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亦恬
几年不回老家了，这次因办事，回去一趟。列车呼呼呼地前进，近乡情更怯，深藏心底的情绪蔓延开来。
脑海里搜索着，那些关于老家的回忆，逐一清晰起来。对了，刘三婶！几年不见了，她可还好？
我记得刘三婶，那个体态微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的大娘。不管什么时候，她脸上都是带笑的。她的笑，有时和蔼可亲，有时又让我恨得牙痒痒。刘三婶的左手有六个指头，我总觉得她是个巫婆，我生气时，涨红脖子，瞪圆了眼，朝她喊：手指巫婆！
回忆起往事，我不由得笑了。这回见到刘三婶，可要好好跟她道歉！
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回到这个亲切的小村庄了。
“哎呀！这个是恬恬哦？都长这么大了！”邻居大娘见了我，热情打招呼，我们兴奋地聊了起来。
“对了，回来几天都没见过刘三婶咧！”
大娘顿时沉默了，许久才说话：“刘三婶呐，前年走了。”
“走了？”我有点难以释怀。
“害了病，说是什么癌症，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大娘长长的一声叹息，感慨生命无常。
“刘三婶啊，她这辈子做了不少好事，值得我们尊敬。”大娘又说了这么一句。
我望着刘三婶生前住的屋子，砖瓦上长满了青苔，墙脚杂草丛生，看上去荒凉凄清。往日那个热闹欢腾的场面，浮现在我眼前。
那时候，我们小孩子最喜欢去刘三婶那儿玩。因为她家永远缺不了零嘴，我们这一帮讨吃鬼，天天去那赖着，眼珠子溜溜转，只盯着那吃的。刘三婶烙的葱油饼，香喷喷的，吃得我们满嘴是油。刘三婶的手巧着呢，炸洋芋、爆香花生米、桂花糕等等，她什么都会做，都做得好吃，解了我们嘴馋瘾。
“来，芦妹，这是你的！别急，大家都有嗬。”刘三婶笑呵呵地说，一边给我们分零食，我们真像一群小乞丐！
我盯着刘三婶的左手，她的大拇指是分叉的，一个大拇指长出了两个手指。我们都是五个手指，为什么刘三婶有六个呢？刘三婶是个怪人，一定是这样的。
“奶奶，别人说，长六只手指的人很短命，刘三婶……？”我一脸天真地问奶奶。
“小孩子家，别乱说话！”奶奶忌讳地打断了我的话，教训了我一顿。
可是，这个可怕的民间传说，众人皆知。据说大拇指开叉的人，是恶毒凶狠的人，老天爷惩罚他们，于是把他们的大拇指砍成两瓣，这样的人活不久，因为老天爷随时能把他们带走……乡里的人忌讳提起，奶奶不准我问，我也就不再问了。再说刘三婶，活得正生龙活虎呢！
刘三婶没有生育儿女，听说她那两个女儿是抱养的，大人们不许我们打听这些，但我全都知道，那些三姑六婆们聚一起拉家常时，我在一旁竖起耳朵听。
刘三婶是个接生婆，村里的好多娃都是她接生的呢。刘三婶是个老巫婆吧，谁家的小孩不着意，发冷发热、昏睡不醒等，抱来给刘三婶看，她就抹点万金油，掐那婴孩的各处穴位，还一边念念有词：“宝宝乖，宝宝回来哎……丑怪坏人速速走开……”
这老巫婆，装神弄鬼的，还说什么驱邪！把孩子掐得哇哇大哭，要我说，她才是阴险歹毒的大巫婆呢！可是，村里人都信赖她，因为她每次都能把孩子治好，又从不肯接受别人的感谢和报酬，这又让我无话可说。
刘三婶的确为村民们做了很大贡献，受到大家的尊崇和称赞，这一点我又不得不承认。
“刘三婶那接生的功夫，可不是浪得虚名的，谁也没得比！”
“可不是嘛，上回大鲁他老婆难产，眼看大人小孩都保不住了，刘三婶一过去，马上救了两条人命呐！”
“刘三婶接生了那么多小孩，又懂得培养孩子，可惜她自己没有生育……”
“大妞二妞那俩孩子，遇上了刘三婶，是多大的福气！”
原来刘三婶那两个女儿大妞二妞，是抱养的。刘三婶给人接生，有些人家抛弃女婴，她心疼娃娃，就抱了回来，把她们当作亲生女儿一样对待。
其实，刘三婶对所有孩子都很好，我们也喜欢在她膝下转。
但有时候，我又特别讨厌刘三婶。她老是催着我们念书、做功课，我最烦她了，还老是多管闲事。
有一回，我和二芦说好了去玩纸球，她在外面等我了，但我还没写完作业。刘三婶和我妈在院子里搓衣服，她们聊得正起劲儿，我想趁这机会溜出去。
刚走到门口，刘三婶就叫住我了——
“恬恬，我听二妞说，你们老师今天教拼音啦？”
“嗯，教了。”我压根不想理她！
“哦？那你念一遍给三婶听听？”她甩了甩手上的水，弄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笑着说。
“a o e—— i u ü——”念就念，谁怕谁，我瞪着她。
“恬恬真棒！会念了，那你会写了吗？”说着，她给我一根树枝，让我在地上写。
我不会写，看我支支吾吾的，我妈就逮着我了——
“臭丫头，作业没写，老师教的都不会，还想出去玩是吧？给我回屋写作业去！”
我只好悻悻然地回屋去了，刘三婶这个长舌妇、多事婆，害我不能去玩，还放了芦妹鸽子，我恨死她了！
终于写完了，我撒欢似的飞奔出去，不料又撞见刘三婶。
“恬恬，不是三婶故意整你，小孩子，一定要好好念书，将来才有出息呀！”她苦口婆心地说。
“呸！要你管！你这个老巫婆！”我愤愤地说，瞪她一眼就跑开了。
打那次以后，我对刘三婶怀恨在心，处处和她对着干。她整天念叨，要我和大妞二妞写功课，还出算术题给我们做，我都揉成一团当纸球玩了。她去一趟集市回来，还不放过我们——
“恬恬，你来算算，三婶今天买了五只小鸭，六块钱一只，一共花了多少钱？”她就知道拿这些破问题来刁难我！
“你白花钱了，你买的鸭子都养不活的！”
看着她一脸无奈的样子，我特别开心。只是，被奶奶知道我这么顶撞刘三婶，我又得挨一顿训。我越来越讨厌刘三婶了！
花生收成的季节，刘三婶在厨房里转来转去，不到两小时的功夫，就端出了色香味俱全的花生牛轧糖和花生酥。小伙伴们早就围着蹭吃的了，刘三婶照例分了给他们。
那时我正和她赌气，故意站得远远的，不屑一顾。我以为她会来哄我，问我要不要吃的，那样我就会顺水推舟跟她“和好”，可她没有，好像完全没有想起还有我。
我恼羞成怒，趁刘三婶家里没人，我带了芦妹和两个伙伴，钻进刘三婶家。先把那挂在墙上的花生酥和牛轧糖，大快朵颐一顿，吃不完的装口袋里，装不下了就扔地上踩烂了。
刘三婶，我让你这么对我！小小年纪的我，叉着腰装姿势，看着这成果，我得意极了。走之前，我还抓起水瓢，把缸里的水勺起来泼掉，屋子里湿漉漉的。末了，我朝水缸里吐口水，这下刘三婶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结果是，我被妈妈拿藤条揍了一顿，妈妈怒火冲天，打得又狠。我哇哇大哭，刘三婶闻声赶来，拦开了我妈。我像看到了救命稻草，紧紧抓住她，妈妈让我向刘三婶道歉，我哭得抽抽搭搭，说不出话来。
“好了，不哭了啊，恬恬乖了，以后不能再做坏事了哦”，刘三婶抱着我，摸我的头，语重心长地说，“你不分状况就去破坏三婶家，这是不对的。如果是三婶之前做错了什么，三婶给你道歉，可是三婶疼你爱你，才让你好好学习的啊！恬恬，以后可得改掉这个脾气了。三婶还是很喜欢你的。”
我信服地点点头，三婶给我一捧牛轧糖，“这是你的，三婶怎么会忘了恬恬的一份呢！”
我跟三婶和好如初了，我很听她的话，三婶不仅疼爱我们，还保护我们的自尊心，呵护着我们，用爱来温润我们的心灵，教给我们做人的道理。
难忘的是那一回，我和芦妹吵架了，她不和我玩，拉着伙伴们去玩而不要我。我气了，把她的一只鞋子藏了起来，让她找不到！果然，芦妹她妈妈喊她回去时，她还是找不到那只鞋子，她急得哭了，我在一旁看着，有一种报仇的快意。
不知怎么，刘三婶看出是我干的，但我想着坚决不承认，他们不能把我怎样。
“前几天啊，我听说一件事，邻村有个人，做了太多坏事，他去看庄稼的时候，无缘无故摔断了一条腿呢！”刘三婶正在低头剥黄豆，一面对旁边的大娘说。
“看个庄稼，还能摔断腿，这无缘无故的，可不是命嘛！”
“其实，每个人做的坏事，老天都能看到的。做坏事会遭报应，这个是真的。”刘三婶一脸严肃地说，我做贼心虚，听着她的话，有点忐忑不安了。
“做坏事遭报应，是早晚的事，老天看了都记着呢！特别是小孩，更不能从小就做起坏事来了。”刘三婶有意无意的，又说了这么一句。她没有看我，我却捏了一把汗。
我站在那里，内心挣扎了一番，还是去偷偷地把鞋子拿了出来，但我不能承认是我偷的，那样大家都会看不起我。
正当我苦恼之际，刘三婶走了过来——
“呀，恬恬找回了鞋子哦！恬恬真棒，热心帮助伙伴，是个乖孩子！你是在哪里找到的啊？”刘三婶及时将我的窘境解除，她的几句话，仿佛把我从黑暗的大沼泽里拉了上来。
“嗯……草丛里。”我的心情五味杂陈，又充满了感激。
刘三婶用心良苦，这个方法，既解决芦妹的鞋子丢失的苦恼，又在人群面前保护了我的自尊心。更重要的是，刘三婶说的话使我得到了深刻启蒙。不做坏事，成为我的人生格言，影响着我的一言一行。
“刘三婶……离开之前，痛苦吗？”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我忽而收回了思绪，忍不住问了大娘。
“没有，她是脸上含笑的，我想，刘三婶这辈子也算圆满了。”大娘回答说。
脸上含笑……是啊，刘三婶永远都是面带笑容的，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记忆中，仍然清晰着。我仿佛又看见了她——
蓝底花布衫，挽个高高的发髻，带着围裙，在屋里忙来忙去，洗衣、做饭、弹棉花……刘三婶真能干，屋里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在院子里弄了一张石桌，让我们几个孩子围坐着写作业。
三婶就爱念叨，没事就在一旁给我们说大道理：
“恬恬，你不用心学习，将来要受人欺负的，你看二妞和芦妹，她俩多认真啊！”
“孩子们，你们是咱村子的未来，可一定要争气，长大后做个好人，做有出息的人！”
“听三婶的话啊，做人要善良厚道，心要放宽一点，可不能处处计较……”
那时候，我嫌她烦人，老是挑我们的毛病，说来说去，都是让我们好好读书，好好做人。现在再回想起来，才知道三婶的用心良苦，遗憾的是，没能对她说声谢谢，也再不能见到她了。
我想，刘三婶是天神派来的守护天使，她用尽了自己的职责，完成了任务，便回去了。
列车又再启程，我将离开家乡。经过那一片小山野，我四处张望，大娘说刘三婶的坟就在那一方，但是，那么多高高矮矮的坟头，刘三婶在哪里呢？
忽而鼻子一酸，刘三婶已经化为泥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