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外公的亲姐姐，以前住在长安街新华门附近，去天安门广场步行只要十来分钟。后来拆迁，搬至石景山小区。我1984年随父母去京的时候，他们还住在市中心的胡同里。是北京常见的那种四厢房屋，墙上爬着常春藤。至今家里仍留有一张照片，是七岁的我穿着花裙子站在天安门广场上，一笑没有门牙的样子。姑奶奶姑爷爷都长得和蔼可亲，记忆中是那种比较慈祥的老太太和老爷子。当年我妈上初中的时候，就是姑爷爷每学期寄十块钱资助的她。因此，我妈和两老之间感情甚笃。
上世纪九十年代，姑爷爷去世。2009年正月，我外公离世。我妈给北京的表哥打电话，表哥在电话里说他们兄妹几个商量商量再给个回话，到底是没有音讯。这样的结果完全出乎我妈的意料之外。我妈曾于2008年去北京看过她姑妈。老太太有轻度老年痴呆，不过精神不错，还可以爬爬香山。对我爸妈的到来自是满心欣喜。倒是她几个子女，委婉地告诫我妈，说老太太禁不得刺激。言外之意，是让我们以后少去。还说当年姑爷爷的去世，就是因为劳累过度，而劳累的原因，竟然就是为了资助我妈的那十块钱。
02
昨天下午，满屋喧哗，我经过G先生的身旁，笑嘻嘻地随手将他的帽子往他头上一扣，他顿然满脸嫌弃，眼神凶恶。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你干嘛？
我瞬间凌乱。一颗心忽然喷出一口鲜血。
之后的大半天，他一直阴着个脸。我还在发懵。仿佛做了一场梦。不过是手贱，不过是亲昵的打情骂俏，这般当众翻脸，至于嘛？
原来青春期的孩子翻脸比翻书还快，竟然是有遗传的。
晚上回家，他昂首走前，我低眉走后。似乎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我不过是低微卑贱的女奴。他的背影，就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上楼前，我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哪里不开心？
他站在阴影里，面容比这冬日的第一股寒流还要冷。他冷笑一声：我没有不开心。除了下午你扣我的帽子。
我再次凌乱。
他立在河边抽了几根烟，我在楼梯上坐下。疲倦至极。抽完烟他从我身侧上楼，轻轻巧巧扔下一句：还不上去。我真切地听得他的脚步声一直往上，最后开门进了屋。我抱膝坐着，抬头望天。天空是一大片深灰，没有一颗星星。夜风肆虐，树叶籁籁发抖，是寒流要来的前奏。
四十五分钟后我决定上楼。为了这么个无情无义的家伙把自己冻成雕塑不值当。
门开着，温暖的灯光泻满一地。他跷着腿，在客厅玩手机。包包差点从我冻僵的手指间滑落。我在床上窝了二十分钟，才感觉身体有了些许温热。
我不生气。真的。只是那沉甸甸的忧伤压弯了思绪，目光便有些迷离与湿润。
我不明白的是，当初那“蝴蝶婊”当着我的面堂而皇之地把腿搁在他身上时，他怎么就没有当场翻脸。
03
说来，姑奶奶的那几个子女，个个也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对他们来说，老家来人，几乎是明着下了逐客令。而亲舅舅死了，也可以不闻不问。可能在首都人民的心里，我们这些来自穷乡僻壤的亲戚，早该自觉地守着自己的一方田地，不该攀高结亲硬拉关系。是的，我们来自遥远的江苏，我们的待遇可能无法与首都人民相比。可我们一点不穷。因为我们也有赖以生存的方式，也有赖以骄傲的自尊心，也有赖以自豪的美丽家园，更有温暖的人脉和热情的心灵。在这里，不要说是亲舅舅，就连一般亲戚去世，如果乡间邻里不帮忙，如果沾亲带故的不送人情，那是要被人鄙视一辈子的。
可能首都人民不这么想。他们从心理上，始终是高高在上的。他们以避免刺激老人这样奇怪的理由为借口，将我们的感恩与亲情毫不客气地关闭在门外。也许他们认为，是我们冷漠而不感恩，竟然对姑爷爷的去世没有丝毫自责与愧疚。姑爷爷的去世我们怎么会不伤心不难过，可是，硬把他的去世与上世纪六十年代资助我妈的那十块钱扯到一块儿，就怎么都不能让人理解了。
拥有高学历、高智商、高品位，人心却是如此冷漠甚至无情，他们的所作所为折射出如今的钢筋水泥里也有着难以遮掩的阴暗现象。而且一般都不明着阴。他们会用高智商编造出一个个华丽的借口，让你心里不舒坦，却又无话可说。比如我去天津参加弟弟婚礼时，来了某个舅姥爷。据说此公就是在我奶奶，也即他的亲妹妹去世时，电话里说因为要给学生补课而来不了的那一位。我表面谦恭地叫了他一声，心里却难免鄙夷地想，就因为要赚一点补课费而连自己亲妹妹的葬礼也不来参加的人，教出来的学生又能高尚到哪里去。
而我们家G先生，也算相貌堂堂，对朋友仗义，对长辈大方。然而骨子里，他却是个外热内冷的人。这些年我已见惯了他这种间歇性冷漠综合症。一旦他的心变成一颗坚硬冷酷的石头，又披上尖酸刻薄的语言外衣，再强大的小心灵也会被轻易碾碎。我多年的宠溺与关爱并没有将这颗石头捂热。他依然吝惜于表露一点点温情和一丝丝温暖。一想到他跷着腿玩手机的时候，我却在楼下时不时地摸出手机来看看有无信息，心里不禁忧伤地轻笑了一下。
他说是我弄他帽子的举动让他不舒服了。好吧，这说明当年那条腿搁在他身上时，他并没有不舒服，充其量只因为我在场而感到一点不自在而已。他永远不会明白他的绯闻曾带给我多么深的困扰与阴影。就因为我是他最亲密的人，所以就必须承受他所有负能量的不满与发泄么？
我们同样是红尘中的慵懒之人。某种层面上来说，我已然长大，而他依然停留在二十七岁。正如今天，待我写完这些文字，我依然会打电话给他，轻轻柔柔地说：买了麻油鸭，快来吃饭。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不是我有多高尚或多卑贱，我不过时刻记着，我是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为了这两大一小，什么样的冷漠我都可以无视，什么样的委屈我都可以承受，什么样的沟坎我都可以迈过。
想必，这就是我和他最大的区别。
04
“凡桃俗李争芬芳，只有老梅心自常”。苏打绿也在唱：“没有不会谢的花，没有不会退的浪，没有不会暗的光，你在烦恼什么啊？没有不会淡的疤，没有不会好的伤，没有不会停下来的绝望，你在犹豫什么啊？”
我们都有感觉疲累的时候，不管由不由得你。这就是现实。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有时确实是冷漠的。有些人是天生的冷漠体质，待人待事自带冷气扑面。幸好G先生是间歇性的，发作时不用理他，他自会痊愈。短则半日，多则三两天。痊愈后完全没有后遗症。你会觉得就像南柯一梦。
我们为逝去的青春嘘唏，为流过的眼泪悲伤，为受过的伤害纠结，为失去的情谊痛惜。我们时时处处为那些细碎的、细微的、细小的事情烦恼。要想做个清透干净的人，是多么不易。可是，不管这世界有多冷漠，我依然会擦干眼泪，带着一颗温热的心上路。善待美好，做我自己。在这纷扰的尘世中，成为一朵高贵清婉、坚忍不拔的雪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