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
花臂是个人。已经没有人记得花臂的原名叫什么了,因为这个世界的人本就只关心和自己有关的事情。为了尽可能的还原事实,我在这里也像所有人一样,管他叫花臂。
花臂生于1945年。用现在的流行语讲,花臂应该算是四零后。据说花臂出生的时候比一般人个头要小,但一过秤把接生婆都吓了一大跳——这孩子是秤砣啊!花臂从小就展示了与众不同的身体素质,在同龄的小孩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花臂已然可以凭着四肢强大的力量爬上家门口那颗树了。
我听祖辈讲过,花臂小时候还有私塾可以念。可是有了花臂的私塾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据说同班的学生没有一个没挨过花臂揍的,甚至有传闻说教书先生也未能幸免——10岁的花臂已经可以轻松KO一个20多岁的教书先生了。
我爷爷来自和花臂完全不同的地方,但是说起花臂被擒住的那一段就仿佛发生在昨天的邻居家一样:据说那天花臂刚一进门,全班的学生都一拥而上,拉起桌椅板凳朝花臂一通砸去。挨了好几板凳的花臂却毫不介意,哈哈一笑挥开臂膀干翻了十几个学生,然后几个教书先生拿着绳子破门而入,利用身高优势牢牢把花臂压在地上,再有两个刚从部队逃回来的当兵的的按住花臂的胳膊腿,才把他制住。爷爷说这段的时候总是眼睛里带着光:那阵势,就像是天兵天将抓孙悟空一样。
在如何惩罚花臂这个议题上据说人们又有了分歧。逃兵说小屁孩闹点算个啥,饿两顿放出来就完了。可是满腹经纶的老先生则说孺子不可教,留在村里对全村不利,应该交给官府,啊不对,政府。最后众人商讨之下达成一致:留村查看,但是要给花臂一点教训。
老先生提议给花臂胳膊上刺上“人之初”三个字,这样既无伤大雅,又可以警醒一世。两个逃兵面面相觑也不好说啥(据说因为怕村里人不收留他们)。老先生晕血,于是还是得由当兵的行刑。据说刻字那天,连隔壁村的鸡都被花臂的叫声惊着了。当兵的给花臂刺完字,嘻皮笑脸地走出私塾说,“还以为这孩子是个硬骨头咧,叫的比娘们还骚”。
人之初。这是花臂胳膊上的第一行字。也是花臂之所以被称为花臂。
敬红旗
老先生的话是对的。刻了字的花臂忽然像换了个人。他不爱说话了,见人都闷闷的,还总是下意识地捂着左臂上的伤口。私塾在花臂出事后没多久就关了,变成了现代的小学。
那时人的身体素质就几乎等同于生存能力。壮得像头牛的花臂进城找了份工作。他在工地给人扛麻袋,给人拉洋车,最后进了一家工厂。用现在的时髦词,花臂属于社会阶级晋升比较快的一批人。他凭着全身的力气,很快就有了宿舍,妻子还有儿子。虽然那个年代的社会有点让人看不懂,但花臂一直觉得作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老百姓,那些漫天飞扬的大字报和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我真的以为我这辈子就可以这么过去了,花臂说,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天工厂展开学习批林批孔运动的文件。百无聊赖的花臂回家刚要睡午觉,忽然楼下经过了一队穿军装的年轻人。五岁的儿子吵着要跟着去凑热闹,于是花臂叫老婆王翠带好儿子,跟上了行进的队伍。队伍带头的人竟然是花臂的同事,一个叫冯卫国的小伙子。他热情地看了看花臂,以及身材婀娜的王翠,大声招呼革命同志一道出发去逮捕小孔。花臂为啥是小孔,冯卫国笑笑说就是孔子的门徒及后代。
一行人吵吵闹闹来到了家属院的一户。这家人叫孔伟,花臂是认识的。孔伟其实本名叫孙伟,和花臂一同进的工厂。因为登记名字的时候“孙”不会写,右半边随便划拉了一下,被人念成了“孔”。孙伟想纠正的时候这名字已经在车间传开了,他就是索性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孔伟。
冯卫国进孔伟家的时候,全家人正要吃饭。他们打翻了刚刚端上桌的饺子和醋,把孔伟摁在地上,宣布他是孔子第N代孙子,命令他交代反革命思想。孔伟高喊冤枉,却忽然被革命小将在桌上翻出一本三字经。冯卫国翻着书,笑笑说,这就是反革命证据啊。他把棍子放在孔伟刚满两岁的儿子头上,命令孔伟交代书的来源。孔伟哀嚎着喊冤,说那天他在花臂的左臂上看到了歪七扭八的“人之初”,就好奇买了一本,后来发现书里的绝大部分字都看不懂,就索性仍在书架上再也没看过。
孔伟的话还没有说完,花臂就感觉到了冯卫国阴鸷的目光。还未容他解释,袖子已经被人扯掉,健硕的肌肉上露出了歪歪斜斜的“人之初”仨字,像没有死僵的蚯蚓。紧接着他就感觉到了棍子落在身上,以及王翠和儿子的呼喊声。
花臂是不怕棍子的,他觉得红卫兵小将的棍子甚至不如当年私塾学生的板凳来的有力气。可是吓怕了的儿子却忽然挣脱了王翠的怀抱,向花臂的怀里扑去。花臂张开双臂,迎接儿子。
后来花臂说,他一辈子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张开双臂,如果能伸手把儿子抓到怀里,也许后面的事情都会不一样。儿子像一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朝花臂的怀里跑,在距离花臂不到20公分的地方,不知哪里来的一根棍子不偏不斜地敲在了儿子的太阳穴上。花臂的儿子,那个像兔子一样的小身体,像被抽去了脊梁骨,就那么软软地倒在了花臂的怀里。
花臂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不知是因为儿子还是因为身后又被人砸了一凳子。他晕倒前听见最后一句话是是孔伟说的,“冯同志,我这算是将功补过了吧?”
花臂说他在牛棚里总是会做同一个梦,梦见妻子王翠抱着孩子离他越来越远,并且每天做梦的时候妻子离他远了一步。花臂在牛棚里只关了一个月就出来了,因为有一天狱友发现花臂的右臂上血淋淋的。把花臂抬出来才发现在“人之初”下面又多了几个字:人之初,敬红旗。爱领袖,批林孔。医生问花臂是用什么东西刻的,要不要打破伤风。花臂摇摇头,伸出了自己的手指甲。狱友们集体倒吸一口气:这么深的伤口,这么多字,这人愣是一声没喊。
花臂出狱后发现,孩子确实没了,妻子倒是没走远。从花臂的宿舍搬到了前楼冯卫国的家里。据说有一天晚上俩人在床上深入交流完革命情感之后,王翠忽然发现没关严实的窗帘外隐约露出花臂的脸。王翠凑过去一看,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花臂就蹲在窗外的大树上,阴沉着脸朝屋里看着,像最恶毒的吸血鬼。王翠随手拿过窗台上的一个橘子,狠狠朝花臂砸去,花臂闪身躲过。那时王翠最后一次看到花臂。
前两天我要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特意在北京的一个胡同里找到了快70岁的王翠,她正坐在门口晒太阳。我问她这事儿的时候,王翠晃荡着俩大奶子哈哈大笑说,没错,跟他妈王小波写的一模一样。
改革好
人生像在大海上航行的帆船。无论哪个方向,风浪从未平静。花臂的下一处风浪一直到20多年后才来到。据说还是冯卫国发现了他。
90年代,冯卫国调任市拆迁办。很快,他就组织了一支强有力的队伍,以高效的执行力和稳准狠的工作作风,在市委里杀出了自己的名号。其实那个年代的拆迁队很多,官办的,民办的,黑道的,白道的,但是说到执行力,无人能出冯卫国之右。冯卫国有次喝醉了这么说的,“那些小白脸耍横的,不行。我,干这事几十年了,有经验。”
据说冯卫国是在拆一所四合院的时候发现了花臂。在闹事的人群中,看到队伍最后的黑大个似乎有些面熟。冯卫国有些心虚,想到花臂如果报复起来自己五个人都打不过。他悄悄地叫秘书把花臂请到自己车里,想找他聊一聊。没想到当他和花臂的目光刚刚接上的时候,花臂立刻很窘迫的扭开了脸。作为一个作家,我很难形容花臂的表情,但是冯卫国很熟悉,“跟那种怂货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
这是冯卫国在这个城市最后一次见到花臂。他还纳闷了很久,“他不应该恨我吗?”
大盛世
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觉得花臂的故事应该结束了。这个故事有点悲惨,却不离奇。而真正促使我写下这篇文章的,其实是花臂的结局。就像一本肃穆的时代年纪,忽然有了一个类似“233333”的表情符号作为结尾,滑稽而奇特。
2015年4月,北京的清晨还有些许寒意。90后的网站编辑杨秋儿把口罩往上拉了一下,等着刚用手机叫来的出租车准备上班。百无聊赖地她在路边踱步,忽然发现前方有一个老大爷在扫地。当时户外温度15度左右,老大爷看上去已经70岁上下,却光着膀子,露出一身她历任男友们都难以望其项背的健硕肌肉。而更引人注目的,则是老大爷左臂上方的一大片纹身:人之初,敬红旗。爱领袖,(后面的字被划掉了)。后面还有:改革好,拆迁妙。三代表,树新风。互联加,新常态。
杨秋儿作为网站编辑的敏锐嗅觉立刻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社会题材。她马上凑过去偷拍了几张花臂的照片,然后请示网站领导冯天宇如何令事件发酵。
冯天宇最近正在和父亲冯卫国吵架。冯卫国觉得自己累积的财富和江湖地位足够冯天宇五辈子吃喝了,而冯天宇则坚持要自己奋斗,跟冯卫国说只要把自己安插进一家互联网公司做COO就好,他发誓要靠自己的才华闯出一片天地。说罢,就低头看到了杨秋儿的短信。
第二天,网站头条微博热搜以及微信朋友圈都刷屏了这样的新闻:花臂老人记录时代变迁,五十年社会沧海桑田。同时,视频专访同步上线,更有记者直接追到了现场视频直播花臂扫地,在一系列主打女主播的视频APP里竟也掀起了一次讨论热潮。
冯天宇充满正气的脸出现在了各大网站上,他义正言辞地呼唤,花臂的出现是时代的悲剧,是人性的悲剧,作为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我们不应该让这样的悲剧再次重演,我们理应让花臂这样的老人过上体面的生活。我要替我的父辈们道歉。紧接着出现了冯卫国痛哭流涕的脸,他表示我和花臂都是被历史车轮碾过的牺牲者。如果我能做点什么,我真的希望可以补偿。可惜自己两袖清风,虽然退休但却身无长物,力不能及,只好在此道歉了。最后冯天宇又出来了,带着沉重的语气,说我愿意替我的父亲弥补给那个年代不幸的人带来的过失。
这段视频上了所有门户网站的头条。冯天宇也从网站老板被称赞为史上最有良知的商人。花臂在一帮90后小姑娘小伙子的簇拥下看完了这段视频,兀自觉得冯天宇道歉的口吻有些耳熟。对了,是当年砸了自己一板凳的孔伟说给冯卫国的那句,“领导,我这算将功补过了吧?”
花臂的新闻半衰期很快就到了,一周后就再没有人讨论这件事了。冯天宇让杨秋儿换上了一个当红女明星出轨的新闻,进一步捍卫了自己“良心媒体”的称号,也将网站的访问量和用户黏性推上了一个新高度。
花臂最后一次成为热点则是他的死。据说他死在直播扫地事件彻底平息之后。冯卫国和冯天宇宴请花臂,花臂则像一个第一次进城的农妇,蜷着满身肌肉躲在桌子的角落里,不敢和冯氏父子有任何眼神交流,只是不断地给冯天宇和冯卫国敬酒,感谢党和人民,让自己重新过上了体面的生活。酒席宴后花臂就被冯天宇送回了北京最好的酒店之一,第二天就发现尸体横躺在地上。有小道消息说是因为他酒后叫了小姐,冯天宇的网站在谣言传播5分钟后就第一时间就进行了辟谣。
花臂的死因最后被诊断为心梗。我偷偷找到了给花臂做尸检的郑医生证实,郑医生说这的确是真的,可是再没有任何网友愿意相信。愤怒的网友呼唤要还世界一个清白,据说民愤甚至导致冯天宇的网站服务器都瘫痪了,但据见过冯天宇的人说冯天宇并不以为意,说他只看到了访问量。
”你知道吗?”我正打算结束所有采访的时候,郑医生忽然给我发了个消息,“花臂临死前又在给自己的胳膊上刻字,只可惜只刻了‘大盛世’三个字,下半句没刻完就不行了,真的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