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井离乡而身处职场,休想闹中求静。一个人间亮点,一个心中亮点,满是暖心的慰籍。
亮点就在那里,她还在排队。站在度度收银台通道队伍中间,一头黑发柔软蓬松四六不分明;一身衣貌精剪无故意惹人处。深红的毛线胶圈,似捆非捆一个偏尾巴发帚,搭在一边丰满的胸垒上方。穿一套麻点灰色为主料的休闲运动装,尤其以手臂和腿侧拼布的红色长尖三角形,做工精美。还有一双棕黄色平底根皮鞋,踩在白色的地板上,地球都好像失去了重力。上见引力,整看轻俏。那眉清目秀,头发松乱,气息的柔软低调,似乎幻想起一次疯狂的鱼水之欢过后,人才起床,留下了无限的沧桑美感。她,就像开在隆冬衰草丛中,一朵徽红的花。
恋文拿出票包,在柜台边数着碎银子。没几个钱,又揣好了,然后戴上手套,没说什么又忙活去了。水高高还没走,泥多叫他回岗去,怕吴经理不在,免得玉为要麻烦烟柜阿姨给她帮忙。
泥多还是改不了自私的烂脾气,见了好东西就不舍得分享,把水高高哄起走了。今天却不是的,今天是他爱面子,怕水高高看见他看美女的样子,在同事中炮喳他很好色。泥多虽然比水高高小两岁多,现在却学会了以工作的名义哄走徒弟。姐神听水高高走过去笑说泥多在那边盯美女,她随即过来,与泥多并肩相站。
美女渐进收银员度度来交易了。一手提着一款橘色包,购物篮放在她的脚边,篮子里有很多好吃的,还有些珍贵的舶来品,少数是采购部最近拿来超市试卖的。
美女偶尔回头,陌生地望了望紧跟在她身后的那位老奶奶。一扭头之间,她那某一边流苏黄金耳环晶体尾坠,若隐若现。老奶奶杵着一根木棍子,穿着一件旧棉衣,戴着一顶黑罐帽,手提一点猪肉皮。在那苍老而又紫青块状的脸上,一边还斜贴着一张创可贴。还有一只眼的上眼皮,用一条绷胶带,拉贴在虚弱的眉骨上。好一副蓬头飞银丝,垢面辣黑色;勾腰驼背影,日熏火燎中的形象。提起皮的眼睛,迎风流泪;僵化的银丝,气味难闻。似乎真的看见了那个书中的“祥林嫂”……
收银员度度正在繁忙中,一位正在与她交易的男士顾客,不要两枚一角找零的硬币,度度便给他找零一颗糖果。顾客且不要糖果,非要纸币,与此发生了争执,等待在后面的顾客也停滞了。度度向其它收银员问借两毛纸币,其它收银员都说没有了。本来储备金在客服总台是有的,只因度度和男朋友分手的心情,还没有完全恢复上好,仍然挂在脸上,情绪带在了工作中,在收银台上甩过糖果,说什么爱要不要。顾客火冒三丈,大骂她是什么东西,又是什么东西,反正都是难听至极的辱骂。度度一阵痛哭起来,现场顿时也安静了些。
泥多走过去问到底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回答。度度因受辱过重,哭着跑到现场办公室去了。姐神本来想抱着双手,隔岸审视一番泥多究竟是怎么处理突发事件的,见度度哭着跑了,也随之跟了过去。
说是鸡毛蒜皮的事,就是这么鸡毛蒜皮,一不小心,全场都瘫痪了一般。泥多问曼丽还有没有纸币两角,曼丽说真的没有了,倘若是有,早就拿出来了。没有了,泥多也没有再问第二人,干脆带顾客到客服台去办理了。送走顾客时,泥多叫他以后不要乱骂那些收银员,她们都还小,要相互体谅一下,有什么问题好好商量。顾客虽然不高兴,也没说多话就散了。泥多还顺便给玉为签了个字,拿零钱80圆整,过来就发给了八名收银员,其中有三名加班的也发了。(后面再没提这个差钱的误会)
吉丽却说她还有,不需要。泥多突然想起吉丽是这个班收银员班长,原来都可以向她索取储备金的。而度度和吉丽二人,一直心存嫉妒,有点打冷战。度度可以记得上几百种,上千种商品条形码,偶尔收银员问吉丽,吉丽没回答出来,度度却先给别人说了,少了别人领导面子,不好。这次,吉丽就故意对她说没有了,想要度度再讨一次才给。也休想度度问一遍之后再讨,就出了事故。总的说来,收银员找零卖糖果,所得的利润是自己的,平时她们都尽量少找分分角角出去,在财务室也预领得很少,也很少有人为一两毛钱这么计较,就酿成了这种恶果。
“要等到哪个时候阿?”
老奶奶问了就在身旁的泥多。泥多却在注意美女,顺便回答了一声:
“不要急,您人家坚持一下,收银员马上就来了。”
老奶奶咳嗽了两声,偏倒偏倒的样子。泥多回到岗位上。
“您人家到我前面来。”居然是那美女子对老奶奶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时,老少比貌别不如,一语化却几千悬。
说着,美女顺便把手提包也重叠在了菜篮子上,准备去扶住老奶奶。
老奶奶嗯着摇头:
“我不能岔队。老的不岔队,后生也才不岔队。”(后生:大概是还在受教育的后辈人)
又一时:无力欲倒成本身,当老难靠一根棍。
“不要紧。你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奶奶,想起她,是件很幸福的事情。”话间,美女一只手腰过了老奶奶,另一只手护在她的肩膀上,向前走了几步,一起靠在了收银台的边沿。
有顾客在摇头,可能是担心别人多手多脚,碰瓷了怎么得了;也可能是在佩服美女,或许是在怜悯老人家……反正都是眼睛里的世界,皆不说出来的好。
“哎呦――谢谢你!我只是站久了点,你这个好姑娘,你真好,你奶奶还在吗?”老奶奶依靠在了美女身边,感谢一番。
“我奶奶去世了。”她先前那些轻俏魅人,俄儿都变成了刘胡兰一样的英勇。不,这不是杀场,这是一个气场,她爱微笑,她微笑着问老奶奶:
“您的脸上怎么会粘那么多创可贴呢?”
老奶奶默点过头后,在发愣中清醒:
“天气太冷了,脸上长了冻疮,抠烂了粘起的。”
“天冷少出门,叫家里的人来买东西。”
“唉――莫要说了,家里就一个小孙儿,我不来不行。”
“他们呢?”
“老棒棒死了,我本也不是孤身一人,儿子媳妇却离婚多年了,都不晓得哪里去了,也从来没有一个音信。留下个孙仔儿造孽,我也无能为力了。孽障啊!”
“哦?我口袋里有药膏,等会我送你一瓶药膏,你拿回去搽搽脸上的冻疮。”
“唉――你这后生才好,我才不好意思要你的东西。”
“呵呵,我不姓厚,我只是个摄影师。”
“哦,佘老师啊?你不晓得,今天我找了好几个地方,只有这里的肉皮最便宜?”
“呵呵,你喜欢吃肉皮?”
泥多听见了些她们的对话,尤其是老奶奶话末,“这里的肉皮最便宜”,泥多感到了超市的荣耀。至于她们的代沟,也许是老年人说的话,现在的孩子都不理解,可能是从理解不清楚以后,老年人就养成了干脆不解释。美女明白这就叫代沟,就像你不晓得我晓得,我不晓得你晓得的唯心主义状态代沟,跟老年人会越说越糊涂,因此都不必纠结那些疑点了。
都没有了疑点。而这支队伍客群,真有点站耐不住了。正好还有很多顾客,在夸讲通道边的一只狗。老奶奶和美女子看见狗狗,也中断了前面的话题。
“丝丝――过来!”
这是一只还没长大的边牧犬,洋气的女主人正在安全门出口叫唤着它的名字,还给发问的顾客解释,这是给它注册的一个英文名字,他们刚刚从某某某大城市回来嗫!
丝丝的确很乖,主人给它丟根火腿肠,它自己用嘴和前爪剥皮吞肠,动作引人发笑。吃了东西,丝丝还口叼一边购物带的系子,与主人抬拖着货物,正要回家了。
很多人都在说这狗儿乖,好乖,老奶奶也在说这狗儿真乖。
在收银组里边的队伍里,又有人向另外的人在热情地打着招呼:
“王老板,好就没见了,你买些啥东西,搞那么多?”
“哦,我藏獒前两天下崽了,给它加几件鸡边腿发一下奶水。”
藏獒不在场,老奶奶不懂了,问藏獒是什么。美女对她回答说也是一种狗,是很凶猛的狗。老奶奶突然想起来了:
“哦?好啊――真好!老古人说,‘国泰民安,方能恩泽禽兽’。唉――我家原来也喂得有只狗,那是一只土狗,可惜它也是太凶狠了,要咬人,最后允许别人把它给吊死了。”
“好可惜哟!”
“是啊,狗不嫌主穷,要是我能再养一只,也会热闹很多。只可惜,我现在老弱病残,自己都养不活了。”
“哦?您人家喜欢吃肉皮吗?”美女忽然想起了前面的话题。
“没钱,吃不起肉,是孙仔想吃,偶尔来买点肉皮回去。”
老奶奶精神多了,说话间提起用延卷袋装着的肉皮给女子看。她提着肉皮的这只手很残疾,只有大拇指是完好的,一瓣老鹰嘴喙似的指甲;二指拇略有一点能力作用。整只拳头,伤得像一柄生得怪诞的老姜。
。后边有一位女士在喊他,张嘴显露一颗上龅牙,很好看,她正用很滑稽的语言打招呼:
“喂?皮总?小心我一把石灰洒过来哦?”
皮总在忙,没警觉是谁,只在回话:
“这才好多一点钱呦?”
“你不好生拿起,还在那里亮胎胎,小心我一把石灰洒过来,敷在你眼睛上!”
(亮胎胎:地方语言,怀了胎的妇女因衣服扣不上,露出胎肚。口语通常形容一个人生怕别人不晓得自己有,把好东西或者长处显摆出来,引起别人的注意)
有顾客一笑,皮总扭头一看,原来是老同学。他哈哈一笑,叫她快去跟他一起把账给结了,今天由他来付钱。
那位妇女却不想去贪个便宜,正在拒绝。皮总又哈哈一笑,继续叫她赶快去,昨晚上打牌赢了,那一把钱都是打麻将赢的。妇女这才毫无犹豫地去了,边说着他火气真好。皮总也一阵地幽默滑稽地解释:
“……都怪那些同伴天天闹――闹噢闹!硬烦死个人!每次都硬要喊我去打打打,本来我又不想打,一打又赢了。你看那个诱惑,真是害死个人!走也走不脱,怎么得了?看她们输了又造孽,买点吃货去敷哄一下喽……”
谈打牌的走了,注意力一分散,也没谁在议论狗。美女在问老奶奶喜欢吃什么,老奶奶说耙肉。(耙肉:炖烂,熔,酥软的肉。耙,根据重庆一带民间采用字)
“哦,我今天买的猪蹄太多了,我给你分一半去,还有些削好的土豆,洗好的海带结,你都分一半去。”
“不要不要,我不想吃!”
“我是说给你孙子带点回去的。”
老奶奶犹豫了,自言自语:我种得有几蔸白菜,还有救济米……这么好了,不要奢望,要是过去,我早就饿死了!唉……
我们敢说出喜欢吃什么吗?我以为我是常说出来,我们又敢说出真的想吃什么吗?又以为某时真的无法说出口。肯定是喜欢而不敢想,依不得人去想,依不得人所爱。对于生活人生,偶有俯首流涕,更有仰天大笑。满足,就得像这位老奶奶的状态;不满足,又莫过于欣赏美女的状态。
俩老少的模样和一颗心灵的统一正此,姐神出来了。一来就对停滞在一旁的客群道歉,明示大家到别的队伍后面去挤一挤,可能一时半会儿收银员还来不了。
话音刚落,停摆的队伍后面全分散了,七嘴八舌,唠叨骂人的都有,还有干脆扔下商品就走了的……
曼丽正喊着泥巴,把那位老奶奶叫到她那里去,先给她的东西收了。泥多却正去翻了翻收银台度度的工号,发现她并没有退出,就跟姐神商量,给那位老奶奶的收了,将好还有那个女子的一起收,还说了些七七八八的话。
姐神答应了,眼神有些邪门地恨着泥多,高兴与不高兴的样子。
女子给老奶奶分了许多东西,从提包里掏出一盒蛇油膏一起打包,送她出了门。老奶奶最后并没有多少推辞,只是一阵激动流涕,只说怕重,提不起。结果,女子又重新回到超市里面去了……
末了,曼丽喊泥巴,问他今天是不是看见了真正的美女。泥多回答说是的。姐神一嘴:
“曼丽,你想一想,他今天好聪明,还跟着别人大发慈悲,都还不是想在美女面前讨个好?”
泥多笑着摇头说:
“狗屁哟!”
曼丽说:
“是也正常。”
有顾客说:
“是也应该。生活环境的确有些高危处得小心,但看那女儿都不怕碰瓷,帮得了的也应该一起来,帮不了的,我们都站在这里看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看那老婆婆也不是喊冤的人,就即或有人耍赖喊冤,我们都会替那女儿撑腰!”
“是的是的,‘人存善意,天必佑之’。古话都说过了的。应!”
……
一人直言,满堂拥护。
泥多见姐神没什么话了,就撒谎说去趟厕所,暗中却探看度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