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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兽》

来源:二三娱乐

      杏织的胸口闪着粼粼的波光。

      远处显得有些霓白,不知是桅帆还是鹭群。总之,是在湖心的地方 。

      湖心是有演出的。这里指的演出大概是在晚上九点举行。今天已是举行到第二日。因为演出初始的时间比较晚,所以结束也常常会很晚。但总归不会太晚。

      宛东的庆祝夏来的游集活动 一般要持续三天,身为艺伎的杏织与其他参演晚会的艺伎也会比往常更辛苦一些。对于晚间习舞的功课和演出,近来总要听大姑娘的。

      杏织沿着湖滩上的漆木回廊走着,说白了也是一类栏杆低矮的栈桥。步入黄昏前的阳光照映着格调光滑的回廊,不由得使人生发长久的目眩与困意。杏织折过转角,她此刻倒是异常清醒。

      难得能看到鹭群,杏织走走停停。

      原来湖心既停留着白净的祪帆还逗留着一群鹤样的白鸥。鹭群在湖心亭的上空飞旋。湖面阔气的很,相形之下,湖心亭却很小。让这么多年轻的艺伎在那里有条不紊的跳舞,未免让人觉得有些吃力。

      按理说杏织这样的四处游走的跟团艺伎不应该在哪个地方长驻。如今她自己倒要留下来,在结束庆祝夏来的演出后长驻在宛东这样沉闷的偏僻之地。

      允寄子盯着系有铁链的栓栏,手在垂到地面的紫色搭带连裙上翻舞。正在想什么舞式吧?形单影只的杏织看到她。

      杏织也是那样款式的长裙,那是艺伎才穿的收到脚的中摆裙。艺伎的上衣也挺素净,只顺肩搭下几个坠了活系的吊带中途与衬在胸上的碎布花露骨地连作一团。允寄子通身绣成浅紫色,显出生动而甜眛。杏织的连裙通体蓝黑色,显得清淡。不过杏织本人的相貌确是连行内的人都要触目自卑的。

      “允寄子,原来你也在这里啊。”杏织把手合扣在腹前。她今年19岁,允寄子小她两岁。

      “奥”。允寄子把下垂着的目光放平,却没有看杏织。

      “还在研究什么舞式噫?”

      “奥”。

        允寄子翘了翘嘴角浅浅的笑了。天知道她在那儿想什么。

      允寄子果然还是喜欢着跳舞的,杏织心想。明明看见的鹭群消失了!杏织的目光无意地扫过湖面。“大抵是在自己无意间又望向湖心之前飞走了吧”,杏织心想,她那双看着允寄子的眼睛里泪水似乎正要夺眶而出。

      “我想同你走走”,杏织拉住了允寄子的手。那样的手同生铁一样,根本不会料想到它曾在之前为了舞式而翻动过。允寄子的心已经凉了吗?杏织感到惊讶。像是有两滴晶莹剔透的星烁从她的面颊滑落下去。

      允寄子轻声答应了,而后她仍旧沉默不语。允寄子神态显得忧郁而清瘦,却又因此别具了一种难言的美。美的勉强。

      钟寺里下来的僧人四五成组沿石阶走到街道上,礼办的市民陆续在门前盏上水瓮。湖边的行人渐多了起来,却少有交谈声。点起灯笼的夜队还要晚点才来。杏织和允寄子走在花池旁。她时常被允寄子的眼神所吸引。

      杂货铺前站着一位蓝领少女,大概是在药铺或像眼前这家杂货店一样的店面的销售部做实习的崭新人。少女看见允寄子和杏织打起招呼。杏织也赶忙摆了摆手。宛东的年龄相仿的少女看见了总是要打声招呼的。杏织羞红了脸。

      直到蓝领少女打完招呼后飞快地走进杂货铺,允寄子才把望向柳树的目光移回来。如此看来允寄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刚才的那位少女。她一直把哀伤的目光出神地投在柳树上。

      穿着这么有特征的艺伎装的人,应该很容易就会被认得出来吧。杏织感觉少女突然的招呼更像是打趣一样,流露着友好的厌恶。货铺的门面上不是明明写着嘛——游民和艺女不得入内。

      她觉得自己穿着艺伎装走在街上恍若有了一种蓦然的匪夷所思,脸也晕得更红了。想来她自己也只有三件艺伎式的夏装。

      对于杂货铺的少女和自己的装着,虽然杏织这样想了,却没有对允寄子讲出来。杏织此时还生怕允寄子会看到杂货铺门面上的字样。

      允寄子从花池旁靠向杏织,问道:“织姐,树在大世界里是不会死的吧?”

      不会死的吗?在,大世界里?杏织像是听到这个问题后惊愕住了。是在大世界里一颗树会不会死掉吗?

      “这样的问题?”杏织找不到由头。

      “它会不管好赖的一直活着吗?总会死的吧!”允寄子用那样平淡的语气反问,又像是在咒念着什么。她流出细密的泪。

      允寄子哀伤的问题,在我们看来未免显得愚昧。这仿佛又昭示了杏织和允寄子的纯洁与悲剧。一种无知而平庸,苟且而无从挣扎的生活的影子像是少女允寄子所投射出的反光,直直地照在了杏织的心里。这不禁让她想到自己身为艺伎的处境实在是凭伺候男人而活,够给一个少女抹一辈子的黑了。

      没人知道杏织留下是为了允寄子。是她自己下定的决心。像允寄子这么年轻的姑娘会提起死吗?杏织知道允寄子有着轻生的念头,或许允寄子会在突然的悲痛中对自杀心驰神往。想到这里,杏织的泪水就又流个不止了。

      从此刻,杏织心中的悲痛得以空前的展现。她揽着允寄子的身体。允寄子从节日的头一天夜里被灌坏了身体就一蹶不振,身为支撑着她的杏织都能感到轻飘飘的。很长时间,两人相向而泣,没有哭声。只是这没有抽噎的悲泣,更让杏织的眼泪得以空前的释放。

      也是出于此,杏织才会在之后有了花光钱为少女的允寄子买点心的勇气吧。然而此刻,远处的灯火早已使两人的轮廓变得模糊。

      “在花池旁待到天都要黑了,大姑娘该心急了呐”。天确实沉了下去,允寄子对杏织说。她的心情平复下来,眼里失去了光泽。两个姑娘望着小吃摊的牌面。他们是天还尚早时陆续摆出来的,现在已经排出了百来十米。杂货铺前的花池想来是有些偏僻,相形之下,东边的街道像是被人给挤没了空子。

      带着鬼面的礼办的主持从人群外迎向点灯的队伍,远街的挂好的灯笼被一一点亮。觥折射出的水纹辐到墙面上。

      “走哩,可该回去了,总不想被骂呐”。看到鬼面的主持,杏织想起了晚上的演出,她显出隐隐的恐慌。

      纯洁的少女允寄子默不作声,只是以相当无心的步伐跟在杏织身后。

      艺伎们的船蓬停到了湖心,西边的街道终于也变得不那么稀疏。杏织和允寄子低着头与庆祝活动的行人擦肩而过。又有一波点灯的队伍从山上下来,本来攒动着的人海中起了微漪。

      允寄子在穿礼袍的人群里被晃到了糕点摊前。她无意中抱住了像是青年的腰。

      像是青年的腰,其实是杏织的腰。杏织又把前臂搭到了允寄子的肩上。

      允寄子把看着糕点摊的目光转移到杏织的视线中,她的眼角像挂着泪珠一样。

      恰是在这一时间,允寄子的额前浮动着水纹的回光。

      “这样的很好吃,织姐能给我买一块吗?少一点也想要”。

      明明是从来也没有吃过吧,杏织这样想。允寄子总那样把卖的小吃当作好吃的糕点。杏织着手掏了掏衫裙上衣的内兜,一丝惊喜自她的脸上倾显出来。

      内兜比想象的要充实的多。索性都拿出来买个够吧,杏织望着这个比自己稍小一点的艺伎。

      少女的允寄子终于露出了童龄时那样肆美的笑容,像直面阳光那样眼角啄泪的微笑。这样的微笑既惹人怜爱,又让人感觉到直面阳光眼角啄泪微笑时的古老感动。微笑,在鬼面的主持拍紧双手被遗忘于人群的同时;在篷船里的艺伎们排列着步入湖心亭的同时。湖边响起了笙歌,是《美乔颂》的那一段。

      杏织掏出的钱只够买三块糕点,允寄子收下了其中两块。这种小吃比看着要大几成。杏织把它端在手里,一块竟占了半个手面,她仿佛很是惊奇。允寄子吃下两块糕点时杏织还没有吃完自己的那块糕点。明明从来也没有吃过的,不只有允寄子。

      允寄子静静望着她的眼睛,投递着清澈的深情。允寄子的眼里燃烧着一团火焰。莫非这是允寄子重燃了生存的期望?允寄子眼中的火焰全然不是如此简单。少女在接受杏织饱含喜爱的关怀时已无形将自己最为重要的一丝希望寄托到了杏织的未来上。

      就在宛东入夜之前的微风所轻轻摇动着的灯笼下面,两位姑娘低着头从人群中擦蹭着前行。允寄子的步伐依旧是无心得踉跄。杏织感觉好似是糕点的回味所引起的,她再次忆起了设身处地的匪夷所思。不是在嘴里,而是在心头上萦回。鬼面的主持站立于船头在湖心与湖岸中间的地方现身。

      “是吧?无论是衣服、活计,还是上衣的内兜,总是够给一个少女羞一辈子的了”。

      杏织穿行在人群中,像是被这绝不属于自己的繁华气息所动容,不禁地只管这样想。

      离九点还有一段时间,杏织和允寄子回到了艺伎船蓬停留的栈廊前。大姑娘打料着镇上的佃东。果真又被灌醉了,她被上城的两位先生挤在中间。她刚跳完了一支舞,像是说不出话来。

      杏织被其他艺伎引到蓬船里准备。允寄子倚到船顶层的护栏边。今晚允寄子不用跳舞,也不需要走到人群之前。她蓦然地像生了困意,看着轻松了。

      允寄子的目光追随着步入湖心亭的队列中的杏织。此刻她尽可能的什么都不想,听着宛东入夏之前夜色的低声。这便是允寄子身为少女的纯洁的无私。

      在两个人永不可察觉的精神的交汇中,单纯的允寄子将残存的生的意志作为对杏织的关爱的回报融入到了对杏织未来得以摆脱现状实现美好期望的祝愿中。

      九点过了许久,杏织从蓬船里走出来,矢代子和另一位艺伎紧跟着她站到坐宴的宾客前。

      随即开始的表演,舒缓而忧伤。杏织不时将折叠的腰部向侧面推出,随后将手悬在身子后面绕弧。这样的舞式连样貌平平的矢代子做来都显得出分外的妖娆。几乎在杏织把手搭到自己肩头的同一刻,矢代子扬起腿旋即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两人由此做出了貌似双星捧月的佛手的造型。而做出这个造型已不知是在过了多久以后。三个人的身躯时而聚在一起时而各位于一处。此后又过了不知多久,五名新登场的艺伎加入到了演出中。

      “干嘛呢?还没跳完呢!”矢代子被一位穿褐色长衫的上城先生搀去。几乎在同一刻,渔火围到了湖心旁,人群唱起了《湖之歌》。艺伎里的大姑娘用手掩着自己的胸膛,于是她刚想起身却又摊倒到了商户的怀里。舞曲尚未完结,杏织抚媚的身段前的双手仍在卖力的翻舞。在这个狭小的湖心亭里,杏织的舞蹈犹如灯笼筒中明亮的火焰。那是杏织所不知道的自己想要拼命活下去的意志在里面熊熊燃烧。

      杏织奋力地喝下了三杯酒,露出艰难的神情。究竟是什么样的念头让杏织用这海量的酒来灼蚀自己的生命?又是什么催使杏织对自己的衣服,对自己的活计和自己与蓝领少女打的那下招呼产生强烈的自尊感呢?无疑是活着的意志太强烈了吧。相较于轻生的允寄子,这重意志究竟是苟且还是不苟且呢?究竟算不算是一种堕落,一种对未来的希望的破灭呢?杏织那明亮的试图苟活的火焰难道不是对于自己追求幸福,对于允寄子的期盼的一种吞噬吗?

      然而杏织在奋力地喝下第四杯酒后,仿佛彻底忘乎了,她转而和身旁的男人扭打了起来。

      是无奈到无从选择啊。这俨然成了身为艺伎的杏织的悲哀的命运。

      奇怪,那护栏旁刚才分明有人站着嘛。杏织听到了呼喊。

      刚才听到了“嘭”的一声,杏织惶恐起来。

      有人溺亡了。

      她甩开醉醺的男子。夜幕如同降下万顷的沙,杏织感觉头重脚轻。

      允寄子寄身的栏杆,像是塌陷了什么,又像是晃动着什么都不曾失去。那是不久前发生的事 。湖面上还泛着汽沫。

      人们抬上湿淋淋的尸首,又像是欣赏着什么。杏织看见千万艘渐远的行舟在夜幕中灯亮变得微小,蓦地像丧失了听觉。杏织奔跑着的下肢变得轻软。她像是终于在这一刻起了困意。

      是少女允寄子的尸体吗?同生铁一样吧?还是终于变得娇柔了?供人,观赏着。

      杏织的步伐从甲板的喧杂身影中迷失,又飞快地出现。穿着这样的艺伎的服装像这样奔跑,不是太过匪夷所思吧。杏织的泪阔流不止。

      明明是那样可人的美人,现在就会冰凉吗?

      杏织不得而知。她对于允寄子临死前的意识也一无所知。杏织没顾得上看天,一群皎洁的鸥鹭旋旎在那里。允寄子洁白而美丽的碎片会随着鸥鹭的悄然的消失而消散着落幕吧。

      “人的生的意志,是这样的无常吗?像漂动的渔火那样没有固定的形状?”杏织心中想到。

      “有人溺亡了,哎呀,自杀了!”——人群里的一个声音。

      “不只是人的生的意志,恐怕连一个人的活本身也像是那样的吧?”在杏织的脑海里,湖岸正像是被什么东西撕破,变得如同一个破涕为笑的巨兽。

      在轻旎着的白鸥的下面,是允寄子的湿淋淋的尸首。杏织终于跪到了那里抱起她痛哭。“是那个允寄子啊!”杏织哽咽了。

      “这孩子她疯了!”杏织涕泗横飞地呼喊。

      “她疯了”,杏织紧紧地揣着她的尸体。允寄子的脸上没有了血影。

      自杀?艺伎样的女人,无论是跟怎样的姐妹群聚在一起,也总是孤零零的吧。逃脱不了地被一种确定的孤立而悲剧的命运所笼罩。

      鬼面的主持从湖沿边消失。人群的喧喜没能掩盖湖心的恐慌……

        杏织抱着浅紫色的艺伎的尸首叫喊。

      “这孩子她疯了!”

      廉价的紫裙上的颜色染到了允寄子的皮肤上。

      “这孩子她疯了!”杏织像疯了一样。

      杏织的胸口落满漾漾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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