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小说家梦枕貘在《阴阳师》里曾经写道:“名字是世界上最短的咒”。这是一个绝妙的隐喻,自从有了语言,并将语言作用于万事万物,人类感知世界,思考世界的方式都发生了变化。在此之后,当语言由口头音节变为可供书写的文字,人类的思考方式和思想结构也无疑又经历了一个巨大的飞跃。普通语义学家告诉我们,人类的确在一步一步探求、接近,并力求用语言还原着真理,然而,相对于流动着的、无穷无尽的、具象而纷繁的客观真实,语言是苍白的。大千世界,存在着大片无法由语言驾驭的空白。语言太静止、太有限,太抽象,它来不及定义早晨八点的太阳,八点零一分的太阳就已经把它取代了。因此,我们常常无法恰如其分地来描述这个世界,Believe it or not?
很难说运用语言和文字为媒介进行思考及对话的人类世界,与真实世界相比谁更精妙和复杂。一方面,人类在建构自己的世界的同时,运用生硬的概念和划分舍弃了太多的现象与意义;另一方面,人类又建构出许多真实世界没有的概念和意义,它们之间用逻辑穿成了一张恢恢的大网,也同样深刻的映照进了现实世界,英国小说家阿道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便是如此。
1931年的欧洲,大萧条处在高峰期,社会一片混乱,到处是找不到工作的穷人,中产阶级面临破产境地,各国政府摇摇欲坠,极左或极右的思潮纷纷出笼。为了对抗危机,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一个集权的政府将是必要的。这种想法让37岁的赫胥黎很是担忧。他从飞速发展的汽车工业身上,预感到,一旦集权的政府上台,未来的国家机器将不再用警察和军队来维持统治,取而代之的会是各种高科技手段。统治的目标将是经济繁荣,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人类也将被改造。
基于此,他写了《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这本预言小说,提醒人们关注这种危险。这本薄薄的十多万字的小说,一经发表,就轰动了世界。随着时间的流逝,其中的预言不仅没有过时,反而历久弥新,变得更有现实意义。
在作家笔下的书写的"美丽新世界"有高度的物质文明,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在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一切都是自动化的,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中,第一个采用流水线生产的亨利·福特被尊崇为新的上帝,他生产出第一辆"福特"T型车的1908年被采纳为新的纪元元年,而小说的故事发生的背景就是在福特632年,也就是公元2540年。人们不愁吃穿,享受着最舒适的生活。每天下班以后,可以乘坐私人的超音速飞机,去世界各地度假旅行。经济繁荣和享受生活成为整个社会唯一的哲学理念,也是唯一的宗教。
这样的社会有几个主要特征。
其一,在这个世界中,人的生产开始采用标准化的工业生产模式,人类的出生地不再是医院妇产科,而是类似高级养殖场的"人类孵化中心"。为了防止父母的不良基因遗传给新生儿,胎生被取消,人是直接在孵化车间里被创造的,身上只含有优良的基因,所有对社会稳定繁荣不利的基因都将被去除,借此来建立万无一失的优生体系。人类经基因控制孵化,被分为五个种姓。以希腊字母为序,为阿尔法、贝塔、伽马、德尔塔、爱普塞隆等,他们分别从事劳心、劳力、创造、统治等不同性质的社会活动。人们习惯于自己从事的任何工作,视恶劣的生活和工作环境与极高的工作强度为幸福。这是一个“快乐”的社会,这种快乐甚至还有严密的措施来进行保障。在那样的新世界里,催眠术被广泛用来校正人的思维,国家还发放叫做索麻的精神麻醉药物让人忘掉不愉快的事情。正是在这个“美丽新世界”里,人们失去了个人情感,失去了爱情──性代替了爱,失去了痛苦、激情和经历危险的感觉。最可怕的是,人们失去了思考的权利,失去了创造力。
阿道斯·赫胥黎并不是在编造一个虚构的故事在耸人听闻,而是基于现实的合乎逻辑推理。人类认识到了科学带来的巨大生产力,享受了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丰富的物质产品,也同时发现了这种生活模式的脆弱性。人类社会中的种种不稳定因素,大到战争动乱,小到失恋生病,都会影响到物质生产,进而在不同程度上使人类社会发生混乱和倒退。于是,为了保证社会的稳定和繁荣,保证各种物质能够源源不断的生产出来,实现人类的幸福,就有必要消灭这些不稳"美丽新世界"的设计者认识到,改造社会的基础在于改造人。以前诸次社会革命,之所以成果不大,就在于它们对人的改造还不彻底。赫胥黎提出的是一个工业社会的发展远景,一个幸福的“福利社会”的模型。这个模型当然不可能完全实现,但在对工作方式,消费方式与娱乐方式的预见性却是极为尖锐准确。
其二,从阿道斯·赫胥黎具备的广博的专业生物学知识这一点出发,在《美丽新世界》中诸如在“中央伦敦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里有“泼孜纳普技术”、“波坎诺夫斯基化程序”,还有代血剂、胎盘制剂、甲状腺制剂、妊娠素精、猪胃提取素、胚胎马的肝、男性荷尔蒙等,都成了作者奇思妙想在文本中的具体投射。在“新巴甫洛夫条件设定室”,还有更匪夷所思的“电击训练”和“睡眠教育”。多年来的深人的睡眠教育和从十二岁到十七岁每周三次的马尔萨斯操训练,已经把采取避孕这类预防措施弄得像眨眼睛一样,几乎自动化,不能缺少了”,“睡眠教育”的效果由此可见。在“团结礼拜日”的祈祷中,利用唆麻、音乐、舞蹈、性爱将参加祈祷的十二人融为一体。自古以来人类孜孜以求的永远青春的梦想也实现了:“那是因为我们不让他们像那样。我们给他们保健,不让他们生病,人工维持他们的内分泌,使内分泌平衡,像年轻人一样。我们不让他们的镁钙比值降低到三十岁时以下。我们给他们输进年轻人的血液,保证他们的新陈代谢永远活跃。因此他们就不会老”。
陈胜在两千多年前曾经发出的是“将相王侯,宁有种乎”的怒喊,在这样的情感层面表达的是人定胜天的抗争宣言,即尽管我们承认人的先天的差异,但是相信通过后天的环境和教育对人成长的巨大作用,人的一生充满着未知数。可是,在科技力量的作用下,“人”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具有独立、探索、自由、叛逆、追求真理的人,“我为我的消灭干杯”,“人”只是社会集体的一个细胞,科技的发展让我们的“未知”全部变为“可知”。人的先天由人工孵化和条件设置决定,后天则由睡眠教育和电击训练决定。阿尔法、贝塔、伽马、德尔塔、爱普塞隆作为“美丽新世界”中的五种不同阶级,在胚胎时期开始即注定及透过制约拥有不同的命运、职业、爱好、从事的工作,以及想法。如赤道工人、化学工人、火箭飞机机械师、阿尔法加型知识分子、矿工、人造丝缫丝工和钢铁工人在胚胎期间便已经注定。阿尔法和贝塔是高贵的种姓,从事一些脑力劳动,而伽玛、德尔塔、爱扑塞隆做的是较为简单的体力劳动。“中央伦敦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专门负责此事,有专业的“胎孕员”和“命运预定员”。更可怕的是,通过科技手段使得各种角色安守本分,并喜爱自己的角色。即“一切条件设置的目标都是:让人们喜欢他们无法逃避的社会命运”。这在书中两位阿尔法的对话中表现的极为明显:
“我很高兴不是个爱扑塞隆。”列宁娜深信不疑地说。
“可你如果是个爱扑塞隆,”亨利说,“你的条件设置就会让你感谢福帝,不亚于自己是个贝塔或阿尔法的。”
美丽新世界是以“稳定”为基础的,为了获得稳定利用科学手段进行最后的、个人的、真正革命的革命,既解决人们的‘幸福问题’——换句话说就是让人热爱奴役。统治者们的良苦用心是:整个社会只有充满了这样不会思考的“人”,社会才会稳定,人们才会走向终极幸福。对于21世纪的我们来说,也许马克思为我们描述的共产主义社会乌托邦是极其模糊的,因为它的实现存在着许多技术上的未知,而“美丽新世界”似乎离我们并不遥远。
其三,赫胥黎所描绘的是一个不靠道德,仅仅靠程序约束的新世界。在这个新世界,性欲凌驾于爱欲之上,可以自由的宣泄,人们彼此相属,所以孩童被教导着玩找拉链的游戏,列宁娜和许多的人发生了关系。当她爱上约翰时,还是毫无顾忌的想占有约翰,甚至在约翰面前脱光了衣服。而在约翰所处的旧世界,人们只能从一而终。约翰的母亲,这个从新世界来的女人,和野蛮世界的很多男人发生关系,受到了女人们的鄙视和殴打。约翰本人也认为,对一个女孩的追求,要靠劳动,要经受考验,才是真正的男人,是值得信赖的爱情。这种传统的道德观念是值得肯定的。
但很讽刺的是,这种传统的道德观在新世界的环境下遭遇了困境。约翰爱着列宁娜,但不能接受列宁娜的爱情观,所以他给自己设计了一个圈套,并在自己设计的圈套中选择了死亡——一边骂列宁娜是“婊子”,一边又想着她的肉体。欲望是应该正常表达的,单纯为了肉欲的释放,忽视了爱的存在,超越了道德的界限,新世界中过分压制爱欲是可悲的,而约翰同样也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健康的。
家庭和婚姻制度的消亡:在统治者看来,“家庭、一夫一妻制、风流韵事。一切都有排他性,冲动和精力全闭锢在一道狭小的通道里”、“而家却是个不但物质上肮脏,而且心理上也肮脏的地方”。所以,统治者用人工孵化代替怀孕生育,人人互相属于来代替结婚。带来的好处是让每一个人成为独立的个体,虽然纵欲却没有激情,也没有贞操观念。因为“激情和神经衰弱却意味着不安定;从而意味着文明的毁灭。没有大量风流罪过就不可能有持久的文明。”实际上条件设置使得人们也无法产生激情以及其他危害社会的情绪。最终的目的仍是维护社会稳定。
这个世界的确在以非线性的、多元的方式发展着的。设想我们是十八世纪的农民,我们每天看见的,是自家门口的那片山水,我们每天接触的,是自家村落里的那些同乡,我们每天接收到的信息,无非是村中的家长里短,几里之外发生的天灾人祸,大不了,就是皇帝下了诏书说要均田免粮。我们的一生,或者说我们自己所认知到的我们的一生,是一以贯之的。在这一生里,我们接收到的信息就像史诗一样连绵,又像公理一般紧凑,而不是像两个多世纪后的今天,所有现代人都被浸润在了无序信息的汪洋里。
信息过剩的直接后果就是造成了这个世界的变异。对个人来说,它从一个单一的、家常的、绵延发展的世界,变成了一个无常的、嘈杂的、躲躲猫的世界。就如游戏躲躲猫一样,它的面孔忽隐忽现,以使人们难以把握,无所适从。
古登堡印刷术的发明曾经使大规模的信息传播成为可能,书籍开始大规模普及,这使人类文明到达了顶峰。17、18世纪的美国,阅读成了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试想在那个没有网络、电视、报纸和广播等现代媒介,并且还没有电的时代,书本自然成了大多数人的选择。他们生活在一个信息匮乏的时代,信息匮乏就有时间对信息进行更深入的理解。并且那是一个多产的时代,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及后来产生的一批批文学和哲学大师们,他们接触的都是高深的文学和艺术。而书本里的知识又具有思辨、富有逻辑性等特点。这一切的一切都造就了“理想王国'——18世纪的的美国。当时的人们极富学识和理智,他们热衷于公众事务,对一些重要议题都有自己的独到且富有逻辑性的见解。这是在这种美国人的治理之下,美国人民才创造了一个新大陆的奇迹。
而电报和摄影术的发明改变了这一切。电报的发明使信息的传播速度开始远远地超过了火车的速度。于是报纸开始出现,人们的生活不在局限于其周边,而是就电报架起的整个美国。新、短、怪的信息开始占据报纸的版面。新的事件持续发生,促使人们没有对刚发生的事情作过多的停留;信息开始增多,人们没有耐心去看富有逻辑性、需要认真思索才能看懂的信息;信息的增多导致了信息的平庸,只有报道怪的、与众不同的信息,那么人们才会阅读。
摄影术的发现更是改变了这种信息的表达方式。图像开始取代文字,成为信息的主要传播方式。图像无疑比文字更具吸引力,一张图片可以等同于1000个字所代表的涵义。电报和摄影术的结合,使报纸上的图片占据了越来越多的版面。图片相对于文字,没有任何逻辑性、不能展示一点思辨能力。读者往往只要看一下图片然后看一下标题了解一下世界又发生了什么大事,而没时间和耐心去深入的阅读和思考。电报和摄影术的结合代表的是一种没有连贯性、无逻辑性、不需要大脑思考都能看懂消息的传播方式。人们接触媒介、获得信息的方式变得越来越容易,不需要做什么思考。怎样的媒介接触方式造就了怎样的人,最终人们也变得不会思考。
从现有的政治经济制度,科学文化水平出发,推导出一个新世界的图景,从这一层面来说,赫胥黎是一个思想家,而不仅仅只是个小说家。
透过这样一个荒诞的故事,赫胥黎真正想要表达的是唯技术论思想的荒谬。技术诚然带来了进步,但是过分的依赖技术,造成的是人的理性的丧失。看似美丽的新世界,正是一个技术至上的社会。人们追求的社会稳定,是通过技术,规定人的一生,限制人的一切权利,控制人的自然欲望来造成的。所以,从本质上看,新世界和专制社会在是一样的,它们都是试图在通过剥夺人的自然权利来营造一元社会。但事实上,这种寻求稳定的方式是不可能存在的,一个利益多元化的社会,只能是一种动态的稳定,在协商中寻求平衡。
同属“负面乌托邦”代表作家之一,《我们》的作者扎米亚京曾经说过:“有些书具有炸药一样的化学构造。唯一不同的是,一块炸药只爆炸一次,而一本书则爆 炸上千次。”一部作品的伟大就伟大在这里,当它穿越历史再次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不是为给文学院硕士作为尸体解剖,而是给活生生的人看的。它必然会击中我们内心的某个地方,让我们发热或者打寒颤,它与年龄无关、与智力无关,更与与知识无关。一个穷尽才智的小说家,或许能铸就一部聪明的作品、或者一部才华横溢的作品,但伟大的作品只能是出于对人性的洞察。
在此之语境之下,文字呈现出了两种可能性存在,即“有力量的”和“没有力量的”。“有力量的文字”必然蕴含着“摧毁一切”的 能量,无论这能量试图摧毁的目标是“感知的愚钝”,是“诘问的苍白”,是“想象的匮乏”,是“思想的偏狭”,是“道德的伪善”,还是 “自我的陈旧、呆滞、局限”。就像法国的古代哲学史大家、皮埃尔`阿多先生所说,“有力量的文字”旨在“型塑”(to form)而不是“告知”(to inform)。它们必得不断摧毁“昨天的我”,甚至“今天的我”,才可能型塑出那个完全不同的“明天的我”。"反乌托邦三部曲"《我们》、《美丽新世界》和《一九八四》便是这样有力量的文字,它们拨开了现实的重重迷雾,穿越我们乌托邦的想象,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未来社会的异质图景。除此之外,它们还有另外一个共同特点,即所描写的都是秩序的世界,秩序之外什么都不允许存在。但只有在《美丽新世界》中,秩序与人的愿望达成了一致,一个人能够抵御痛苦,但却不能抵御幸福。正如赫胥黎所说:你的《1984》终将过去,我的《美丽新世界》定会取而代之,它的危险感与悲凉性也因此而愈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