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年的光阴像燃烧殆尽的灰积压在我的心头,将岩石缝隙里那些火苗扑灭。是的,我不会。
看来我们此生注定要相爱相杀相缠到老,你说的对吗?我亲爱的林女士,我亲爱的妈妈。
鲜血。
铺天盖地的赤红色,似毒藤蔓般肆虐的血液,缠住她细瘦的手腕,负伤的白天鹅,眼神黯淡,羽毛逐渐失去光彩,气息奄奄的垂死之躯被迅速吞噬。
我颓然的瘫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手术中的灯牌一如既往的亮着红光,而我的身心全然空白,感官丧失,耳朵听不到任何声响。脑海里遗留的场景像电影的碎片,断断续续循环播放。比赛结束了休息室内的训斥与冷笑,她独自离开,我始终联系不上她,公寓里的摄像头拍到她进浴室再也没出来,我赶过去踹开门,红!满目血红!
上帝呀,我早该知道的不是吗?沉睡在她身体里的那凶恶的困兽随时可以摧毁一切,早在上海的时候她被迫登台,暴雨里我搂住崩溃尖叫的她,第一次察觉到她不对劲,拿到心理医生的评估报告后,我彻夜辗转反侧,最后决定带她离开是非之地,飞往斯图加特。
白纸黑字的,清清楚楚的写着:中度抑郁症。
天生的面部缺陷让她被亲生父母抛弃,背负着弱者的自卑怯弱,或许在她的心还是稚嫩的青苹果时,就有小虫在啃噬着果核了,那小虫是周围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私语,林女士做了什么?她夺取她的的口罩,夺取她的的安全感,将一己私欲锻造成锁链,在它的累累伤痕上再淋上盐盐水。
我又做什么?
我让她爱上我,又一次次的欺骗她,背叛她,我看着她越来越沉默,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她对跳芭蕾带给她的伤病照单全收,那近乎是一种自残方式。
可从头到尾我只是心怀悲悯的看着她而已。
我终于明白在瑞士洛桑的那个清晨,她指着胸口说这里早就坏掉了,那是她在提醒我,那是她的哀求信号,求我拉住她,别让她被那头即将苏醒的睡狮吞食掉。
可我没有拉住她,而是任由它坠下深渊,我成了压死那只小天鹅的最后一根稻草。
墙上的电子钟准时报时,漫长的4个小时过去,没有消息从手术室中传递出来。我好累,昏昏沉沉的倒在长椅上,脸颊贴合冰冷的金属网面,嘴唇尝到了咸味,游离的意识恍惚回到了那个8岁男孩的身上。过去的那些感觉通通涌上心头。
渴望母亲的怀抱,渴望牵着母亲的手,渴望生病发烧时母亲吻吻我的额头,但那都是奢望。我有一位很了不起、优雅高傲的母亲,为了不耽误她的舞蹈生涯,不被媒体抓住把柄,作为非婚生子,我不能对外声称我是她的儿子。
有关童年的印象,父亲永远缺席母亲的位置常年由保姆顶替,而她忙着舞团飞往世界各地巡演。我8岁时,某次目送她打车赶往机场,就记得委屈油然漫遍全身,于是我在马路对面喊她,我哭喊着妈妈,“妈妈请你回头看我一眼!”此后多年我总是重复同一个梦境,鲜血淋漓,而我无能为力的噩梦,似乎被我的哭声困扰,脚步停滞后,她回身打算嘱咐什么,可下一秒的世界――只剩血泊。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开口喊过一声妈妈。
高考结束填报志愿,我放弃了感兴趣的土木工程,毅然选择了医学院。她不肯放弃芭蕾,知道被医生告知任性的结果可能是终身瘫痪。她恨我,恨我夺去了她视为生命的艺术生涯,我拥有如此卑劣的品格,试图用一个无辜的小女孩换取母亲的原谅和爱。
她从思窈身上看到的是年轻时光芒万丈的自己、是不该失去和渴望得到的荣誉。
我从思窈身上看到的,起初是胆怯的、想接近爱的自己,后来是爱情萌生端倪,现如今她是我的蜜糖、我的软肋,我的一切光明或黑暗面都倾慕的对象。
她的特护病房在1楼最西侧。整整两周她躺在床上躺在床上,不睡觉的时候就盯着那蛛网,木然的不说话。除了微动的眼珠毫无生气可言,我始终不敢去看她缠满纱布的手腕。
那双眼里曾有的焰火完全熄灭了,那是我犯下的罪过。
她平生最厌恶别人替她做选择,我深知,但请让我最后再自私一回。是呀,我要你活着,我要我爱的女孩好好活着,哪怕余生恨我如火燃,再无相会之期。
在瓦尔纳看的那部电影,最经典的台词是哥哥张国荣在影片里的口头禅:“黎耀辉,不如我们由头来过。”每当她这样说,无论身处何种境遇的梁朝伟都会忍不住原谅她之前的一切过错,然而爱情是有限度的,我想世人大多都忘了这一点。
我们之间埋藏着太多的秘密和欺骗,既然不能从头来过,我只能希翼着留它久一点,再久一点。
我送她回公寓门关上那一刻,我知道她心里的那扇门已永远对我关上了,一切都结束了。
翌日我依然送去早饭,心怀残存的轻微侥幸。可是――
缎带散乱的足尖鞋放在鞋柜的角落里。而原本占据那位置的帆布鞋了无踪影,一同消失的还有床头那个裱着合影的相框,抽屉里的身份证,护照以及新买的拉杆箱。
她走后的第13天,我看到她的社交账号更新了一条状态,仅仅是一行英文定位,没有配文也没有图片,但我只消一眼就知道那是巴西巴拉那州和阿根廷的边界,伊瓜苏瀑布。
她离开的这13天,我没有踏出她的公寓半步,无事可做,我只是将那部电影看了又看。影片中的伊瓜苏瀑布巨流倾泻,据说25公里外都可以听见洪瀑声。我坐在上海某公寓的地板上,手指摸到那被烟灰烫坏的羊绒地毯,心一片死寂。
我的小天鹅总算逃出了束缚她的锁链,而我不配被她所爱,或许我毕生都只能在这河谷里,挣扎着将爱在心间藏起,或许我们生命里那象征纯真爱情的家,注定永留一个人跳舞。
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