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怀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眼前出现了一群人的身影，摇摆着，晃动着，形成模糊的重影。有的人面无表情，有的人声嘶力竭地骂着。叫骂声像金属丝划过一样撕裂着他的耳膜，让他觉得头痛欲裂。
一个身影突然窜过来，尹怀生感到自己的背部挨了一脚，接着，腹部又受了重重一击。尹怀生呻吟了一声，将自己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被狼群包围的羚羊。绝望充斥着他的心，失去了反抗的力气。他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感受它怦怦的跳动，也许，下一刻，他就再也听不到心脏跳动的声音了。
他想张嘴说些什么，可是喉咙里像有团火焰一样，火辣辣地灼烧着他，无法发出声音来。他在这片嘈杂声中分辨出张经理的声音，发泄着他咬牙切齿的暴怒。尹怀生闭上了眼睛，想象着张经理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突然，所有的嘈杂和叫骂声消退。一个中气十足的中年男人声音响起：“尹怀生，我们待你不薄，你竟然还逃跑！你也太不自量力，你以为自己能跑得了吗？！敬酒不吃吃罚酒，从现在开始，让你吃点苦头看看！华子，把他关到那个偏房去，三天不给饭吃！我倒要看看你能倔到什么时候？！”
尹怀生很清楚，这是老板的声音，他从未听过老板用如此的口气说过话。他是真的愤怒了。“该来的都会来的。”尹怀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感到一双有力的手拽住他的后颈，粗暴地将他一把推起来，另一双手抬起他的双脚。他就这样被横空抬着，很快又被甩出去，狠狠地摔到地上，骨头碰到地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痛苦地呻吟一声，再也动弹不了。他听到门被重重地关上，一群人杂乱的脚步声，愤愤不平的骂声，好一会儿才平息。
他身体因为疼痛而蜷缩着，可意识却是清醒的。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黑暗逼仄的屋子里，好一会儿他的眼睛才适应这样的黑暗。微弱的光透过墙上靠近天花板的一扇巴掌大的窗户，不，透气孔照进来，给房间里几个简陋家具的轮廓上笼上一层微光。它们洒下厚重的阴影，如鬼影幢幢——这就是老板口中的偏房罢。
尹怀生用尽力气，终于爬到了那张简陋的单人床上，让自己的身子躺在那坚硬的床板上。他稍微舒展一下身子，闭上眼睛。他太累了，身体的痛苦和疲惫让他放松了所有的神经，不一会儿，他就沉沉睡了过去。
噩梦不断，父亲，母亲的脸不停交错出现。他见到母亲躺在那张冰冷的床上，全身被白布覆盖，脸也像床单那样白。他撕心裂肺地哭着，可被父亲紧紧地抱着，无法动弹。接着，眼前浮现出叶婉秋那张脸，她的眼睛里蕴含着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像深潭一样。她静静地看着他，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哀伤也如潮水一般，冲溃了尹怀生的心，让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在睡梦中，他突然觉得一只温柔的手拂过他的面颊，像妈妈的手一样。他的心忍不住悸动起来。他好想这只手就这样在他脸上一直停留，他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行走了很久很久的人一样，需要爱的甘霖滋润，他没有睁开眼睛。那只手停留了片刻，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离开了他的面庞。他听到门被打开，光线照进来，在门重新合上的那一刻，他睁开了眼睛，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那是欢子。尹怀生的心跳得厉害：“又是她！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尹怀生在黑暗里躺了两天，饥饿让他的脾胃像被刀刮一般难受，那种眩晕的空虚感像要吸食掉他最后一滴生命力。欢子每天送来水，让他得以存续生命。人在绝境，求生是最大的渴望，其他的东西，慢慢不再那么重要了。尹怀生甚至有点盼望欢子来了，不管她心存什么意图，对于此刻的他来说，欢子就是他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第三天，在浑浑噩噩中，他感觉那只手又在他脸上温柔地游走，再慢慢滑到他脖颈，肩头，胳膊。在滑到他的手上的时候，尹怀生用力将那只手握住。他感觉到那手轻轻抖动了一下，试图挣脱。尹怀生将它握得更紧，他睁开眼，直视着这只手的主人——她的脸上写满了惊慌，还有羞涩。
尹怀生直视着欢子，对她露出一丝笑容，轻声说：“谢谢你！”欢子发着愣，半天才回过神来，她激动着喘息着，把头放在尹怀生的胸膛，说：“我喜欢你！”她把脸靠近尹怀生的脸，嘴唇去寻找他的唇，将自己火热的唇贴上去，用舌头轻轻舔舐着尹怀生干枯的唇，柔软而有弹性的胸脯压着他的胸膛。
尹怀生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任凭她吻着。此时，他就如一口干涸的井，眼前这动情的女人为他浇灌的甘泉，他都接受着，这样他可能还有生的希望。只是心底的一个地方，揪得生疼，眼泪从他眼角滑落。
他心里一直为欢子感到惋惜，但是现在的他，与欢子又有何区别，人在环境中，终究是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反抗无力，便束手就擒。
欢子探起身子，脸上浮现着女人娇羞的红晕。她轻轻地说：“怀生，从第一眼见你，我就喜欢你，你跟别的男人都不一样。但是我每天只能来一会儿，不能呆太久。你拧不过他们的，只有自己吃苦头的份。何苦呢？老板很看好你，否则他不会在你身上花那么多功夫。你就好好配合着，跟着老板干，还是很有前途的。”
尹怀生没有说话，望着她点点头。欢子嫣然一笑，在他额头上匆匆吻了一下，说：“我要走了，今天是第三天，老板会来找你。”
尹怀生的心如平静的湖水，一丝波澜未起。
那天以后，尹怀生真像变了个人一样。他与这个团体里其他人一样，对老板毕恭毕敬。他喊口号，唱歌时的激情不亚于任何人。他认真地做听课笔记，每天与单均讨论良久，上课时那双专注而灼热的眼紧紧追随着老师。他狂热地跟随老板，匍匐在老板的威严下，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与其他人别无二致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深深地信服了这套理论，它可以把自己带出困境，一飞冲天，金晃晃的财富晃动在他眼前，那么真切，那么诱人。爱情，在财富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虚妄。
老板越来越信任他，甚至让他做起了讲师。他果然也不负众望，讲课时声情并茂，口若悬河，寥寥数语便能让人热血沸腾。在没人的时候，他会和欢子卿卿我我一番，但始终没有越出雷池。
一次他与欢子独处时，他突然抓住欢子的手，柔声说：“欢子，与你在一起，我很开心。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看着欢子疑惑的眼，尹怀生咽了一口唾液，说：“欢子，我想通了，要跟老板干下去。可是，我之前有个女朋友，她一定在找我。我想和她断了，跟你在一起，好吗？”
欢子脸上一片娇羞之色，透着欣喜和感动。尹怀生接着说：“这次我不辞而别，对她没有任何交代。你可以帮我打个电话吗？就跟她说我想跟她断掉，让她不要再等我了，行吗？”
尹怀生说这句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可是心还是刺痛了一下。
欢子听到电话两字，脸沉了下来，她思虑片刻，说：“这是要冒很大的风险的，但是，我会想办法帮你。可是，你能保证你不再有非分之想？”
尹怀生郑重点头，温柔地看着她，说：“我怎会有非分之想？你要相信我！。”
欢子看着这个让她迷恋的男人的脸，将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相信你！”尹怀生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将她搂紧，在她耳边将与叶婉秋合租阁楼的房东家电话告诉了她。
当欢子飘然走开，尹怀生闭上了眼睛，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他骗过了所有的人，甚至成功地骗过了自己：“我已经深深地被洗脑了。”只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那个心灵深处的声音在告诉他：“白天的你只是一具躯壳，你要离开这儿！”
有一天，老板把尹怀生单独叫去，郑重地说：“怀生，你最近表现很不错。我想让你正式入会。这是很多人都梦想的一天。入了会，你就真正踏上了财富之路。但是，入会是有门槛的，你需要交120元入会费。”
尹怀生低垂着头，恭敬地笑着说：“老板，我对您的信任感激万分，我一直梦想着这一天。可是，我手上没有那么多钱。”
老板笑笑，说：“我允许你跟家人联系，就说你做生意需要筹钱。”
听到家人这两个字，尹怀生的心还是强烈地震颤了一下。他的父亲，此刻一定是心急如焚罢。想到父亲，他便有万千不安和愧疚。
可此刻的他，学会了将情绪深埋在心底，他表情依然淡定，对老板从容说道：“按照您的指示进行，我会尽力说服我的家人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那静如湖水的心，暗潮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