤逝

鲁迅 伤逝

  伤逝(鲁迅⼩说集《彷徨》中⽂章)

  ⼀九⼆五年创作的《伤逝[1] 》是鲁迅先⽣惟⼀⼀部反映青年男⼥爱情的⼩说,收录在⼩说集《彷徨》⾥。作者将⼀对青年的爱情故事放置到“五四”退潮后依然浓重的封建⿊暗背景中,透过他们的悲剧命运寓⽰⼈们要将个性解放与社会解放结合起来,引领青年去寻求“新的⽣路”,具有深刻的历史意义。有同名电影。1981年北京电影制⽚⼚摄制了同名电影《伤逝》。同年获得⽂化部优秀影⽚奖;1982年获第⼆届中国电影⾦鸡奖最佳摄影奖、最佳剪辑奖(傅正义)。  原⽂  伤 逝

  ——涓⽣的⼿记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君,为⾃⼰。

  会馆[2] ⾥的被遗忘在偏僻⾥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年了。事情⼜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只有这⼀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独⾃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君同居以前⼀般,过去⼀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搬出,在吉兆胡同创⽴了满怀希望的⼩⼩的家庭。

  不但如此。在⼀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君的到来。在久待的焦中,⼀听到⽪鞋的⾼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动起来呵!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的圆脸,苍⽩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的裙。她⼜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上的⼀房⼀房的紫⽩的藤花。

  然⽽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君却决不再来了,⽽且永远,永远地!……

  ⼦君不在我这破屋⾥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聊赖中,顺⼿抓过⼀本书来,科学也好,⽂学也好,横竖什么都⼀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觉得,已经了⼗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门外⼀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君的,⽽且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3] 的⼉⼦,我憎恶那太像⼦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东西!  莫⾮她了车么?莫⾮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去看她,然⽽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骂过我。

  然,她的鞋声近来了,⼀步响于⼀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她在她叔⼦的家⾥⼤约并未受⽓;我的⼼宁帖了,默默地相视⽚时之后,破屋⾥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平等,谈伊⽣[4] ,谈泰⼽尔[5] ,谈雪莱[6] ……。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弥漫着稚⽓的好奇的光泽。壁上就钉着⼀张铜板的雪莱半⾝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草⼀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这些地⽅,⼦君就⼤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张雪莱淹死在海⾥的记念像或是伊⽣的罢;但也终于没有换,现在是连这⼀张也不知那⾥去了。

  “我是我⾃⼰的,他们谁也没有⼲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谈起她在这⾥的胞叔和在家的⽗亲时,她默想了⼀会之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其时是我已经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世,我的缺点,很少隐瞒;她也完全了解的了。这⼏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中发响,⽽且说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的。

  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多步远;照例是那鱼须的⽼东西的脸⼜紧帖在脏的窗璃上了,连⿐尖都挤成⼀个⼩平⾯;到外院,照例⼜是明晃晃的璃窗⾥的那⼩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她⽬不邪视地骄傲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

  “我是我⾃⼰的,他们谁也没有⼲涉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我还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尖的⼩平⾯,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些断⽚了;同居以后⼀两⽉,便连这些断⽚也化作⽆可追踪的梦影。我只记得那时以前的⼗⼏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临时似乎都⽆⽤,在慌张中,⾝不由⼰地竟⽤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法了。后来⼀想到,就使我很愧,但在记忆上却偏只有这⼀点永远留遗,⾄今还如暗室的孤灯⼀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条腿跪了下去……。

  不但我⾃⼰的,便是⼦君的⾔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得分明;仅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变成青⽩,后来⼜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似的眼⾥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去。然⽽我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没有知道她怎样说或是没有说。

  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辞,竟⾄于读熟了的⼀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张我所看不见的影⽚挂在眼下,叙述得如⽣,很细微,⾃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闪。夜阑⼈静,是相对温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复述当时的⾔语,然⽽常须由她补⾜,由她纠正,像⼀个丁等的学⽣。

  这温习后来也渐渐稀疏起来。但我只要看见她两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于是神⾊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在⾃修旧课了,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电影的⼀闪。但我⼜知道,她⼀定要看见,⽽且也⾮看不可的。

  然⽽她并不觉得可笑。即使我⾃⼰以为可笑,甚⽽⾄于可的,她也毫不以为可笑。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她爱我,是这样地热烈,这样地纯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光。我的⼼平静下去了,但⼜有别⼀部分和⾝体⼀同忙碌起来。我们这时才在路上同⾏,也到过⼏回公园,最多的是寻住所。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不⼩⼼,便使我的全⾝有些瑟缩,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骄傲和反抗来⽀持。她却是⼤⽆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只是镇静地缓缓前⾏,坦然如⼊⽆⼈之境。

  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半是被托辞拒绝,⼩半是我们以为不相宜。起先我们选择得很苛酷,——也⾮苛酷,因为看去⼤抵不像是我们的安⾝之所;后来,便只要他们能相容了。看了⼆⼗多处,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处所,是吉兆胡同⼀所⼩屋⾥的两间南屋;主⼈是⼀个⼩官,然⽽倒是明⽩⼈,⾃住着正屋和厢房。他只有夫⼈和⼀个不到周岁的⼥孩⼦,雇⼀个乡下的⼥⼯,只要孩⼦不啼哭,是极其安闲幽静的。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去了我的筹来的款⼦的⼤半;⼦君还卖掉了她唯⼀的⾦戒指和⽿环。我拦阻她,还是定要卖,我也就不再坚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给她加⼊⼀点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她早经闹开,⾄于使他⽓愤到不再认她做侄⼥;我也陆续和⼏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然⽽这倒很清静。每⽇办公散后,虽然已近黄昏,车夫⼜⼀定⾛得这样慢,但究竟还有⼆⼈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着是放怀⽽亲密的交谈,后来⼜是沉默。⼤家低头沉思着,却并未想着什么事。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  ⼦君也逐⽇活泼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庙会[7] 时买来的两盆⼩草花,四天不浇,枯死在壁⾓了,我⼜没有照顾⼀切的闲暇。然⽽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传染的罢,不⼀⽉,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油鸡,在⼩院⼦⾥和房主⼈的⼗多只在⼀同⾛。但她们却认识鸡的相貌,各知道那⼀只是⾃家的。还有⼀只花⽩的叭⼉狗,从庙会买来,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君却给它另起了⼀个,叫作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字。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长,创造。我和⼦君说起这,她也领会地点点头。  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幸福的夜呵!

  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和幸福。我们在会馆⾥时,还偶有议论的****和意思的误会,⾃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那时****以后的和解的重⽣⼀般的乐趣。

  ⼦君竟胖了起来,脸⾊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个⼥⼯。

  这就使我也⼀样地不快活,傍晚回来,常见她包藏着不快活的颜⾊,尤其使我不乐的是她要装作勉强的笑容。幸⽽探听出来了,也还是和那⼩官太太的暗⽃,导⽕线便是两家的⼩油鸡。但⼜何必硬不告诉我呢?⼈总该有⼀个独⽴的家庭。这样的处所,是不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铸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由局到家。在局⾥便坐在办公桌前钞,钞,钞些公⽂和信件;在家⾥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炉⼦,煮饭,蒸馒头。我的学会了煮饭,就在这时候。  但我的⾷品却⽐在会馆⾥时好得多了。做菜虽不是⼦君的特长,然⽽她于此却倾注着全⼒;对于她的⽇夜的操⼼,使我也不能不⼀同操⼼,来算作分⽢共苦。况且她⼜这样地终⽇汗流满⾯,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

  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她不可的⼯作。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她只看了我⼀眼,不开⼝,神⾊却似乎有点凄然;我也只好不开⼝。然⽽她还是这样地操劳。

  我所豫期的打击果然到来。双⼗节的前⼀晚,我呆坐着,她在洗碗。听到打门声,我去开门时,是局⾥的信差,交给我⼀张油印的纸条。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灯下去⼀看,果然,印着的就是:  奉

  局长谕史涓⽣着⽏庸到局办事  秘书处启 ⼗⽉九号

  这在会馆⾥时,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长的⼉⼦的赌友,⼀定要去添些谣⾔,设法报告的。到现在才发⽣效验,已经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实这在我不能算是⼀个打击,因为我早就决定,可以

给别⼈去钞写,或者教读,或者虽然费⼒,也还可以译点书,况且《⾃由之友》的总编辑便是见过⼏次的熟⼈,两⽉前还通过信。但我的⼼却跳跃着。那么⼀个⽆畏的⼦君也变了⾊,尤其使我痛⼼;她近来似乎也较为怯弱了。

  “那算什么。哼,我们⼲新的。我们……。”她说。

  她的话没有说完;不知怎地,那声⾳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灯光也觉得格外黯淡。⼈们真是可笑的动物,⼀点极微末的⼩事情,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我们先是默默地相视,逐渐商量起来,终于决定将现有的钱竭⼒节省,⼀⾯登“⼩⼴告”去寻求钞写和教读,⼀⾯写信给《⾃由之友》的总编辑,说明我⽬下的遭遇,请他收⽤我的译本,给我帮⼀点艰⾟时候的忙。  “说做,就做罢!来开⼀条新的路!”

  我⽴刻转⾝向了书案,推开盛⾹油的瓶⼦和醋碟,⼦君便送过那黯淡的灯来。我先拟⼴告;其次是选定可译的书,迁移以来未曾阅过,每本的头上都满漫着灰尘了;最后才写信。

  我很费踌,不知道怎样措辞好,当停笔凝思的时候,转眼去⼀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很见得凄然。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事情,竟会给坚决的,⽆畏的⼦君以这么显著的变化。她近来实在变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始的。我的⼼因此更乱,忽然有安宁的⽣活的影像——会馆⾥的破屋的寂静,在眼前⼀闪,刚刚想定睛凝视,却⼜看见了昏暗的灯光。

  许久之后,信也写成了,是⼀封颇长的信;很觉得疲劳,仿佛近来⾃⼰也较为怯弱了。于是我们决定,⼴告和发信,就在明⽇⼀同实⾏。⼤家不约⽽同地伸直了腰肢,在⽆⾔中,似乎⼜都感到彼此的坚忍崛强的精神,还看见从新萌芽起来的将来的希望。

  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局⾥的⽣活,原如鸟贩⼦⼿⾥的禽鸟⼀般,仅有⼀点⼩⽶维系残⽣,决不会肥胖;⽇⼦⼀久,只落得⿇痹了翅⼦,即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现在总算脱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我的翅⼦的扇动。

  ⼩⼴告是⼀时⾃然不会发⽣效⼒的;但译书也不是容易事,先前看过,以为已经懂得的,⼀动⼿,却疑难百出了,进⾏得很慢。然⽽我决计努⼒地做,⼀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边上便有了⼀⼤⽚乌⿊的指痕,这就证明着我的⼯作的切实。《⾃由之友》的总编辑曾经说过,他的刊物是决不会埋没好稿⼦的。

  可惜的是我没有⼀间静室,⼦君⼜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了,屋⼦⾥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不能安⼼做事,但是这⾃然还只能怨我⾃⼰⽆⼒置⼀间书斋。然⽽⼜加以阿随,加以油鸡们。加以油鸡们⼜⼤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

  加以每⽇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点怒⾊,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感触似的⼤嚼起来。

  使她明⽩了我的作⼯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她明⽩之后,⼤约很不⾼兴罢,可是没有说。我的⼯作果然从此较为迅速地进⾏,不久就共译了五万⾔,只要润⾊⼀回,便可以和做好的两篇⼩品,⼀同寄给《⾃由之友》去。只是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冷,是⽆妨的,然⽽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虽然我因为终⽇坐在家⾥⽤脑,饭量已经⽐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还并那近来连⾃⼰也轻易不吃的⽺⾁。她说,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

  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这是我积久才看出来的,但同时也如赫胥黎[8] 的论定“⼈类在宇宙间的位置”⼀般,⾃觉了我在这⾥的位置:不过是叭⼉狗和油鸡之间。

  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我们和阿随都享⽤了⼗多⽇的鲜肥;可是其实都很瘦,因为它们早已每⽇只能得到⼏粒⾼粱了。从此便清静得多。只有⼦君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苦和⽆聊,⾄于不⼤愿意开⼝。我想,⼈是多么容易改变呵!

  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我们已经不能再希望从什么地⽅会有来信,⼦君也早没有⼀点⾷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起来。冬季⼜逼近得这么快,⽕炉就要成为很⼤的.问题;它的⾷量,在我们其实早是⼀个极易觉得的很重的负担。于是连它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标[9] 到庙市去出卖,也许能得⼏⽂钱罢,然⽽我们都不能,也不愿这样做。终于是⽤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还要追上来,便推在⼀个并不很深的⼟坑⾥。

  我⼀回寓,觉得⼜清静得多多了;但⼦君的凄惨的神⾊,却使我很吃惊。那是没有见过的神⾊,⾃然是为阿随。但⼜何⾄于此呢?我还没有说起推在⼟坑⾥的事。  到夜间,在她的凄惨的神⾊中,加上冰冷的分⼦了。  “奇怪。——⼦君,你怎么今天这样⼉了?”我忍不住问。  “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  “你的脸⾊……。”

  “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从她⾔动上看出,她⼤已经认定我是⼀个忍⼼的⼈。其实,我⼀个⼈,是容易⽣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然⽽只要能远⾛⾼飞,⽣路还宽⼴得很。现在忍受着这⽣活压迫的苦痛,⼤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随,也何尝不如此。但⼦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于连这⼀点也想不到了。

  我拣了⼀个机会,将这些道理暗⽰她;她领会似的点头。然⽽看她后来的情形,她是没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

  天⽓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但是,往那⾥去呢?⼤道上,公园⾥,虽然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究竟也刺得⼈⽪肤欲裂。我终于在通俗图书馆⾥觅得了我的天堂。

  那⾥⽆须买票;阅书室⾥⼜装着两个铁⽕炉。纵使不过是烧着不死不活的煤的⽕炉,但单是看见装着它,精神上也就总觉得有些温暖。书却⽆可看:旧的陈腐,新的是⼏乎没有的。

  好在我到那⾥去也并⾮为看书。另外时常还有⼏个⼈,多则⼗余⼈,都是单薄⾐裳,正如我,各⼈看各⼈的书,作为取暖的⼝实。这于我尤为合式。道路上容易遇见熟⼈,得到轻蔑的⼀,但此地却决⽆那样的横祸,因为他们是永远围在别的铁炉旁,或者靠在⾃家的⽩炉边的。

  那⾥虽然没有书给我看,却还有安闲容得我想。待到孤⾝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的爱,——⽽将别的⼈⽣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便是⽣活。⼈必⽣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没有为了奋⽃者⽽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的扇动,虽然⽐先前已经颓唐得多……。

  屋⼦和读者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中的兵⼠,托车[10] 中的贵⼈,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君,——不在近旁。她的勇⽓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然⽽奇怪的是倒也并不怎样瘦损……。

  冷了起来,⽕炉⾥的不死不活的⼏⽚硬煤,也终于烧尽了,已是闭馆的时候。⼜须回到吉兆胡同,领略冰冷的颜⾊去了。近来也间或遇到温暖的神情,但这却反⽽增加我的苦痛。记得有⼀夜,⼦君的眼

⾥忽⽽⼜发出久已不见的稚⽓的光来,笑着和我谈到还在会馆时候的情形,时时⼜很带些恐怖的神⾊。我知道我近来的超过她的冷漠,已经引起她的忧疑来,只得也勉⼒谈笑,想给她⼀点慰藉。然⽽我的笑貌⼀上脸,我的话⼀出⼝,却即刻变为空虚,这空虚⼜即刻发⽣反响,回向我的⽿⽬⾥,给我⼀个难堪的恶毒的冷嘲。⼦君似乎也觉得的,从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似的镇静,虽然竭⼒掩饰,总还是时时露出忧疑的神⾊来,但对我却温和得多了。

  我要明告她,但我还没有敢,当决⼼要说的时候,看见她孩⼦⼀般的眼⾊,就使我只得暂且改作勉强的欢容。但是这⼜即刻来冷嘲我,并使我失却那冷漠的镇静。

  她从此⼜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逼我做出许多虚伪的温存的答案来,将温存⽰给她,虚伪的草稿便写在⾃⼰的⼼上。我的⼼渐被这些草稿填满了,常觉得难于呼吸。我在苦恼中常常想,说真实⾃然须有极⼤的勇⽓的;假如没有这勇⽓,⽽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路的⼈。不独不是这个,连这⼈也未尝有!

  ⼦君有怨⾊,在早晨,极冷的早晨,这是从未见过的,但也许是从我看来的怨⾊。我那时冷冷地⽓愤和暗笑了;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畏的⾔论,到底也还是⼀个空虚,⽽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觉。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的⽣活的第⼀着是求⽣,向着这求⽣的道路,是必须携⼿同⾏,或奋⾝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着⼀个⼈的⾐⾓,那便是虽战⼠也难于战⽃,只得⼀同灭亡。

  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刻⾃责,忏悔了。幸⽽是早晨,时间正多,我可以说我的真实。我们的新的道路的开辟,便在这⼀遭。  我和她闲谈,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艺,于是涉及外国的⽂⼈,⽂⼈的作品:《诺拉》[11] ,《海的⼥⼈》。称扬诺拉的果决……。也还是去年在会馆的破屋⾥讲过的那些话,但现在已经变成空虚,从我的嘴传⼊⾃⼰的⽿中,时时疑⼼有⼀个隐形的坏孩⼦,在背后恶意地刻毒地学⾆。  她还是点头答应着倾听,后来沉默了。我也就断续地说完了我的话,连余⾳都消失在虚空中了。  “是的。”她⼜沉默了⼀会,说,“但是,……涓⽣,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的?你,——你⽼实告诉我。”

  我觉得这似乎给了我当头⼀击,但也⽴即定了神,说出我的意见和主张来:新的路的开辟,新的⽣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同灭亡。

  临末,我⽤了⼗分的决⼼,加上这⼏句话:

  “……况且你已经可以⽆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实说;是的,⼈是不该虚伪的。我⽼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挂念地做事……。”

  我同时豫期着⼤的变故的到来,然⽽只有沉默。她脸⾊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苏⽣,眼⾥也发了稚⽓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

  我不能看下去了,幸⽽是早晨,我冒着寒风径奔通俗图书馆。

  在那⾥看见《⾃由之友》,我的⼩品⽂都登出了。这使我⼀惊,仿佛得了⼀点⽣⽓。我想,⽣活的路还很多,——但是,现在这样也还是不⾏的。

  我开始去访问久已不相闻问的熟⼈,但这也不过⼀两次;他们的屋⼦⾃然是暖和的,我在⾻髓中却觉得寒冽。夜间,便蜷伏在⽐冰还冷的冷屋中。

  冰的针刺着我的灵魂,使我永远苦于⿇⽊的疼痛。⽣活的路还很多,我也还没有忘却翅⼦的扇动,

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刻⾃责,忏悔了。

  在通俗图书馆⾥往往见⼀闪的光明,新的⽣路横在前⾯。她勇猛地觉悟了,毅然⾛出这冰冷的家,⽽且,——毫⽆怨恨的神⾊。我便轻如⾏云,漂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深⼭⼤海,⼴厦⾼楼,战场,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暗的夜……。  ⽽且,真的,我豫感得这新⽣⾯便要来到了。

  我们总算度过了极难忍受的冬天,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孩⼦的⼿⾥⼀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虽然幸⽽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还是躺在地上,只争着⼀个迟早之间。  写给《⾃由之友》的总编辑已经有三封信,这才得到回信,信封⾥只有两张书券[12] :两⾓的和三⾓的。我却单是催,就⽤了九分的邮票,⼀天的饥饿,⼜都⽩挨给于⼰⼀⽆所得的空虚了。  然⽽觉得要来的事,却终于来到了。

  这是冬春之交的事,风已没有这么冷,我也更久地在外⾯徘徊;待到回家,⼤已经昏⿊。就在这样⼀个昏⿊的晚上,我照常没精打采地回来,⼀看见寓所的门,也照常更加丧⽓,使脚步放得更缓。但终于⾛进⾃⼰的屋⼦⾥了,没有灯⽕;摸⽕柴点起来时,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  正在错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去。

  “今天⼦君的⽗亲来到这⾥,将她接回去了。”她很简单地说。  这似乎⼜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脑后受了⼀击,⽆⾔地站着。  “她去了么?”过了些时,我只问出这样⼀句话。  “她去了。”

  “她,——她可说什么?”

  “没说什么。单是托我见你回来时告诉你,说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我遍看各处,寻觅⼦君;只见⼏件破旧⽽黯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隐匿⼀⼈⼀物的能⼒。我转念寻信或她留下的字迹,也没有;只是盐和⼲辣,⾯粉,半株⽩菜,却****在⼀处了,旁边还有⼏⼗枚铜元。这是我们两⼈⽣活材料的全副,现在她就郑重地将这留给我⼀个⼈,在不⾔中,教我借此去维持较久的⽣活。

  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中间,有昏⿊在我的周围;正屋的纸窗上映出明亮的灯光,他们正在逗着孩⼦推笑。我的⼼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中,渐渐隐约地现出脱⾛的路径:深⼭⼤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沟,最⿊最⿊的深夜,利刃的⼀击,毫⽆声响的脚步……。  ⼼地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

  躺着,在合着的眼前经过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经现尽;暗中忽然仿佛看见⼀堆⾷物,这之后,便浮出⼀个⼦君的灰黄的脸来,睁了孩⼦⽓的眼睛,恳托似的看着我。我⼀定神,什么也没有了。  但我的⼼却⼜觉得沉重。我为什么偏不忍耐⼏天,要这样急急地告诉她真话的呢?现在她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亲——⼉⼥的债主——的烈⽇⼀般的严威和旁⼈的赛过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虚空。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着所谓⼈⽣的路,这是怎么可怕的事呵!⽽况这路的尽头,⼜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

  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如果真实可以宝贵,这在⼦君就不该是⼀个沉重的空虚。谎语当然也是⼀个空虚,然⽽临末,⾄多也不过这样地沉重。

  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君,她便可以毫⽆顾虑,坚决地毅然前⾏,⼀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样。但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畏是因为爱。

  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她爱我之后,就要负了这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着所谓⼈⽣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见我是⼀个卑怯者,应该被于强有⼒的⼈们,⽆论是真实者,虚伪者。然⽽她却⾃始⾄终,还希望我维持较久的⽣活……。

  我要离开吉兆胡同,在这⾥是异样的空虚和寂寞。我想,只要离开这⾥,⼦君便如还在我的⾝边;⾄少,也如还在城中,有⼀天,将要出乎意表地访我,像住在会馆时候似的。

  然⽽⼀切请托和书信,都是⼀⽆反响;我不得已,只好访问⼀个久不问候的世交去了。他是我伯⽗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经出名的拔贡[13] ,寓京很久,交游也⼴阔的。

  ⼤因为⾐服的破旧罢,⼀登门便很遭门房的⽩眼。好容易才相见,也还相识,但是很冷落。我们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然,你也不能在这⾥了,”他听了我托他在别处觅事之后,冷冷地说,“但那⾥去呢?很难。——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惊得没有话。

  “真的?”我终于不⾃觉地问。

  “哈哈。⾃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

  我已经忘却了怎样辞别他,回到⾃⼰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说谎话的;⼦君总不会再来的了,像去年那样。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所谓⼈⽣的路,也已经不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爱的⼈间死灭了!  ⾃然,我不能在这⾥了;但是,“那⾥去呢?”

  四围是⼴⼤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爱的⼈们的眼前的⿊暗,我仿佛⼀⼀看见,还听得⼀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

  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到来,⽆名的,意外的。但⼀天⼀天,⽆⾮是死的寂静。

  我⽐先前已经不⼤出门,只坐卧在⼴⼤的空虚⾥,⼀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灵魂。死的寂静有时也⾃⼰战栗,⾃⼰退藏,于是在这绝续之交,便闪出⽆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天是阴沉的上午,太阳还不能从云⾥⾯挣扎出来;连空⽓都疲乏着。⽿中听到细碎的步声和咻咻的⿐息,使我睁开眼。⼤致⼀看,屋⼦⾥还是空虚;但偶然看到地⾯,却盘旋着⼀匹⼩⼩的动物,瘦弱的,半死的,满⾝灰⼟的……。

  我⼀细看,我的⼼就⼀停,接着便直跳起来。  那是阿随。它回来了。

  我的离开吉兆胡同,也不单是为了房主⼈们和他家⼥⼯的冷眼,⼤半就为着这阿随。但是,“那⾥去呢?”新的⽣路⾃然还很多,我约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觉得就在我⾯前,然⽽我还没有知道跨进

那⾥去的第⼀步的⽅法。

  经过许多回的思量和⽐较,也还只有会馆是还能相容的地⽅。依然是这样的破屋,这样的板床,这样的半枯的槐树和紫藤,但那时使我希望,欢欣,爱,⽣活的,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个虚空,我⽤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

  新的⽣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步。有时,仿佛看见那⽣路就像⼀条灰⽩的长蛇,⾃⼰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暗⾥了。

  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葬式,前⾯是纸⼈纸马,后⾯是唱歌⼀般的哭声。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的聪明了,这是多么轻松简截的事。

  然⽽⼦君的葬式却⼜在我的眼前,是独⾃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的长路上前⾏,⽽⼜即刻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了。

  我愿意真有所谓⿁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君,当⾯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风和毒焰中拥抱⼦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路跨出去,那第⼀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君,为⾃⼰。  我仍然只有唱歌⼀般的哭声,给⼦君送葬,葬在遗忘中。  我要遗忘;我为⾃⼰,并且要不再想到这⽤了遗忘给⼦君送葬。

  我要向着新的⽣路跨进第⼀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的创伤中,默默地前⾏,⽤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九⼆五年⼗⽉⼆⼗⼀⽇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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