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村里有个老先生,天生双目失明,姓张名善仁,自称阴阳人。阴阳人,一般是指这人不男不女,亦男亦女,但仁阳地区所说的阴阳人,是指这人能去阴间。一年总有那么几次,张善仁会关门闭户,躺卧床上,灵魂离开身体,到地狱去游玩一圈。每次回来,跟人说起彼岸故事,谁上了天堂,谁下了地狱,谁又投胎回到了人间,都说得活灵活现,像真的一样。有人让他给死去的亲人捎几句话,他却一律推辞,说人既然死了,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早就不记得人间恩怨情仇,带话去也没有用。个别死者略有人世记忆,你给他带话,遇有喜事,他也不能共享,遇有难事,他也爱莫能助,只是徒增烦恼,倒不如不说。
或问:“你一个瞎子,到了地狱就能看见了?”
张善仁:“到了地狱,老子看得比你清楚。”
人说:“打飞机不用草纸,吹牛逼不打草稿!”
赵老爷子赵书阁,祖上是开砖窑的,连烧了几代砖窑,家产一点点积攒起来,到了赵书阁的父亲赵圣贤这一辈,一家人就过上了地主生活。我们村的田地房屋,倒有一大半属于赵家。虽说是地主,一家人依然下地干活,开窑烧砖,闲时吃稀,忙时吃干,日子过得勤劳节俭。土地租给别人耕种,遇上歉收,也不追收租子,遇上丰收,也不加收租子。众人都说赵老太爷人如其名,是个圣贤。
1949年,北方传来消息,解放军即将打过长江。东北和华北解放区正在土改,土改就是分田地,均贫富,报私仇。那些不肯交出土地、隐匿财产,甚至胆敢聚众反抗者,一律得吃新社会的枪子儿。赵圣贤便跟家人商量,与其等人来分家产,不如自己主动分了。商议已定,把自己家的田地、房屋、农具、牛马全都分给了租户、长工和雇农。他分得很彻底,只留下四间砖房,两亩口粮田。
1950年1月,解放军进入西姜地区,没费一枪一弹就占领了仁阳。土改时定成分,赵书阁一家只判了个中农。他以前待人不薄,又提前散尽家财,居然成功度过了建国初的历次运动。我看过两本社会学图书,《翻身》和《深翻》,作者韩丁,是个美国人,详细记录了山西一个小村庄残酷的土改史,那些不向新社会投降的人全都遭了厄运,不是杀头,就是自杀,读来令人胆战心惊。跟他们相比,赵老太爷的远见和境界,简直高破了天。
然而,很多人认为,赵圣贤肯定藏下了不少金条,但到底藏在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1958年,三年伟人灾害第一年,赵圣贤去山上吃观音土,活活撑死在半路上。赵家的金条藏在哪里,从此没人知道。
2
前段时间,仁阳到姜州修高速公路,公路从我们村经过,要拆赵书阁家的房子。像别人一样,赵老爷子也相信他爸藏下了不少金条,就想趁拆迁之际把它找出来。他集合一家人,把老房子稀里哗啦推倒,挖地三尺,每一寸泥土都翻了一遍。院子里原有一口井,也抽干了水,清出了好几吨淤泥。又把上下五代祖坟都刨开,十来具白森森的人骨都给晾晒在太阳底下。金条没找到,只找到几枚锈迹斑斑的铜币,依稀能看出顺治通宝、乾隆通宝字样。
赵书阁还不死心,就想到了张善仁,烦请他到阴间走一遭,问问赵圣贤。如能找到金条,愿分一成给张善仁。张善仁却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赵书阁:“看你孤独一个,老无所依,今后让我儿给你养老送终!”
张善仁:“没有黄金,你还不是一样活了大半辈子?”
赵书阁发怒了:“你根本下不了地狱!你他妈就会吹牛!”
张善仁:“我不吹牛,我是对牛弹琴。”
没过几天,赶上逢场,一群人坐在茶馆里喝茶,张善仁戳着一根打狗棒来了,茶老板端来个小板凳,请他端正坐下。赵书阁也在场,正喝着小酒,吃着罗汉豆,一见张善仁,心里一股怒气未消,便大声喊道:“张瞎子,你凭啥说你能下地狱?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告你妖言惑众,宣传邪教!”
张善仁沉默半晌,叹口气说:“唉,这话真不该跟你们说的。其实呢,来人世之前,我是引魂童子,跟拘魂使者一样,负责指引死人的灵魂下地狱。怪我粗心大意,引错了一个人,害得张三少活好几年,李四多活好几年,阎王爷就罚我来人间走一遭,受受活罪。”
人说:“啥引魂童子,我看你倒像牛头马面。”
一句话引得众人大笑。
张善仁淡然说:“牛头马面追索恶鬼,引魂童子指引你这种人,分工不同的。”
人又问:“引魂童子和拘魂使者又有啥不同?”
张善仁说:“譬如你对人世没啥留恋,寿限到了,愿意痛快离开,就由我带路,前往阎罗宝殿。又比如你明明寿限到了,却对人世依依不舍,用各种医术、巫术、魔术,硬要留住一口气,那就得由拘魂使者出马,用镣铐锁起来带走。”
众人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都收了笑容,有点将信将疑了。我正在写小说《超现实》,对这种事特别感兴趣,忙恭敬问道:“您老只下过地狱,没去过天堂么?”
张善仁摇头说,像人间一样,阴司也是分工合作,流水线工作。他只是引魂童子,整天在人间、奈何桥、阎罗殿之间来回跑。别说天堂,就连十八层地狱也没进去看过。然而,说实话,谁不想去天堂看看?
3
引魂童子认识一个欢迎使者,专门负责接引善人和智者上天堂。有一次,他把一个物理学家转交给欢迎使者,该物理学家是个无神论者,对鬼神之说向来嗤之以鼻,因此可以直接上天堂。
交接之时,他趁机问欢迎使者:“天堂到底什么样,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欢迎使者面露难色,说:“天机不可泄露啊。”但他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我带你去,但你不能看,必须蒙上眼睛。”
“啊?为什么?”
“天堂防火墙能监控天地人三界所有的眼睛,不该看的万万不能看,一旦发现偷看者,以颠覆天堂罪论处。”
蒙上眼睛,虽然不能看,但是可以听啊。人间的瞎子多了去了,虽然看不见,但心眼都跟明镜似的。世间很多事,他们看得比一般人还清楚。就权当自己是瞎子,去听听天堂的声音,那也挺不错啊。这么一想,引魂童子就答应了。
欢迎使者撕下一块衣襟,把引魂童子的眼睛蒙得严严实实,又强调说:“记住,千万不能偷看!”便牵着引魂童子往前走。没走几步,一脚踏空,耳边呼呼风吹,感觉身在半天云上,伸手一捞,抓住一片云雾。才呼吸了四五回合,便觉得脚踏上了实地。处身之地仿佛一个小镇,只听见鸟鸣啾啾,牛喊马嘶,人声鼎沸,乱丝破竹,听来一片嘈杂。其间夹杂吵架声、斥骂声、怒喊声、痛哭声。那吵架斥骂的,赌咒发誓,指天唾地,气温为之上升。那痛哭叫喊的,声嘶力竭,呼天抢地,季节为之变乱。也有人唱着黄色小调,淫词秽语,其声柔软,其音靡靡,令人心旌神摇,魂不守舍。
引魂童子好不容易才收住心神,颤声问道:“这这这……就是天堂?”
欢迎使者说:“这是人间啊,你不是常来么?”
复前行,又腾云驾雾,才呼吸四五回合,双脚再次落地,处身不知何处。倾耳一听,莺歌燕舞,风和水柔,欢声笑语,车水马龙。忽然间,不知哪里奏起了音乐。其器则黄钟大吕,鼙鼓瑶琴,其乐则铿锵有力,荡气回肠,其声则无孔不入,笼天罩地,闻之令人意兴勃发,精神振奋。不用问,这肯定是天堂了,一个绝对和谐的世界,其中没有恶,没有恨,没有苦,不分贫富,不分贵贱,不分美丑。引魂童子向来在地狱工作,所见都是罪恶、痛苦、遗憾、仇恨、贫穷、丑陋,而今到了天堂这至善、至美、至真之地,却只能听不能看,真是莫大的遗憾!
才走一会儿,欢迎使者说:“其他地方也跟这里差不多,就不用去了,咱赶紧撤。”于是牵着童子往回走。童子心想,好不容易来一次天堂,连看也没看一眼,实在不甘心。越想越心痒,越心痒越想,伸手就把蒙眼布摘了下来。
只见前面挤着一堆人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排成若干条弯弯曲曲的队伍。队伍有多长呢?一眼看不到头。队伍有多粗呢?一眼望不到边。人群之前是一溜桌子,像屠夫卖肉的案板。案板之后站着一排汉子,或手持镰刀,或手持铁锤。男女老幼来到案板前,都张开大嘴,伸出舌头。汉子拽住舌头往外拉,拉得老长,如同一块红布,镰刀一挥,刺啦一声,就把舌头割断,扔在旁边木桶里。持铁锤的汉子迎面一锤,咔嚓一声,就把人牙悉数打落。地上血流成河,牙齿成山。一排排木桶里,装满鲜血淋漓的舌头。有的舌头没有死,仍在簌簌乱动,说着ABCDEFG。汉子们身后有一排排女人,个个都手持针线,面带微笑,一针一线,精工细作,替那些割了舌头、砸落牙齿的人缝上嘴巴。奇怪的是,这黑压压的人群,人人噤声,个个沉默,连叫痛的也没有一个。
引魂童子看得胆战心惊,不由得惊叫一声。欢迎使者回头一看,顿时惊恐万状,失声叫道:“完了,完了!说过不让你看,你偏要看!”
4
张善仁说:“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我活该当瞎子。唉,这事本不该说,今天忍不住说了,下辈子又得罚当哑巴!又瞎又哑,受尽人间诸苦啊!”话一说完,竟然嚎啕大哭。
“啊?对不起,”我赶紧说,“是我的错,早知道就不让您说。”
张善仁哭得更厉害了。两眼无泪,只是干嚎。等他嚎够了,我小心翼翼问道:“您确定您去的是天堂?”又马上补充说,“要是不方便说,您就别说。”
“我也怀疑那不是天堂!”张善仁一拍大腿,“我怀疑那根本就是割舌地狱,那个欢迎使者,龟孙王八蛋,他没带我去天堂,他坑了我!”
“子不语怪力乱神!”赵书阁大喊道,“你这些歪理邪说,封建迷信,我非得报官不可!”
张善仁面朝赵书阁,正色说:“今天索性说到底。其实呢,我在阴间见过你家老爷子。他人心好,直接上了天堂。他说他留下的金条,全都熔成了水,分散烧成了砖头屋瓦,本想等天下太平的时候再炼化出来,没想到天下一直不太平,他却早早饿死了。现在呢,你家的老房子早就回归尘土,埋在了高速公路下面。我就这么一说,都是封建迷信,您可千万别当真。”
只听扑通一声,紧接着是咔嚓嚓、哐啷啷、哗啦啦,赵书阁倒在地上,带翻了茶座,打碎了酒杯,撒落了一地罗汉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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