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覃浠
故事开始的时候,蝶衣还不是蝶衣,小楼也不是小楼。
只有小石头和小豆子两个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臭小子。
小豆子是十岁的时候被送进戏园子的。
那时的他总是冷冷的站着,很少讲话。满是稚气的脸上带着一种莫名的孤傲。
说实话,特别像古时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富贵小姐。
很是秀气。
小石头那个时候在戏园子已经小有名气,每日只见嘻嘻哈哈没个正经。
身形圆润,虽没有膀大腰圆的架势,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师傅不在的时候讲起话来总是以“朕”自称。
倒是狂傲。
只是啊,该狂傲的人没狂傲,该屈服的人没屈服。
到头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徒添哀伤罢了。
因着秀气孤傲的皮囊,小豆子选了旦角,自然的,小石头便是生角。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
偏偏小豆子学的就是《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那时的小豆子还没有入戏,还是那个简单执着的少年。
无论师傅如何打骂,依旧自顾自的唱着“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哪里是记不住,哪里是背错了,不过是不肯屈服罢了。
却不曾想,那个拿着烟斗逼着他屈服的人却是他一直敬爱的师哥。
那个在压腿时替他踢开石头却被师傅罚跪一天的师哥,那个在受罚时为他打水洗澡包扎伤口的师哥,那个在逃跑后面对师傅责打挡在他面前保护他的师哥。
那个他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人。
于是,他屈服了。
终于唱出了“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的戏本,也得到了戏班主的提携,和小石头同台,唱了一出《霸王别姬》。
一唱成名。
从此这世间再没有小石头和小豆子,只剩下段小楼和程蝶衣,两个名声震天响的角儿。
同门兄弟,同台唱戏,唱的自然是那出《霸王别姬》。
这一唱,就是小半辈子。
这小半辈子里外面的天不知道变了几次,蝶衣却是理也不理,只顾唱着自己的戏。
和小楼同台的时候唱《霸王别姬》,独自登台的时候唱《贵妃醉酒》,唱《游园惊梦》。
台下的观众换了一批又一批,唯独不变的是袁四爷。
四爷是懂戏的。蝶衣只开口唱了几句四爷已然夸赞:“程老板的唱造念打竟让袁某疑问虞姬转世重生了呢!”
倒是一语成谶。
独自登台的时候,蝶衣唱的最多的就是《贵妃醉酒》。
他是有虞姬的情深意重,却没有虞姬柔弱蒲柳之念,倒是骄傲耀眼的杨玉环更适合。
无疑,那一刻的他高贵独立,艳光四射。好似嫦娥下九重。
观鱼、嗅花、衔杯、醉酒……一记车身卧鱼,满堂掌声。
他却全然不理,只自顾自的演着。心中有戏,目中无人。
谁知台上失宠的杨贵妃,却忘不了久久不来的圣驾。以为他来了?原来不过高力士诓驾。他沉醉在自欺的绮梦中:“呀——呀——啐!”
开腔的“四平调”唱的叫一个千回百转满腹愁肠:“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一个醉态满满的扬杯,不经意的抬眸间,竟是从骨子里透出的媚气。他用他的毕生所学,他用他平生所感,成全了那个痴心等待君王的杨玉环。
只是谁来成全他?
“男伶担演旦角,媚气反是女子所不及。或许女子平素媚意十足,却上不了台,这说不出来的劲儿,乾旦毫无顾忌,融入角色,人戏分不清了。”
独自一人立在黑暗中,他依旧拉着腔唱:“色不迷人——人自迷。”
真真是人戏分不清楚了。
转眼,竟是文革,那个动荡黑暗的十年。
红卫兵们打着批斗的旗号将戏班子的众人拖进会场,每个人胸口都挂着批斗牌子跪在地上,面对着镜子,在自己的脸上歪扭的画着脸谱。
蝶衣全副虞姬打扮,冲到段小楼身前,接过段小楼手上的笔,给他勾脸。
手腕一上一下,行云流水,一如当年。
“这眉子得勾得立着点才有味。”段小楼记得当年蝶衣是这么说的。
当年的他们还是旧社会的角儿,硬是靠那出霸王别姬在文艺界闯出一片天的铁搭档。
“人纵有万般能耐,可也敌不过天命啊!那霸王风云一世,临到头……就剩下一个女人和一匹马还跟着他!霸王让乌骓马逃命,乌骓马不去。让虞姬走人,虞姬不肯,那虞姬最后一次为霸王斟酒,最后一回为霸王舞剑。尔后拔剑自刎,从一而终啊!”
师父当年讲戏的话还在耳畔回响,如今的这个光景,不就是那一出霸王别姬嘛!
想段小楼演霸王的时候,不也是风云一世。哪曾想一朝变了天,竟也有被人踩在脚下的一日。到头来只剩下菊仙和蝶衣。
只是啊,段小楼绝不是那个四面楚歌的霸王,菊仙也绝不是那个只忠于霸王的乌骓马,唯有蝶衣是那个真正的虞姬,那个柔情似水生死相依的虞姬呵。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灯火辉煌也终有曲终散场的时候。
那一出霸王别姬也终于唱到了尾声。
“大王,快将宝剑赐与妾身。”
“妃子,不,不,不可寻此短见呐!”
“大王,快将宝剑赐与妾身。”
“千万不可!”
“大王,汉兵他,他,他杀进来了!”
霸王踏上前一步,背对虞姬问:“在哪里?”
蝶衣望向那把朝向自己的宝剑,片刻失神。
这把宝剑陪了他几十年,见证了他与小楼的辉煌和屈辱,也经历过痛苦和磨难。
初见这剑的时候,还是戏班主的那爷总是一边小心翼翼的把剑收鞘,一边叮嘱:“哎哟,当心呀,我的小爷儿。这可是把真家伙。”
后来陪袁四爷在院子里醉唱这出霸王别姬,他从四爷手中抽出宝剑横在脖子上,惊得四爷酒醒了大半:“别动!那是真家伙!”
他当然知道那是真家伙,从小到大,总有人在他要忘记的时候提醒他。就像提醒他那句《思凡》的台词一样。
可是啊,他本是男儿郎,从不是女娇娥。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记忆和现实交汇时,他听到自己这样念着。
师父说:“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那爷说:“您说这虞姬她怎么演,她都有一死不是?”
他喊道:“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师哥说:“蝶衣,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呀!唱戏得疯魔,不假,可要是活着也疯魔,在这人世上,在这凡人堆里,咱们可怎么活哟?”
他问师哥:“虞姬为什么一定要死?”
师哥怒道:“蝶衣,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呀!可那是戏!”
师哥说:“你也不出来看看,这世上的戏都唱到哪一出了。”
他唱了一辈子的虞姬,演了一辈子的戏,到头来却是霸王再无用武之地,自己年华老去不返当年。
这不正是那出霸王别姬嘛!
虞姬唱:“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他抽出宝剑,横在颈上,用力一划。就让他彻彻底底的当一回虞姬吧。
迷迷蒙蒙间他又听到虞姬唱:“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蝶衣!小豆子!”
他宁愿他还是那个小豆子,这样,段小楼自然就还是那个小石头,仍旧是那个狂傲至极的楚霸王。
人戏不分,倒是伤感。
哥哥张国荣生前的电影无数,我却最爱这部《霸王别姬》。
但愿没有毁。
有意无意的避开了菊仙和袁四爷,实在要提的时候也只是一笔带过,原谅我的那点私心。
文笔粗陋,还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