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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野马

来源:二三娱乐
图片来自网络

我和遥遥认识五年的时候,她对我说:“你天生是千里马,跑到最远的地方去吧。”

我和遥遥认识十年的时候,我对她说:“你天生是野马,跑得最远的是你,是你一骑绝尘,永不回头。”

一、你知不知道野花的名字

五年级,所有乡下小学的学生都转学到镇上的中心小学。我的新同桌个子比我高一点,头发很长。我侧过头的时候,看见她耳垂下面有一颗黑痣。关于她的一切,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这颗痣。后来,这颗痣在我的余生的梦靥里出现了无数次。

她叫罗遥。她说,名字是外婆起的,外婆不在了。有一段时间,登记作业的时候,我经常把她的名字错写成罗瑶。第一次考试,她40名,我第4名。于是我们除了座位相邻,课间没有什么活动是在一起的。

罗遥家很远,但跟我一个方向,我们经常一路回家。我们俩要走出镇上的两条街,经过一个村庄,再穿过一片那时觉得宽阔得可以跑马的稻田,就到了我家,这时,她回家的路程过了一半。

这段路,我总是走得很开心,她,应该也是吧。在学校的时候,我很忙,很多同学找我,我也不怎么想跟她玩。但放学之后,我却突然有很多话想跟她讲。罗遥很不好动,话也不多,就像教室里放的一座雕塑。可是在我们一起回家的路上,她会有一点变化,会轻轻地笑。

我说:“今天王小勇被毛毛虫吓了一大跳,好大的一条,从树上差点掉他衣服里了,就在厕所外面的花坛那。”

我说:“早上听写作业的答案我对过了,应该又是满分。”

我说:“咱们班踢毽子最厉害的是张兰,她可以连着踢八十几个。”

我说:“遥遥,今天天气真好。”

遥遥看看我,就笑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遥遥笑起来跟别人不一样。也许是因为她笑的时候,耳下的痣会跟着微微动一动。

快要升上六年级的时候,我们俩已经不再是同桌了,但我们还是一起回家。有时候,我会趁遥遥不注意,摸一摸她耳下的痣。遥遥很怕痒,每次都会笑出声来,然后又一本正经地瞪我,看起来很是委屈。遥遥好像跟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她在学校都不怎么说话,在路上却会笑。那时候觉得多么奇怪,但我没对任何人讲过。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很开心。

有一天,我家门前的路边开了很多的野花。那种很野的花,一大片一大片的,我们从小看到大。回家的路上,遥遥突然问我:“你知道这个花叫什么名字吗?”

我摇头:“这种花也有名字?”

遥遥看看我,就笑了。她说:“有的,这个叫旋覆菊,还有人拿来做中药的。”

遥遥高高兴兴地走到路边,编了一只普普通通的狗尾巴戒指,最后却插进去一朵旋覆菊。她把小戒指托在手心里递给我,脸上的笑竟一直挂着。

我都忘了问她“旋覆”是哪两个字。

她挥挥手,告别我继续走她回家的路。看着她在一片旋覆菊的边缘走过,我第一次觉得,遥遥为什么要住那么远啊。当时不是很明白,我已经开始舍不得她。

我都不确定那花到底是什么季节开的。那之前,到处都看见那种花;那之后,那种花好像一直开着。

二、面盆里的野花

镇上就一个中学,我们不同班了。要上早晚自习,我们都住进了学校。教室隔着一层楼,宿舍隔着两层楼。一切似乎如常,我们还是在每个周末回家的路上并肩而行。不同的是,这段路不再是每天都能走的了。踏进学校大门,我汇入优等生滂湃的人流中,遥遥则一个人走开。我从来没看见遥遥有过朋友,或者伙伴。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是她的朋友。

在那段路上,我总是有好多的话想说,遥遥却很难开口。走在那段路上的时候我是如此潇洒快活,但我却不知道我是不是遥遥的朋友。我隐隐约约明白,我不了解遥遥。同时,我并未对此有所诧异,好像遥遥沉默地看着我活色生香的生活,沉默地对我笑笑,沉默得让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在那段路上,遥遥应该也是快活的吧,起码她还会笑笑。我们就这样怪异而融洽地,在那段路上度过了许多许多的时光。

有一次,我在操场上看见遥遥,她抱着一只很脏的玻璃瓶往宿舍楼里走。

周末回家,我问她那是什么。

遥遥说:“我养了一盆花。”

养花?那不是住在高楼的人才干的事情么?我既觉得奇怪,又觉得遥遥大概是很喜欢花吧,她连路边的野花都能叫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我又问她养了什么花。

遥遥说:“旋覆菊。”

那种遥遥摘来给我编了戒指的野花?被养在家里的花,不都是书上经常出现的玫瑰牡丹之类么?

我又问她怎么养。

遥遥说:“我去田埂上挖来的,有一只生锈的面盆可以装。花开了,剪下来,放在玻璃瓶子里。”她一直看着田野,阳光下几乎能看见她耳下的小绒毛,那颗痣似乎跟着变浅了颜色。

慢慢的,我听见有同学议论,那个几号宿舍有个女生,居然养了一盆野花。这是几年来,我第一次从别人那里听到遥遥的事情,她本来一直没有什么事情可说似的。

我听见她们说,那姑娘永远徘徊在中下游的考试成绩,永远不肯凑钱买零食开宿舍会议。她不好看、不聪明、没有钱。她跟我们一样生在乡下,甚至比我们更加拮据;她看起来不会有比我们更灿烂的前程;她没有收到过一封粉色的书信。她还偏偏要养一盆野花,不是买来的花种,就是在路边挖来的一株野花,栽在破旧生锈的面盆里。花开的时候,她在那些看起来别无二致的花枝之间挑来挑去,剪下来,和几根飘荡的野草一起放在水瓶里,摆在床头。她总是带着一点点满足在做这些事,那姿态太过刺眼,不免引起旁人的不悦。于是,她的水瓶总是不小心被碰到地上,花枝散落一地。她就再去找一只瓶子,塑料的或玻璃的,洗干净,放回去。

我并没产生为遥遥说句话的念头,他们说的好像也没什么不对。我还很惊讶地发现,我甚至带着一点渴望去听他们讨论遥遥。我们一起走过的路,已经开始不能让我满足,我想知道更多,不管别人描述的遥遥是什么面目,我就是想知道更多。

在还年轻、很年轻、年轻到整个人从脑子到身子都一无所有的时候,我们热衷于嘲讽一切看起来虚幻不切实的人与事。比如我们嘲讽一盆本该长在田坎上却呆在面盆里的野花,以及在阳台上养了一盆与她自己一样没有前程的野花的人。我们嘲讽那盆花与那个人,她们的一切。只不过,因为我们一起走的那一段路,我好像并没有跟他们一起嘲讽过遥遥,但这又有什么不同呢?

现在我知道嘲讽源于无知和妒忌,源于姿态的遥不可及,那时我不知道。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其实养一株野花,并不比养那些高楼里的花来得容易,好比在四尺庭院里驯养一匹野马。大多数野生而低贱的生灵,他们的高傲,就体现在命贱上。命贱,粗糙,易活,那是在大地上。你把他们圈起来,他们跑不出去,大不了就死去。

三、你是天生的千里马

到毕业的时候,我和遥遥已经认识五年了。

走到稻田的时候,我对遥遥说:“遥遥,你还上高中吗?”

曾经觉得辽无边际的稻田,在我们15岁的时候,已经变得狭小,已不再像草原。

遥遥说:“不上了。”

我当然要去县城里最好的中学。我家里人都觉得我以后还会考上最好的大学,一直以来,我也对此深信不疑。我看着她的侧脸,那颗黑痣是那么清晰,但我没有再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伸出手去摸一摸。

我又问:“你会走吗?”

我总是觉得,遥遥也要走的,虽然她从来没这样说过,虽然她就算是走,也肯定不是走跟我一样的路。后来,她的确走了,也的确没有走跟我一样的路。

遥遥仰着头慢慢往前走,没有回答我。

六月份,遥遥把她养的花又种回了田埂上。只是,在面盆里呆过的花,还能不能回到田埂上?

九月份,我堂哥带着我,到县里最好的中学办好了入学手续。那之后,我每个月回一次家。回家的客车总是落满尘与泥,座位总是破了几个洞,不如县城里的公交车那样干净整齐。这趟车我每个月来回坐两次,摇摇荡荡三个半小时,到了镇上,再下车走回家。现在这段路,只有我一个人走,而我走得越来越急。

我两年多都没有见过遥遥。我连她家具体在哪里都不知道。两年来,我一个人在这段路上来来去去,有时候看见旋覆菊,就顺手拔一根野草,编一只戒指,快到家的时候,扔进沟渠。

再见到遥遥,是在寒假里。她和一个女人背着背篓,经过我家门前。我站在窗口,下意识地大叫一声:“遥遥!”

她回过头来,神色平静,似乎一点也不诧异两年多以后再次见到我。我想,那两年她应该不知道多少次经过我家门口,是不是每次都没有一点点期待过见到我?

跟遥遥在一起的那个女人笑了笑,问道:“你是遥遥的同学吗?”

我已经出了门站在路边上,点了点头。那个女人应该是遥遥的母亲,她问我还在上学吗,什么时候考试之类的问题,我一一回答。

遥遥站在那没有说话,就与我隔着一米不到的距离。我突然伸出手,去摸她耳下的痣。

遥遥一愣,往后躲开了。

我看着她,也不说话。

遥遥就笑了。还是跟以前一样,轻轻地笑了一下。她说跟妈妈去镇上买年货,赶时间,以后再聊吧。

那天,我就坐在窗前看书,等着遥遥回家的时候,不赶时间了,再见一面。我突然又有好多的话想说。可我等到天黑,也没有再看见遥遥。直到我高考,我也没再看见遥遥。

我没有考上最好的大学,但还算不错,度过这个漫长的暑假,我就要去北京了。

有一天,我想起遥遥。这三年,曾经跟遥遥一起呆得最多的地方,都是我一个人在走。我成熟好多,沉默好多。但一如以往,想到遥遥,就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

沿着遥遥回家的方向,一直往前走。我大概知道路程有多远,抱着一点希望,想着应该能走到遥遥的家。我果然又看见遥遥,那时已近黄昏,她跟她的母亲一起,在收地上晒的玉米。

我在夏日的太阳下走得嗓子冒火,遥遥提了一桶凉幽幽的井水,倒给我喝。

我有那么多话要跟遥遥说。我要去北京了,我的大学还不错,我以后毕业要找什么样的工作。

遥遥一边剥着玉米粒,一边听着。有两个看起来念中学的孩子在门口做作业,是遥遥的妹妹和弟弟。她母亲留我吃晚饭,我没有留。她们家应该还要等一会儿才会升起炊烟。

我没有见到遥遥的父亲。趁着余下的日光,遥遥把我送到路口。我们并肩走着,时不时我侧过头去看她,她一直望着前方,只留给我一张熟悉的侧脸和那颗耀眼的痣。

分别的时候,遥遥对我说:“你天生是千里马,跑到最远的地方去吧。”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那段路不是我熟悉的,但遥遥曾经每天都走过。一直以来,我记忆中与遥遥的快乐时光,都在我们回家的那段路上。这个夏天的晚上,我才意识到,那段路,只是我回家的路,我从不知道遥遥是如何走完她回家的路。

四、你却是天生的野马

大学前两年我没有回家,做了很多兼职,忙着去理会对我而言无比新鲜的俗事。这两年里,我经常想起遥遥,却与她鱼雁无消息。和小时候一样,那时的我觉得想起她和无消息并存,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做梦。在梦里,我到处找遥遥编的那只戒指;我梦见瑶瑶初中住的宿舍,她养的花在分不清锈色与泥土的面盆里枝繁叶茂,床头的水瓶不知道换了多少只,永远晶莹透亮,在夏日的夜里衬出星光;我还看见在遥遥背着包首先离开的时候,她们的最后一次宿舍聚会还没有结束,似乎有人举起手来挥了一挥,她们正一路飞驰离开田野,遥遥却就此回到田野里去,没人伤感与她将再无消息。

我在北京的夜里从梦中醒来,那些梦里全都是遥遥。我从未觉得如此孤独。

夏天的时候我回了家,在忙前忙后应对亲友邻舍对我前途的好奇和疑问中,倏忽而至了夏末。这个时候,地里的玉米都差不多收完了。我又走上遥遥回家的路,想趁着夏天还没结束,去跟她讲很多的话。

遥遥的母亲接待了我。她给我一只装满了作业本的盒子,本子里都是遥遥写的散文与诗,扉页上写着:旋覆集。

我从来不知道遥遥会写文章,也从来没去探究过遥遥的秘密。遥遥多么喜欢她养的野花,居然还写了一盒子文章,取名叫旋覆集。我从遥遥的母亲那里知道,遥遥的外婆是个博学的女人,因一些难堪的原因嫁给她外公留在乡下。遥遥八岁时,外婆病死,她从外婆家搬回父母家,带回来一箱外婆藏下的旧书。她的母亲说:“我妈不好,明明知道没有路,还是要一代代地指那条路。”

来时我从路口的老桑树下经过,丝毫没有注意到树下的小土丘,那么小而丑的土丘。遥遥的母亲指着它对我说,那就是遥遥的墓啊。

去年,她爸逼她嫁人,遥遥跳河而死。

和遥遥认识的第十年,我站在老桑树下,对遥遥说:“你天生是野马,跑得最远的是你,是你一骑绝尘,永不回头。”

和遥遥认识的第十年,我用她坟头的旋覆菊编了一只戒指,戴在无名指上,分外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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