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简娟
究竟需要经历怎样的心伤，才会自甘堕落；到底需要承受怎样的绝望，才能将情爱看穿？
武侠小说中，被抛弃的女子毅然走进青楼，终生爱恨交织。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是鱼幼薇一生凄苦绝望的写照。她这一辈子总是和男人擦肩而过，能留得住男人赏花，却留不住男人折花。最后，也因为一个男人走上了断头台。男人，是她一辈子的痛。
传说中五岁能诗、曾获得温庭筠青睐并收为女徒弟的天才神童鱼幼薇长成了大姑娘，正值豆蔻年华，出落得亭亭玉立、妩媚动人。她的有心郎李亿来了，在恩师温庭筠的撮合下，她和李亿喜结连理。虽然她只是李亿的妾，但是她已经够幸福知足了。李亿是江陵名门之后，又是状元得主，官授补阙，他们一见倾心，相见恨晚。夫妻俩都擅长吟诗作赋，夫唱妇随。
长安郊外，环境优雅的华丽别墅是他们的爱巢。他们的故事，开始得很是美丽。
然而好景不长，李亿的妻子裴氏见丈夫状元及第封官这么久，还未回来接她，就一封封信不停地催促。新婚数月之后，无奈之下，李亿南下江陵。
状元衣锦还乡，李家又是名门世家，官府和乡亲的应酬让李亿应接不暇，而他纳鱼幼薇为妾，父母妻子均不知情，他一时不知如何跟家人提起。
偌大的院舍，只剩下鱼幼薇和几个仆人。李亿走的时候正值盛夏，说好要回来陪她一起赏枫叶，现在枫叶早已凋零，寒霜满地，他却连封书信都没有。经受不了等待和思念的折磨，鱼幼薇决定亲自去江陵寻找李亿。
在凛冽的寒风中，鱼幼薇离开了长安，南下江陵。写下了这首《春情寄子安 》：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冰销远涧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
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闲客夜贪棋。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
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
第二年春天，鱼幼薇达到汉水，离江陵仅一江之隔。一路上数不尽的相思无奈，日暮闲愁又至，南望江陵，幸福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她又作《江陵愁望寄子安》和《隔汉江寄子安》诉说心中相思之情：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枫叶千枝万枝，层层叠叠，正如她对他的相思和离愁别绪，一重又一重，极目远眺，小桥在枫叶的掩映下显得更孤独，日暮黄昏，却不见良人远帆归来。相思的心，却像那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
鸳鸯暖卧沙浦，鸂鶒闲飞橘林。
烟里歌声隐隐，渡头月色沉沉。
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
江南江北，他和她都在愁望，他相思她相忆，无奈天南地北，只有独自愁吟。鸳鸯成双卧沙浦，鸂鶒成对飞过橘林。袅袅炊烟中飘来歌声隐隐，渡头月色沉沉，他不会来了吧。虽然相隔千里，彼此思念却好似近在咫尺，家家户户传来捣衣声。想必这是鱼幼薇的想象吧，她对着江南愁望，希望李亿也正向江北眺望。她以为李亿和自己一样痴情，但愿君心似我心。
花开时节，鱼幼薇到达江陵，打听到了知名度很高的李府。一个陌生女子独自一人上门寻夫，激怒了李亿父母，也激起了裴氏的嫉妒和憎恨。但是毕竟生米煮成熟饭，李亿父母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再说此女温顺颇有才气，只好作罢。但是裴氏暴妒，拒不接纳丈夫这个小妾，李亿只能在江陵别处暂时安置鱼幼薇。鱼幼薇悲伤不已，明明是李亿的妾，却进不了李府，见不到梦中人，此时，她身居客栈，作《寄子安》：
醉别千卮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蕙兰销歇归春圃，杨柳东西绊客舟。
聚散已悲云不定，恩情须学水长流。有花时节知难遇，未肯厌厌醉玉楼。
痴情不似无情苦。鱼幼薇对李亿的情太深，所以她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等待时机好转。这一等就是半年，从繁花似锦的春天等到枯草连天的秋天，裴氏丝毫不让步。重阳佳节，李亿一家欢庆一堂，鱼幼薇孤苦伶仃地独自在客栈黯然伤神。
终于以失败告终。
又是寒冬，鱼幼薇不得不独自一人北返长安。一年多的相思、等待和寻找，李亿没有给她任何答复。第二年春天，辗转回到长安，想起这一年多的际遇：等待，南下江陵，再等待，再北返长安。命运反反复复，轮轮回回，都是捉弄人。还好，终于不用寄人篱下，春色盎然，她却日益消瘦，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时，她又作《情书》（也作《书情寄李子安》），诉说离开江陵独自回到长安后百无聊奈的生活：
饮冰食檗志无功，晋水壶关在梦中。秦镜欲分愁堕鹊，舜琴将弄怨飞鸿。
井边桐叶鸣秋雨，窗下银灯暗晓风。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
这个男人虽然令她几度失望，但是仍然止不住对他的思念。
不久，李亿带着妻子裴氏回长安任职。如果说在江陵，裴氏还畏惧李亿父母，不敢随意妄为。这一次，她肆无忌惮，将积压心中已久的仇恨和嫉妒一下子都发泄出来，她一进门就毫不留情地将鱼幼薇修理了一顿。日盼夜盼的人回来了，没有缠绵，没有恩情，只有越来越肿胀的疼痛。
裴氏暴妒，不依不饶地逼着李亿休妾，李亿是个典型的妻管严，他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良策，既能和鱼幼薇幽会，又不至于挑起裴氏的战火，他将鱼幼薇送到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道号玄机。对于这个馊主意，鱼幼薇毫无保留地接受了，只要能和李亿在一起，做不做女道士，她无所谓。
鱼玄机出家后，仍然对李亿一往情深，常寄情书诉说相思之苦，傻傻等待李亿接她回去的那一天。开始李亿对她还念及旧情，暗中往来，后被裴氏发现。在裴氏的管束和谗言下，李亿渐渐对鱼幼薇疏远。后来李亿携裴氏离开长安到扬州任官，走之前甚至懒得告诉鱼幼薇。
鱼幼薇终究很快就知道了，多年的痴情与等待换来的竟然是这样无情无义的抛弃，她痛不欲生。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痛苦撕心裂肺，相思却肝肠寸断。
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她一下子病倒了。
她毕竟不是一般女子，被深爱的人抛弃、辜负，她没有像寻常女子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病好之后，她突然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什么贞操等待、什么痴情忠贞，都是骗人的把戏。
她不是卓文君，你不要我，我也不稀罕你，“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她没有这种高贵的姿态。她也不是苏小小，更没有小小那种慷慨豁达的胸怀，被人抛弃之后仍能不亢不卑，不生恨不堕落，依然一身傲骨，冰清玉洁，寄情山水之中，活的精致潇洒，遇到落难书生慷慨解囊，助其赴京赶考，不求回报。她是鱼幼薇，是才女是痴女，聪明却又愚钝，正如她的名字，令人参不透的玄机。
她为爱而生，因爱而死。
爱情是她的全部，她活在狭小的感情世界中，看不到外面的满园春色。
一日，一位少妇到道观中哭诉，说自己的丈夫抛弃了自己，同病相怜，她写下了这首《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劝别人实际也是劝自己，天下男儿皆薄幸，与其苦闷一生，不如及时行乐。有这样的容貌和才气，什么样的男人得不到，何必再苦苦思念那忘恩负义的薄情郎。她做出了惊人的改变，她不要再荒废自己的大好青春，她要作妓女。
从此，咸宜观门前，车水马龙，长安有头有脸的贵公子都去道观和诗，酒杯频传，诗情笑意，风流男人风流女，谁都知道那糊着纸的窗户里面都有些什么风流韵事。
她被李亿抛弃，或许出于报复，或者自甘堕落，选择了诗妓生涯。你看，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多少男人为了她心甘情愿地辜负妻妾。
男人不过如此，女人终究可悲，一个李亿走了，换来了这么多男人为她疯狂，她应该满足了，对吗？可是她的心里，仍然是空荡荡的。多少年来，长安城的热闹已经与她无关，幸福都是别人的，只有她早年收养的女侍童绿翘，成了她最亲的人。但是这个最亲的人，却伤她最深，也要了她的命。
一日，鱼玄机情人陈韪来道观，恰逢鱼玄机外出，被女伴留至傍晚才归。陈韪当日来访，平时她外出，陈韪都会等她回来，可是那一天，绿翘却告诉她，陈师傅听说她外出“嗯”了一声就走了。鱼玄机何等聪明，见绿翘话语有疑，当即拷问，并见绿翘胸前有云雨之迹，断定绿翘勾引陈韪发生了奸情，盛怒之下，失手打死了绿翘。鱼玄机被铺入狱后，不久被处死。
她终究还是没有逃出情网，被“情”害死了。虽然做了妓女，仍然放不下对男人的感情，就像当初放不下李亿一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鱼玄机为何想不到，这个从小在她耳濡目染下的女童，早已经脱去了稚嫩，对风月之事的悟性和本事，怎会低于她这个日渐衰老的师父？绿翘在她的训导下，早已兰心惠质，妖媚动人，娇滴滴的声音，勾人的眼神，哪个来寻欢作乐的男人能抵挡得了这样的诱惑？绿翘对她早就构成了威胁，只是，忙于走马观花的鱼玄机，恰恰忽视了这一点。
一个陈韪又能怎样，他一开始就是来道观找风流的嫖客，就算没有绿翘，也许在别处他早已经有了红翘、黄翘。这样的男人不会对一个女人痴心，她早该明白这一点。作为一个妓女，是没有资格要求男人对自己从一而终的。她嫉妒憎恨绿翘抢走了自己的男人，其实有什么好恨的，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完整地属于过她，她也从来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
妓女的心，即使只属于一个人，也没有人相信，更没有人愿意接受。当初选择妓女这条路，不就是不愿意再被男人所负吗？
如今，一个嫖客嫖了别的妓女，这算不上谁负了谁。可偏偏，她对这个嫖客动了情。妓女和嫖客谈感情，岂不很荒唐？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既然自信连宋玉这样的男子都能得到，何必要为一个风流嫖客执迷不悟？
既然明白“自叹多情是足愁，况当风月满庭秋。洞房偏与更声近，夜夜灯前欲白头”的道理，为何又管不住自己的心？
大概人间自有多情种，无论背叛、被伤、被负得多深多痛，兜兜转转，绕不开情字纠缠。飞蛾扑火，就算最终疯狂燃烧了自己，仍唤不回那个负心汉，枉自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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