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当年读元稹的诗是真被这一句感动过的。从诗人的简介里又看到他和白居易是一生的好朋友,想像中的大诗人元稹一生不畏权贵,光风霁月,俯仰无愧于天地,正是后辈之楷模。
但涉世越深,读书越久,却发现,原来学问和德性不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并不是相生相长的,却可能是分裂的。
在私欲的顽强骚扰下,德性可能不长,甚至此消彼长,一个人可以成长为一个学问渊博而道德匮乏的人。
从手里掌握的资料来看,元稹不幸是这样一个经不起推敲的诗人。不是要苛求一个诗人必须是个完人,一个纯粹的人,但是你的诗写得那么纯情,写得那么敞亮,做出来的事却摆不到桌面上,那就不能责怪后代史者们笔墨的无情挞伐了。
诗人都是多情种?先说元稹滥情到“无节操之守”
元稹的滥情大家都知道一些,风流自赏,多情自私,有人撰文很不客气地称他为渣男。陈寅恪先生对他的评价说:“则其仕宦,亦与婚姻同一无节操之守。惟窥时趋势,以取利自肥耳。”
“无操守!”“取利自肥!”这些话里就很有鄙视的意味了。《唐才子传》说他“不矜细行,终累大德”,可见对他也是颇不感冒。
那他在感情上到底干过些什么勾当呢?
799年,元稹与崔莺莺在西厢幽会,后遂委弃之,而娶太子宾客韦夏卿之女韦丛为妻,所谓“始乱之,终弃之”。
这个负心汉故事的原创是他本人,后来他根据自己当年爬墙头的事,写了一部自传体小说《莺莺传》,又叫《会真记》,成为王实甫撰写《西厢记》的蓝本。
元稹认为娶了韦丛会对自己的仕途有利,那就以身相许。后来他发现虽然老丈人并不是那么得力,但自己还真是福有双至,韦丛出身官宦之家,却非常贤惠,跟着他过苦日子无怨无悔。
“泥他沽酒拔金钗”,穷得日子都没法过了,元稹还好意思赖着要喝酒,这脸皮厚得也真是没谁了!而妻子呢?竟然默默地拔下了金钗让他去换酒喝,仅此一个举动,也让人感佩不已。
元稹还干了些什么呢?那是809年的3月,妻子已然病重,他却跑到成都寻花问柳去了。
在那儿,他和很狂放的诗妓薜涛一鬼混就是三个多月,等他意兴阑珊地回到家,韦丛不到一个月就香消玉殒。可怜的她,只活了27岁,跟着这个如意郎君,一天福也没享过。
最让人不可理解的是,妻子离世的时候,元稹并不在身边。官方的说法是,因为他“身萦监察御史分务东台事”,就算你当了什么了不起的“监察御史”,那就可以把人伦尽弃而“大义灭亲”?
韦丛最后一眼都没有看到这个薄情人,她定然是抱恨而终。营葬之时,元稹假惺惺地事先就写了一篇祭文,托人在韦丛灵前代读。
这个雕像背后的巨石是神来之笔后来,他写下了最有名的悼亡诗《遣悲怀三首》,猜想他应该是清夜独坐,愧极于心,写诗哪里是为了遣什么悲怀,绝大部分是想忏悔吧?
妻子走后,他忙坏了,先娶安仙嫔,安殁后娶大家闺秀裴淑,还想尽办法收了诗、歌两栖才女、有夫之妇刘采春,并纳其为妾,一起生活了七年。但刘采春最后不知何故还是被抛弃了,据说是投河而死。
篇幅有限,能说明元稹先生在情字上的“操守”就行,这些故事只能从简。
次说元稹的嫉贤妒能,“不容胜己”
穆宗皇帝还在东宫当太子的时候,曾经有妃嫔唱诵元稹的诗歌,太子很欣赏他的才华,呼为元才子,宫里的人也都跟着这么叫。
太子只要屁股坐上龙椅,就会变成皇帝。穆宗登大位之后,就擢拔元稹当了祠部郎中、知制诰,很快又升为中书舍人、翰林承旨,一时隐隐然成为文坛领袖。
就是在此期间,令狐楚任天平军节度使,他非常赞赏“海内名士”诗人张祜,亲自起草奏章荐举他,并把张祜的三百首诗清抄出来献呈皇帝御览。
张祜也自认为即将得到大用,于是意气风发地来到京城。
这位唐穆宗先生要说娱乐是个能人,打马球更算得上是球星,但要说谈诗论文他还欠点,于是他就把元稹叫来,让他来评一评“祜之词藻上下”,结果元稹竟然说了这样一番话:“张祜雕虫小巧,壮夫不为,若奖激大过,恐变陛下风教。”
意思是张祜的诗小家子气,“若奖赏他太多,恐怕会影响陛下的风俗教化。”
这一句话简直是毒过了鹤顶红。
要说元稹和张祜有仇吗?一点也没有,可为什么人家写的是诗就是“雕虫小巧”,而你自己写的就都是经国大略?可惜这位有点颟顸的皇上竟然“颔之”,赞同了他的说法。于是,一腔抱负的张祜只能落寞而归。
十誉不足,一毁有余。可以说,就是这么一句话毁了一个才子的大好前程。
这里要追究元稹这种小人心态的缘起,是一首诗。
开元中,沧州有位歌女叫何满子,获罪临刑,写了一首曲子,呈玄宗,希望免除死罪,但皇上并没有被那样悲情的歌曲打动。
于是,元稹、白居易和张祜都写诗纪念此事,但诗写出来就有了高下。
白居易的诗:
“世传满子是人名,临就刑时曲始成。
一曲四词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
白诗总是一如既往的朴实无华,明白如话。
元稹却把这件很凄惨的事情“升华”了,他写道:
“何满能歌能宛转,天宝年中世称罕。
婴刑系在囹圄间,水调哀音歌愤懑。
梨园弟子奏玄宗,一唱承恩羁网缓。
便将何满为曲名,御谱亲题乐府纂……”
他的诗长达四十句,说这个叫何满子的美女,一曲唱罢,玄宗赦罪,成就一段佳话。他给“安装”了一个美好得犹如童话的结局。
张祜的《何满子》只有二十字: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很有趣,这三首诗只有张祜的“雕虫小巧”变成了“流行歌曲”,在宫中传唱不衰。诗人杜牧的诗为证:“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
正因为这样,元稹才给张祜挖了那么大的一个坑。所以《唐才子传》作者辛文房简直是有些愤慨了:“忌贤嫉能,迎户而噬,略己而过人者,穿窬之行也。”直说他的品行与盗贼无异。
张祜在中晚唐诗坛上以其清丽沉雄的风格而独树一帜,他写了一首《书愤》表达自己的心情:
“三十未封侯,颠狂遍九州。
平生镆铘(mò yé)剑,不报小人雠。”
诗里的小人,会是谁呢?
再说元稹如何“举动浮薄”,贻笑大方
长庆元年,即公元821年,成德都知兵马使王庭湊(còu)发动兵变杀了节度使田弘正,逼迫朝廷任命自己为成德节度使,唐穆宗任命裴度前往平定叛乱。
裴度是唐宪宗朝元和中兴的功臣,一身维系天下安危近二十年。
正当裴度在前线作战时,有望入相的元稹却担心他平判成功,会坏了自己的好事,于是依附宦官魏弘简,与之结党。元稹究竟有没有在背后给裴度使绊子,影响他的军事行动,两人各有说法。
裴度当时直接上书弹劾元稹朋比为党、奸邪害国!唐穆宗只好把元稹贬为工部侍郎。
但第二年,元稹还是被唐穆宗任命为宰相,进入了权力中枢。
唐穆宗的这个任命引来了“朝野杂笑”,因为大家都看不上元稹,“举动浮薄”的他“素无检,望轻”,“至登庸成忝,贻笑于多士。”
跟裴度一同当了宰相的元稹一心想建功,于是干了这么件事。
有人向他献了一条奇计:“向兵部和吏部行贿,弄上二十张假的任命书,让说客王昭、于友明去游说叛军。”元稹竟然表示同意了。
后来这事就戏剧性地曝光了,因为有人向唐穆宗举报,说你的宰相元稹要刺杀另一个宰相裴度,唐穆宗吓一大跳,急忙命人会同三司审理此案。
经过缜密调查,元稹找人刺杀裴度一事属于子虚乌有,但他那二十张假任命书的事却被查出来了。于是,鸡飞蛋打,裴度和元稹双双被罢相,裴度贬为右仆射,元稹贬为同州刺史。
说到底,元稹写诗还行,搞政治弱了点,政商偏低。罔顾朝廷大局,一心要和裴度争个高低,当宰相的,这点胸怀,也难怪别人笑话。
要说气量狭窄,他还办过件糗事,让人追打,还破了相。
据《旧唐书》载:元稹有回出差入住在敷水驿,宦官刘士元后至,却与元稹争客房,当时身为正八品监察御史的元稹当然不让,于是刘士元大怒,破门而入,元稹吓得连鞋也没穿上,脚上只穿着袜子就往厅后跑,刘士元穷追不舍,用马鞭子打伤了元稹的脸。
这回,元稹是真吃了个瘪,他毕竟是先到的,占理还被打伤,但状告到皇上那儿,让审查,结果元稹反被打了板子。判词认为,元稹年轻属于后辈,却作威作福,于是一口气把他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
要么就恭为晚辈大大方方地主动让出来,这是气度;要么就坚决不让,打死也不跑,这是气节。
总之,他跑得够狼狈,毫无尊严和体面可言。
大和三年,也就是829年,元稹再次入朝为尚书左丞。宰相王播突然离世,元稹多方努力谋居相位,但运气不好吧,没弄成。830年,他被出为武昌军节度使。次年7月22日暴病,53岁的他在镇署去世。
后人有言他是遭雷殛而死,这得是多么讨厌他的人才能想出来的“恶死”法。也有人说,他是配错了一味丹药而死的,说起来也不好听——吃错了药死的。
总之,他留下了八百多首诗,死了。
“不矜细行,终累大德。”“古人不耻能治而无位,耻有位而不能治也。”《唐才子传》又狠狠地批了两句,才算罢休。
对“以巧婚而致通显”,以“巧宦”而“位至将相”的元稹,陈寅恪先生如此评价:
“然则微之乘此社会不同之道德标准及习俗并存杂用之时,自私自利。综其一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其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
太史叨叨令原创,不喜欢请批评,喜欢请转发。
资料来源:《旧唐书》、《新唐书》、《唐才子传》、《云溪友议》、《莺莺传》、《监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韦氏夫人墓志铭》、《元稹集》、《元稹集校注》、《元白诗笺证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