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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方旖旎重逢。或者重逢只是假象,我相信是方旖旎找到了我。
母亲再婚,我帮她挑选礼服,跑遍城中许多家店都未找到她向往的那一件。季梵说他新近认识一个朋友正好开成衣店,或许可以帮上忙,我不知对方是方旖旎。
她一袭天青色裙装,略施粉黛,熠熠生辉。她仍保持着少女时期美丽非凡的轮廓,我一眼便能认出她来。
“宁谧。”她亲热地叫我,眼里闪着光芒,仿佛我们从未分开。
我反应平淡。我四岁的女儿禾子十分喜欢她。如果方旖旎记得自己儿时的模样,她一定会惊诧禾子与她的相似。我母亲很欣慰,外孙女总算继承到了家族的美貌基因。
禾子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她挥舞着圆润的小手臂,肆意奔跑,一刻也不消停,我的喝斥完全没有效用。直到方旖旎拿出一对小小布娃娃给她。
“她们的裙子真漂亮。”禾子的眼里盛满惊奇。
“你也可以给她们做漂亮的裙子。”方旖旎更像一个温柔的母亲。
季梵事先并不知我与方旖旎的关系。他为自己促成的这一段重逢无比自豪。
事实上方旖旎是我表姐,我从小活在她的阴影之下。我对她又爱又恨。连母亲也说:“同胞姐妹中我的相貌算得第一,你倒不像我生的,旖旎更像是我的女儿。”我愈发自卑。
她母亲长期漂泊在外,从我懂事起她就寄养在我家。她总能得到比我更多的关注。无论同学还是老师,都只知宁宅有一个相貌与聪慧都数一数二的方旖旎小姐。她从8岁起便会缝纫,为娃娃制作全套的衣服。而我只会剪掉她们漂亮的发辫,抠掉她们的一只眼睛或者鼻子。可她并不气恼,只说:“小宁谧,你长大后一定是一个怪异的艺术家。”
情窦初开时有男生约我郊游,我欣喜若狂。他小心翼翼说:“可否叫上方旖旎。”我拂袖而去,整整一个月不理方旖旎。她追问到底什么事惹我生气,我说:“方旖旎,为何人人都喜欢你。”她却说:“无论如何,我都爱你。”
一日,她母亲突然回来。大人们躲在房间里低声商议。
我幸灾乐祸说:“方旖旎,你要走了。”
“那你会想我吗?”方旖旎笑容依旧,眸子里满满都是真诚。我突然被触动,一时失了言语。
我母亲从房里出来时眼里含着泪花,她爱方旖旎。
方旖旎果真被她母亲带走,临走时她说:“宁谧,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后来,听说她们去了欧洲,自此杳无音信。我母亲时常想起她,说:“我实在不放心把她交还给她母亲,外面认识的那些男人哪里可靠,异国他乡的,只怕她们母女俩受人欺负。”
如今看来,我母亲的担忧纯属多余。
我替禾子谢了方旖旎,留下季梵与方旖旎独处。他爱上方旖旎我并不觉惊奇,他总是轻易爱上各色美女,更何况她是方旖旎。
禾子一路异常兴奋,小脑袋里满满都是方旖旎。
“母亲,我喜欢方姨。”
“母亲,方姨长得真好看。”
我久久不能消化这一切,心不在焉地应着禾子。没想到这小小孩童竟然已懂得察言观色,她把之前紧紧抱在胸前的两个娃娃塞到我手上。我以为她生我气,问她怎么了。
“母亲不喜欢方姨,我也不喜欢。”她睁着童真的大眼睛告诉我。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我原以为她只是个孩子,尚不能感知这世间的恶意和伤害,我的怀情绪总是在她面前展露无遗,可原来她什么都看在眼里,并试着作出判断。
我蹲下来平视着禾子,认真说道:“母亲没有不喜欢方姨,禾子要记住无论为了谁都不要轻易放弃自己喜欢的人,好吗?”
禾子似懂非懂地点头应允,到底是孩子,从我手上抓过娃娃又一阵欢声笑语。
⒉
回到家我犹豫着要不要马上告诉母亲,毕竟“方旖旎”这个名字已经消失了十余年,这期间有太多的疑问需要解开。我一边又痛恨自己的冷漠,方旖旎是我的亲人,我怎能不对她的归来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正巧母亲打电话来,禾子已学会接电话,乖巧地叫着外婆。
“外婆,我今天认识了一个阿姨,她说她是我亲姨。”禾子如往常一样跟外婆分享一天的见闻。
我把电话拿过来,不等母亲发问,顺着说下去,“方旖旎回来了,正在城东开着一家成衣店,她说要亲自为您设计一款礼服。”
我没想到母亲的反应那么平淡,她淡淡地“哦”了一声,说道:“等我跟你李叔回来再见个面吧。”
我差点忘了,母亲正与李叔在乡下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前不久,李叔找人修葺了老家的老房子,又在屋前屋后开辟了水塘和菜地,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才接了我母亲过去小住。我和禾子去看过一次,说来也有趣,像我母亲这般享乐主义的人,竟然也能脱下高跟鞋,不施脂粉,一身布衣在菜园里摘蔬果。
父亲早逝,继承着亡夫丰厚遗产的母亲从来不缺少追求者,何况她还那么美。可她到底是不相信任何人,直到李叔出现。许多人都不解以母亲的眼光何以会看上李叔,我却从心底里喜欢他。
李叔也喜欢我,不同于母亲带回来的其他男人,表面上对我百般讨好迁就,背地里却骂我臭丫头。他会把我当成大人平等对待,我胡乱发脾气时,他不会拿礼物来哄我开心,只会摸我头说:“小女孩发多了脾气长大了就不好看。”起初我还会用铜铃般的眼睛瞪他,后来就只会乐呵呵笑。
待我成年李叔才正式搬到家里。我与母亲向来疏离,如果不是李叔,我才不乐意回家面对整日板着脸的母亲。母亲曾劝我去留洋,我怎么都不肯,也不知是为了与母亲作对,还是因为方旖旎,何况我对那些红黄头发绿眼睛高鼻梁满脸嚣张的家伙本就无半分好感。
为了不招母亲烦,我随便找了一份工作,又找了处房子搬出去住。李叔背地里常常资助我,李叔膝下并无儿女,我便也心安理得受了他的好。我工作并不上心,整日浑浑噩噩,我知道若不是母亲大人的面子,人家哪里容得下我。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男人,未经母亲许可就嫁了,有了禾子之后我们感情破裂,我从母亲那要了一些钱给他,禾子跟了我。母亲原本就不喜欢他,也就没什么不乐意。倒是禾子甚得她的喜欢,也因如此,我跟母亲之间也难得多了些亲近。
在李叔的说合下,我带着禾子搬回家里。我想得现实,我一个人带禾子实在为难,我更不忍看她每天在小小的房子里眼巴巴等我。
如今一切都好,我却怕方旖旎这一回来,突生变故。我日日有些心不在焉,时常禾子跟我说话也没听到。从前的工作早不做了,我又接了一个给报社写小说的活,不用每天应付一堆不相干的人,令我舒心不少。可眼下却写不出一个字,满脑子都是方旖旎,还有季梵。
我眼中的季梵在女人面前热情得几近傻气,他空有花花公子的虚名,实则被骗的总是他。我毫不怀疑他已彻底迷上方旖旎,如果不是,他应当记得答应过带禾子去城西王胡子那买糖人。以前的他再分身乏术,答应了禾子的事情从不失约。
我仅此一个好友,我真不愿他有一天因方旖旎与我划清界限。
⒊
半夜禾子发烧,恰好母亲走后我嫌家里人多太吵 ,给佣人放了长假,只留下年纪最小的月牙儿做伴。小丫头哪有伺候生病的孩子的经验,跟我一样手忙脚乱。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季梵,他接到我电话不出半个时辰就到了,后面跟着的还有方旖旎。我管不了那么多,抱上禾子就要去医院。
方旖旎拦住我,摸摸禾子的头说:“你相信我,我学过些护理知识,让我试一下。”
禾子无力地睁开眼,小猫似的对着她笑。
我哪信得过她,就要推开她的手,季梵却说:“且让她试一下,让禾子少受些折腾也好。”
我只得任他们把禾子抱过去,看着他们给她解衣裳,烧热水,擦拭,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方旖旎才是禾子的母亲。不知几时,禾子的高温总算退去,已近天明,我便留疲惫不堪的他们在此休息。
我带方旖旎到她过去的房间,多年过去,一丝一毫未曾改变,想必她惊诧不已。“宁谧,谢谢你们。”
看到她眼里似有泪珠闪烁,我不为所动,只想快些离开这里。我与她可不曾有美好追忆。
“宁谧,今日我和季梵…”
不待她说完,我便打断,“你的事我并无兴趣,只是你若伤害了他,我一定不原谅你。”
我大步离开,不多听她一句解释。
我躺着床上看着熟睡的禾子并无睡意,好在天很快就亮了,月牙儿准备好了早饭叫我们。禾子已然活蹦乱跳,闹着要找方姨,我只得让月牙儿带了她过去。
方旖旎却不在房中,月牙儿带着禾子在宅子里转了一个圈也未见她人影。季梵也出来了,他咬了一片面包在嘴里,边穿外套边往外走。
“季叔叔还有事,下次陪禾子玩。”他哄着嘟嘴望着他的禾子。
我这才哄禾子坐好吃早餐,又听到了季梵的声音。原来方旖旎散步回来了,她换了一件薄荷绿的洋装,如果没记错,那是她15岁那年我母亲送她的礼物。她逆着光走向我,步履欢快轻盈,我放佛看到了十多年前放学回来的方旖旎。
她递给禾子一个用草编织的小小手环,禾子戴在小手上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好看吗,我从柜子翻出来了,这是姨母送我的最后一个生日礼物,走得匆忙,竟忘了带走。”见我与季梵都在打量,她索性拎起裙摆转了一圈,那神态娇俏如少女。
我懒得理她,继续叫了禾子吃早餐。他俩也跟着坐下。月牙儿看起来也十分喜欢方旖旎,不停问她可需要这个那个。我并不惊奇,方旖旎总能轻易虏获人心。
我边喂禾子吃东西边故意说季梵,“你前些日子答应了得空带她买糖人,她不知盼了多久。”
季梵这才想起,马上向禾子道歉。
禾子大人似的回他,“没关系,禾子知道季叔叔不会骗禾子。”
季梵愈加不好意思。
方旖旎拍手大笑,“你们倒真像一家人。”她又凝神看向禾子,说道:“说起来禾子还有几分像季梵你呢。”
季梵来了兴致,对着禾子说道:“禾子,你说我像不像你父亲。”
禾子骄傲得仰着小脸说道:“母亲说我不需要父亲。”
我狠狠瞪了他俩一眼,叫月牙儿带禾子出去玩。
“以后不要在禾子面前说什么父亲不父亲。”我冷冷对着俩人说道。
方旖旎自知玩笑过头,满脸歉疚,“宁谧,对不起。”
我并不领情,转身对季梵说:“你忙自己的吧,我会陪禾子去买糖人。”
⒋
第二天季梵上门,这次没有方旖旎。
我故意问:“方旖旎呢?”
季梵两手环抱胸前,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宁谧,你为何不喜欢旖旎。”
我不理他,他又继续说道:“我的朋友几乎个个喜欢旖旎,除了你,可你们是姐妹。”
我说:“是呀,人人喜欢方旖旎。”
季梵有些不高兴,“宁谧你何时变得如此刻薄。”
我冷笑一声,“宁谧向来不如方旖旎会讨人欢心。”
季梵不与我争辩,只说:“我是来带禾子出去玩的,我不能失信于一个孩子。”
我赌气道:“孩子不懂何谓失信,一切发乎真心,你不必如此有负担。”
季梵终于发怒,他猎犬般的眼睛瞪着我,“宁谧,我是当真喜欢禾子,你不要无理取闹。”
“禾子呢?”他再一次怒气冲冲问我。
“月牙儿带她在附近玩耍。”我只在他面前认怂,我觉得自己像极委屈的小媳妇。可看着他带着怒气的背影,我笑了。
我差点忘了今日母亲与李叔回来。佣人们都在忙前忙后,我亲自去荣记买了李叔最爱吃的桂花糕和梅子酥。
回家的时候正巧看到母亲下车,她又恢复之前的模样,白色礼帽,一袭紫罗兰色洋装,很少有人把紫色穿得如此雍容又雅致。她指挥着佣人把车上的东西搬下来,看起来是些时蔬瓜果之类,想必是李叔舍不得自己的劳动成果。
“李叔。”我兴奋地把桂花糕和梅子酥递到他手上。
“禾子呢?”母亲打断我们,脱下帽子张望。
我只得回道:“季梵和月牙儿带她出去玩了。”
李叔拍我肩,“好久没看见季梵,等会抓他陪我下盘棋再走。”
母亲无奈看了我们一眼说道:“不说你们。”
我和李叔两个忘年交任由她走在前面,小声说着悄悄话,说到忘情处忍不住扑哧大笑。
不久之后,季梵和月牙儿带了禾子回来。她手上果真捏着两个逼真的糖人。
李叔棋瘾大发,拉着季梵下了一盘又一盘。天色已晚,母亲也留季梵吃了晚饭再走。
吃饭时禾子跟往常一样非要坐季梵旁边,母亲也拿她没办法。
“季梵,我们家可好?”李叔饮了口酒问季梵。
季梵微微愣了一下说:“当然好,伯母和李叔平易近人,禾子乖巧可爱,令孤家寡人的我着实羡慕不已。”
李叔故意板起脸道:“唯独没提我们家宁谧。”
季梵大大方方看了我一眼说:“我与宁谧多年老友无需多言,何况还有旖旎。”
母亲突然接话,“你也认识旖旎。”
“也就近来的事,旖旎的样貌气韵说起来与伯母有几分相似。”说到方旖旎,季梵的眼里一如既往放光。
母亲却并不高兴,她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说道:“旖旎这孩子到底还是回来了。”我不明白她这话里的叹息是何缘故。
季梵也不明白自己是否说错什么,求救似的看了我一眼。气氛突然变得尴尬,好在禾子闹起来,目光又重新落到她身上。
饭后母亲与我说道:“改天叫旖旎过来一趟。”
我难得答应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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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几日,方旖旎到家中,她特意过来给母亲量身。
她穿了一身耀眼孔雀蓝,小巧别致的珍珠耳钉显得她越发动人。方旖旎跟母亲一样肤白,穿什么颜色都好看,不像我只能穿素色,花花绿绿在我身上如同廉价窗帘。
“旖旎。”母亲唤她到身边,抱住她许久不动。我从俩人眼角都看到了泪珠,连我母亲这般不露声色之人也要为方旖旎留下眼泪。我不能说自己不嫉妒。
“你母亲可好?”待冷静下来,母亲叫方旖旎坐下陪她喝茶。
“我与母亲早就失去联络。”方旖旎神色哀戚,小小的脸蛋似笼罩着一层雾气。
母亲安慰道:“你母亲自幼有些小聪明,又懂察言观色,不至于受太多苦。”
方旖旎说:“我与母亲本就感情不深,只是毕竟是自己母亲,总有些放不下。今日见了姨母胜似见亲生母亲。”
这话连我听了也差点感动,不得不说方旖旎确会笼络人心。
“这些年你受的委屈可不少?”母亲又问。
“我现在很好。”方旖旎露出淡淡微笑,可那笑里又夹杂着其它情绪,我才不愿深究。
母亲难得善解人意,“过去的事你不想说也罢,你可看过你原来的房子?”
方旖旎点头,“早前宁谧已带我看过,还住了一晚,温暖如故。”
“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我有些乏了,待我回房休息片刻,你今日就别走了,下午我们再讨论礼服的事情。”母亲说完就回房了,留下我与方旖旎面面相觑。
看大人已说完要紧的话,禾子这才从月牙儿身边钻过来。她抱着我,眼睛却看向方旖旎。我索性放她过去。
“母亲,我可以带方姨去我房里吗?”禾子奶声奶气问道。
“去吧。”我挥手,我也不想一直对着方旖旎。
下午母亲继续与方旖旎讨论礼服细节,我自幼对穿衣打扮兴致不高,母亲给我什么便穿什么,我的意见在母亲那里自然不重要。我陪李叔边下棋边聊天,我的棋艺不精,李叔常常得为我出主意。
“宁谧,有旖旎在你自幼过得压抑吧。”李叔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言语间却异常犀利。
我老实回答:“我早已习惯有方旖旎在,谁都看不到宁谧。”
李叔飞快放下一粒棋子,“可在我眼里,世间仅此一个宁谧,你打小特别,不落俗。”
我内心感激不已,却不知说什么。
“禾子越来越大了,宁谧。”李叔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要输了,李叔帮帮我。”我知道李叔想说什么,便先结束了他的话题。
李叔无奈得紧。
我并不知那个下午母亲还与方旖旎谈了些什么,她们关着房门,谁也不曾进去。那天方旖旎并未留下过夜,她走时与我母亲客气道别,完全不似之前那么亲近。
依依不舍的禾子要送她出去,我只得跟了一起。方旖旎摸摸禾子的脸颊,眼神柔软,作为孩子的母亲,我清楚那情意不假。可那又怎样,方旖旎向来不乏柔情。
“宁谧,其实你一直以来误解了你母亲,她比谁都爱你。”她丢下那么一句话。
我并未放心上,拉着禾子的手往回走。我远远看到母亲倚在二楼的护栏上望向这边。
我心里默念:“到底是冷漠的人,如今在她心里连方旖旎也算不了什么。”
⒍
我好些日子未曾见过季梵影子。我去报社交稿的路上遇到他那油嘴滑舌的小跟班,便随口问了句。
他嬉皮笑脸道:“听说咱季公子最近可忙,方小姐都见不到,何况我等。”
回家后禾子又缠着我要见季叔叔和方姨。我狠狠推开她,恼火不已。
“母亲。”她带着哭腔叫我。
我这才醒过来。我到底做了什么,她不过小小孩童。
“好吧,母亲带你找季叔叔。”我搂过她,柔声安抚。
我很少厚着脸皮找上门,都是季梵芝麻绿豆大点事情来找我。不知那些待字闺中的小姐们哪来的勇气堵门,季梵每每招惹了人家就往我那里躲,宁家大小姐出了名不好惹,她们就算知道他在那里也奈何不得。
季宅唯一的老妈子看到我慌慌张张打招呼,我拉着禾子往院里走,老远就听到女人笑声。我怕禾子看到不该看的,正要抱她走。那俩人一前一后从屋里跑了出来,正是季梵和方旖旎。
“宁谧。”方旖旎看到我并不意外,她一身男装,英气十足。
我径直走向季梵,尽管疑惑却不表露,只说:“禾子想见你。”
季梵一把抱起禾子举过头顶,禾子“哇哇”叫着,像一只被逗乐的小狗。
待他俩玩够,我从季梵手里接过禾子,跟他们告辞。
方旖旎却追上我说:“我也回了,李叔的礼服已做好,不如你顺道去店里帮我拿给李叔试穿一下,姨母的要多花些心思,我改日送上门。”
我本想回她,这种事情你一个电话下人去取便是,可想到是李叔的,便如了她的意。
店员正逗禾子玩,我跟着方旖旎到里间取衣服。
方旖旎说:“其实我还有一件礼物要给你,不知道你可喜欢。”
那是一件极其素雅的月白色旗袍,上面是淡淡水波纹,只在袖口、领口和裙摆处锁着精致的冰蓝色花边。方旖旎与我从小一起长大,自然知道我穿什么好看,可我并不乐意领她的情。
方旖旎自然知晓我心思,自嘲道:“我知道你不会乐意,问月牙儿要了你的尺寸,随手做的,不一定合身。”
我偏不遂她的意,说:“我喜欢得很。”
方旖旎笑着把衣服包起来,我才恍觉上当。
方旖旎让店员帮我把衣服送到车上,禾子不知从哪又弄了一个小玩意,一个人玩得带劲,想必又是方旖旎给的。我不禁想若是禾子跟了方旖旎,是否快乐许多,至少能时常见着她最爱的季叔叔。我又觉好笑,我的女儿凭何要送给方旖旎。
回到家中我亲自去李叔房中送衣服,正巧母亲也在。
“听说你去季梵那了,怎么,他又跟旖旎在一块?”母亲问。
“是。”我回答得简短。
母亲莫名感叹,“旖旎想要的大致是跑不了的。”母亲又说:“你以后少去找季梵,宁家的大小姐...”
不等母亲把话说完,我就退了出去。我宁谧向来自知,何时有过跟方旖旎一争高下的心,只是我与季梵是多年好友,从某方面来说,我与方旖旎自是不同。
过了一会,李叔找我说话,“你母亲说话直接,不免伤人。”
我笑说:“母女不止一日,我自然知晓。”
“不过她言之有理,你年少时任性,你母亲后悔不曾管你,可如今你也是做母亲的人。”李叔叹道。
“李叔,我懂的。”我不愿与李叔继续这个话题,哪怕他是我信任的人。
⒎
一日月牙儿慌里慌张告诉我季梵出事了,听说是为着方旖旎与人打了架,此刻正在医院躺着。
我呵斥道:“你听谁胡说八道。”
月牙儿皱着一张小脸道:“禾子缠着我要去方小姐那里玩,我就偷偷带她去了店里,才知道方小姐的店被人砸了,听说…”
我顾不上追究,急匆匆赶到医院。果真找到了季梵,他头上缠着绷带,脸上还有好几处伤痕,方旖旎正坐在一旁削水果。他们几乎同时抬起头看我。
“你怎么也来了。”季梵滑稽地冲我笑。
我正色道:“我身体不舒服,正巧经过。”
季梵嬉皮笑脸道:“宁谧我还不知道你,你宁愿病死也不愿上医院。”
在方旖旎面前被他轻易拆穿,我面子上挂不住,满脸不快。
方旖旎突然起身说:“你们聊吧,我出去一会。”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脖子和手臂上也有多处淤青,在白皙的肌肤上异常显眼。
“宁谧,请你帮我一个忙。”待方旖旎出去,季梵一把抓住我的手肘。
我推开他的手道:“你好好说。”
他这才小心翼翼说道:“恐怕旖旎得罪的不是一般人,店里暂时是不敢回了,你帮我收留她几日可好?”
我心里苦笑,心想你倒知道方旖旎得罪的不是一般人,你季梵若得罪得起,就不会这般狼狈。
我沉默了一会之后说:“季梵,你可想过其实你并不了解方旖旎,你不清楚她这些年遇到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你对她的过去和现在都一无所知。”
季梵并不回答我,只恳求道:“宁谧,向来都只有你帮我。”
我最看不得他这副轻贱自己的模样,故作轻松道:“我答应你,毕竟方旖旎是我表姐,就算我不管,我母亲也会插手。”
季梵松了一口气,咧着嘴冲我笑。以前他无论要我做什么都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从未像今天般恳求我,又对我感激不尽。
方旖旎起初不愿跟我回去,说什么不想给我们招惹麻烦。
我冲她吼道:“你少来,我们宁家也是不惹事但也不怕事的主。”
方旖旎乖乖跟了我走,但总觉得她丢了魂似的,不似之前神采飞扬。
母亲知道之后没多说什么,只让方旖旎跟过去一样把这里当自己家。
晚上月牙儿给方旖旎送完药水,跟我说:“方小姐请您过去一趟。”
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也愿意去看个究竟。
方旖旎正褪下半边衣衫给自己涂药,见我来了对着我浅笑。我找了个椅子坐下,看她耍什么花样。
“宁谧,我从未想过要跟你争抢。”她突然说道。
我冷笑:“当然,从来都是人家双手奉上,唯恐你不肯要,你何须争抢。”
方旖旎又说:“宁谧,你何必假装讨厌我。”
我气急败坏,掉头就走。
“宁谧。”方旖旎再次叫住我,那声音里有着从未有过的哀戚。
我身体不受控制地转过来,方旖旎背对着我褪下所有衣衫,那一刻我惊呆了。那是一张伤痕累累的背,一道道已经愈合的疤痕纵横交错,像一张丑陋的地图。我在心底惊呼,不,这绝不是我所认识的方旖旎。我认识的方旖旎受万千宠爱,怎会有人忍心如此伤害她。
我站在离她一米之外的距离不敢再靠近,她伸出手来要我过去。
她说:“宁谧,这便是我不可能跟季梵或者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在一起的原因。”
我突然恼火,之前对她的一点同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了,方旖旎何须同情。在她眼里,季梵跟任何一个男人没有区别,我所珍视的在她眼里从来如尘埃。
任凭她怎么叫唤,我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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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方旖旎消失不见。季梵不肯相信,像个疯子似的在我家中四处乱窜,就像有人把她藏起来了似的。
听到声响的母亲出来了,她神色似有些疲惫,但声如洪钟,一字一句重重敲在人心坎,她说:“季先生,你应当自知与旖旎并非同一个世界的人,何必白费力气。”
季梵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失魂落魄跌跌撞撞走了出去。我欲跟过去,母亲厉声叫住我,我只得使个眼色让月牙儿跟了去。
“宁谧,你过来。”母亲用少有的温柔唤我。
我脚步不由自主移了过去。
母亲叹道:“这些年因为旖旎,你没少怨我吧,只有我知道你哪是讨厌旖旎,不过恨我忽视了你。”
也许是从未与母亲如此亲近,我极不习惯,也许是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秘密被人揭穿之后的不安,我只问道:“她去哪了?”
母亲欲言又止道:“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为好,为你,也为旖旎。”
我说服自己,方旖旎与我并无深厚情谊,何必追究,如此也遂了母亲的意。
自从方旖旎消失,季梵再也不曾到我这里。禾子起初还时常问起他俩,时间长了也便淡忘,终究是孩子,兴趣总能随着时光转移。有一天我突然发现禾子长高了,眉眼愈加像她父亲。她不知从哪学会了给娃娃做衣裳,虽说缝得歪歪扭扭,样子丑陋,但她自己十分欢喜。
有一次我梦到方旖旎。她背对着我,背上狰狞的疤痕如裂开的嘴对着我笑,我想逃跑,却像被钉在原地。她突然转过来看着我,眼里深不见底,我似被一股漩涡卷住,一阵阵窒息。
“宁谧,你为何要隐瞒。”方旖旎笑得诡异,“我什么都知道。”
我充满恐惧,她不可能知道,那是我此生最大的秘密。
“宁谧,你有勇气使手段得到他,为何不敢告诉他。”方旖旎幽幽向我凑近,我闭上眼躲避,指甲抠进肉里。
我从梦中惊醒,禾子半睡半醒看了我一眼,嘴中发出呓语:“母亲。”我把她抱在怀里,她很快又睡得香甜。我就那样端详了她半宿,接近天明才闭眼。
某日我正带禾子在花园玩耍,看她无比执着地追着一只彩蝶。季梵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眼窝深陷,曾经风流倜傥的人,竟憔悴如斯。
“宁谧。”他叫我,笑容牵强。
我看向别处,并没有答他。
他在我对面坐下来,自顾自说道:“你母亲说得对,方旖旎与我并非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心不在焉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我已无心再知道关于他和方旖旎的一切。
“宁谧,可愿给我一个机会。”他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把手抽出来,淡淡说道:“我们一直都是朋友。”
他从未看过我如此冷漠,我眼看着他方才眼里的一点点微光熄灭。他犹豫着从口袋掏出一张纸条,摊开在我面前。
那上面仅几个字:禾子,季。
我心内如巨浪翻滚,我知道是方旖旎。
季梵再次拉住我的手,“宁谧,对不起。”一遍又一遍。
我木然甩开他的手,嘴角带着自嘲的笑。原来我此生最大的秘密根本谈不上秘密,甚至也许季梵也一早知道,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这才是我最不愿知道的真相。
9.
方旖旎的秘密我何尝不知。
当年父亲先认识姨母,最后却与母亲在一起。母亲对方旖旎百般呵护,何尝不是对姨母的歉疚。方旖旎岂能不自知。她必须处处出色,否则人家瞧不起的是方旖旎。而宁谧再不济,也有宁家大小姐的声名可挥霍。
她自幼深谙人心。她知道我正生她气,趁大人们在一起喝茶聊天,她把布娃娃放到我手里,我抠掉娃娃的眼珠鼻子,扔到她怀里,当所有人都被我的暴戾震惊,母亲尴尬无比之时,她笑着捡起地上的娃娃,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我们小宁谧真是一个艺术家。”
我偷食糖果,不小心打碎母亲心爱的花瓶,胆战心惊。方旖旎从一旁走出来,她握住我颤抖的双手,满脸真挚对我说:“是我打碎的,你告诉姨母,她必然不会责怪我。”
我当真如此跟母亲说,母亲甩我一个巴掌,她无比失望道:“宁谧,我不指望你光耀门庭,但你小小年纪怎能学会栽赃。”那一刻我才懂,谁都有可能犯错,但绝不可能是方旖旎。
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男同学,方旖旎一眼看穿。我百般苦恼时,方旖旎帮我出主意:“不如我帮你试探他心意。”我感激不尽。不久,男同学果真约我郊游,只是必须叫上方旖旎。
她母亲带她离开的前夜,她摸着我的脸颊缓缓道:“宁谧,我要走了,所有的这一切都还给你。”
我惊恐地看着她,我从未恨过她抢走我的东西,她比我美丽聪明,所有的这些都是她应得的。就算没有宁谧衬托,方旖旎也能轻易获取关注。
她重新回到这里却让我恐慌。我从未对季梵抱过希望,他可以选择任何人,唯独不能是方旖旎,她太擅长操控人心。
我知道母亲定会护她周全,我也无心打探他们的秘密,可我还是偷偷见了她最后一面。
她像第一次离开时那样凝视着我,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温情。她却忘了我早已不是任人摆布的小宁谧。
“一直以来恨我的是你。”我直直看进她眼底。
她却笑得更得意。
原来方旖旎对我留了最后一招。她深知禾子是我打算埋藏至死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