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苦楝
１
“初夏要毕业了。”宫屿的目光擦过龙战的耳际落在海天相接的地方。杨小淘和李锋正在做沙雕。古留梦抱着她的宝贝女儿坐在沙滩上，耐心的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夏夏，看，这是海，大海。”
“毕业了，我们都会毕业的，谁都逃不了。”龙战安静的笑了笑。
“和一个还没来得及相遇却要道别的人说再见，原来是这种感觉。”宫屿依然看着海天相接的地方。
“为什么不试着去找她呢？也许结果会不一样。”龙战欲言又止的说。他的心在挣扎，要不要把自己见过初夏的事情告诉他，可是，当他看到蹲在沙滩上蓬头垢面的杨小淘时，又硬生生的把棱角分明的冲动咽了下去。
“我一直都在等啊，等她突然有一天对我说，她想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遇见我。”宫屿瞬间把目光定格在杨小淘的沙雕上。李锋被杨小淘突然伸出的腿绊到了，四仰八叉的躺在沙滩上。
“难道你想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吗？”龙战咬了咬牙，转过头看见古留梦正把夏夏用双手举在阳光里，海浪偶尔爬上沙滩，没过古留梦的脚，然后重新回头看着宫屿。
“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吗？”宫屿稍微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有海鸥飞过，“你不觉得我们总是会遇见那么一些事，一些人，他们就那么无能为力的在那里，不来不去。而你呢，只能看着他们，想着他们，就是不能靠近他们，哪怕只是一小步也不可以，你能做的就是站在原地，死等。不管等到最后是怎样的结果，皆大欢喜还是物是人非，你都得接受。当然了，等待毕竟是一件天长地久的事，你的内心要足够强大才行，只有内心强大了，你才能做到，输得起。”
“哈，你们两个人在说什么呢？”杨小淘突然从天而降一样，兴高采烈的勾住了宫屿的脖子，“看，我们做的沙雕漂亮吗？”
“漂亮。”宫屿和龙战同时看着做工有点儿粗糙的沙雕，几乎异口同声的说。
“你们来个怎么了？中邪了吗？”杨小淘放开宫屿的脖子，表情古怪的看了一眼龙战，然后把目光暧昧的放在宫屿的脸上。突然想到什么一样，抓起宫屿的手就牵着她往沙雕跑去。
“你要干什么啊？”宫屿边跑边问。可是跑在他前面的杨小淘坚决不说话，只是拼命的朝着沙雕跑去。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没想到你跑的还真够快的——”宫屿双手撑在膝盖上，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当他抬起头的头的时候，杨小淘独自站在海浪里，看着她吃吃的笑。龙战始终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古留梦唱起了歌，“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海里成长——”
“宫屿——”杨小淘转过头对着大海用力的喊到，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宫屿站在后面怔怔的看着她。
“我好喜欢你啊——，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好喜欢你啊——，你听见了吗？”杨小淘闭上眼睛，笑了。
那一刻每个人就像是被死死的订在了空气里，一动不动的看着杨小淘。龙战。宫屿。古留梦。李锋。
还有赤着脚，挽着裤脚，单薄的站在沙滩上的初夏。手机逃出纤细的手指，掉在沙滩上，上面有一条还没来得及发出去的短信。宫屿，我想遇见你。海浪扑上沙滩，一点一点的把手机淹没了。
“好了，舒服多了。”杨小淘睁开眼睛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转过头故作轻松的笑了笑说，“真的舒服多了。”
宫屿强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把目光移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急促的吐了口气，苦笑着说了一句，“杨小淘，你可真是执着。”
杨小淘面无表情的踩到沙雕上面，看着宫屿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可我就是忍不住啊，真的，憋在心里很难受。我只是想认认真真的说一次，我喜欢你，这或许跟你没有关系，可是对我很重要。我喜欢你喜欢了那么久，总得有一次让我光明正大认认真真的把它说出来吧，就像昙花，时间再少，也要努力绽放一次啊。即使这绽放没有人分享。”
宫屿依然没有说话。杨小淘张开双臂，看着大海，流满面的说，“宫屿，我是不是放弃的——”李锋突然冒冒失失的跳起来大叫到，“好样的，杨小淘，加油哦。”然后就是龙战冲过来和宫屿一起把李锋恶狠狠的按在沙滩上。
所有的人都笑了。包括初夏。
龙战看见初夏的时候，她正在看着他们，不，确切的说是在看着宫屿，这个她每天都在遇见，也每天都在错过的男孩儿。她的脑海里瞬间闪现出很多零碎的片段。在餐厅排队买饭的时候，在商店的门口，在温柔鬼魅的夜空下，在人流涌动的火车站——
原来他一直都在身边。
初夏悠悠的吐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被海水淹没的手机，艰难的转过身，走开了。龙战慢慢的放开紧抓着李锋衣服的手，静静的看着初夏瘦削的背影。他在挣扎。
“你怎么了？”宫屿感觉不对，站起来问他。
“没什么，就是觉得大海真好看。”他看着初夏慢慢的消失在海风。他心想，那一刻，她一定恨透了爱情吧。
２
后来，宫屿用一个月的时间终于让自己相信了一个事实。初夏真的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窗外是雨过的天晴的天空，古留梦抱着熟睡的古夏雨，站在阳台上看彩虹。再过三天就是小家伙的百日了，她愉快的想，时间过的真快，好像是被偷走了一样。
三天后，他们在古留梦的家里给小家伙庆祝百日。李锋和龙战负责传说中的满汉全席，当然少不了宫屿和杨小淘这两个对于做饭堪称是一窍不通的人的插科打诨。
“你们就等着瞧吧，看我如何为你们调制出摄人心魄的人间美味。”宫屿正在咬牙切齿的伴着他的凉菜。
“这是什么？”杨小淘困惑的看着宫屿的杰作。
“凉拌菜啊。”宫屿不以为然的看着她一眼，一副连这都不知道的表情。
“哦——”杨小淘吐了吐舌头，然后凑到龙战旁边看他的红烧鱼。“这是什么鱼？”她问。
“鲤鱼啊。”龙战往锅里到了一点儿料酒。
“宫屿，你喜欢吃什么鱼？”杨小淘无聊的问了一句。
“金鱼。”宫屿简练的说。杨小淘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你在做什么？”她又凑到李锋旁边明知故问。
“寿司。”李锋正在忙着往海苔上涂抹米饭。后来，她觉得实在是无聊就出去了。而宫屿的凉菜最终由他自己试尝后，觉得实在是难以下咽，被倒进了垃圾桶。
差不多两个小时后，满汉全席终于大功告成。
“来，祝我们的宝贝女儿越长越漂亮，越来越聪明，干杯。”李锋首先发言。
“说的好，干杯——”宫屿为自己夹了一块鱼，“妈的，真好吃。”
“要不就趁着这个机会，我们大家说说心里话或者愿望什么的吧。”古留梦突然提议到，“好吗？”
“说什么愿望啊，又不是过年。”宫屿不屑的说。
“我先说。”杨小淘自告奋勇。“我要先说——”
“好，你说。”宫屿把酒杯重重的放在桌子上，饶有兴味的看着她。
“快说。”李锋也把酒杯放下。
“我希望我爱——的那个人——，”她挑衅的看着宫屿，坏笑着说，“能够快一点儿——”
“杨小淘，你喝醉了。”龙战打断她。
“我没醉，谁醉了？！你才醉了呢——”她瞪了龙战一眼继续说，“快一点儿爱——上——我——”
“神经病。”宫屿又好气又好笑的白了她一眼，然后尽量潇洒的说，“我再说了啊。”
“我说，我说什么呢？有了，钓鱼岛是中国的，让小日本滚蛋吧——”
“什么呀？乱七八糟的。”大家一起叫到。
“该你了，龙战。”古留梦看着他说。
“我？”龙战勉强的笑了笑，“我——我——我干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其实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那就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吧。”李锋干笑着说。
“你呢，古留梦？”龙战看着她。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时光可以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允许让自己这样活。”
“干嘛呢都？”李锋努力笑着叫到，“今天可是我们宝贝女儿的百日，高兴点儿啊——”
“对，高兴点儿。来干了！”龙战附和到。
就在他们举杯庆祝的时候，初夏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东城的天空，踏上了赶往云南的火车。那里是陈决远死前的最后一个梦想。
３
后来，初夏就像一阵烟一样，慢慢的淡出了宫屿的生活。而初夏以前租过的地方也很快又住进了另一个看起来清清爽爽的女孩儿，她叫苦楝。苦楝是一种树的名字，因为她出生的时候，门前的苦楝树正好开花，所以妈妈就给她去了这个名字。因为高考的意外落榜，她去了酒吧做了一名吧台服务员。有过两段糟糕的爱情。
“你新搬来的吗？”古留梦打开门的时候，正好看见也刚好要出门的苦楝。每天的八九点钟的时候，古留梦都会和小夏雨出去晒太阳，因为那样可以让小家伙的骨骼变的很强健。
“啊？”苦楝显然对这声突如其来的问候有点儿不知所措，“是啊，我是三天前搬过来的，你好。”苦楝朝着小家伙笑了笑，问，“这是你女儿吗？”
“是的，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古留梦。”古留梦走出门槛儿，锁上门。
“古——留——梦——”苦楝出神的重复到，“真名字听起来有点儿江湖呢。”
“是吗？很多人都这么说。”古留梦想起了初夏，心里不免一阵失落，没有道别就走了，道个别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叫苦楝。肖苦楝。”苦楝忍不住走过去碰了碰小家伙的脸，淡淡的笑着说，“她长的真好看。”
有一天早晨，苦楝和古留梦一起坐在小区的木椅上，夏雨坐在婴儿车里，努力的挥舞着她那两个肉嘟嘟的小拳头，好像恨透了阳光。当一片落叶轻轻巧巧的落在古留梦的肩膀上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秋天早就到了。
“你之前，有一个叫初夏的女孩儿住在这里，她也经常和我坐在这里聊天或者发呆，她是个不怎么喜欢笑的女孩儿，有时候，我总觉得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能够抚平创伤的东西。大概她自己就是个伤痕累累的人吧，谁知道呢？可是，就在几个月前，她突然一声不响的走了，连声招呼都不到，你知道吗？我很少那么牵挂一个人，虽然我们并不了解。”古留梦看着温柔的太阳对苦楝说。
“一个人不声不响的离开，通常有两种情况。一是他不想道别，二是他不敢道别。”苦楝说。
“不想，不敢——”古留梦眨了眨眼睛，“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的好不好？”
“对了，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龙中天的人？”苦楝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看着古留梦。
“龙中天。不认识。”古留梦摇了摇头。
“如果你哪一天刚好遇见一个叫龙中天的人，别忘了告诉我。”
“他是你什么人？”古留梦问。
“不知道，我得找到他才能确定他是我什么人。”苦楝皎洁的笑了笑。
“我倒是认识一个姓龙的，不过他不叫龙中天，叫龙战。”
“哦。”苦楝看着空中的一片羽毛，如有所思的吐了口气。
４
就在古留梦和苦楝坐在小区的木椅上聊天的那个明媚的上午，杨小淘的爸爸被公安局带走了。她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好是上午九点三十分，她还在赖床。
“喂——”她懒懒的接起电话。
“杨小淘，爸爸出事了。”电话是哥哥打过来的。“你回家一趟吧，越快越好。”
杨小淘顿时一个鲤鱼打挺做起来，晃晃了脑袋，好像天塌下来了。她一时想起爸爸最后一次送她去车站的时候对她说注意安全时的场景，觉得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她迅速穿好衣服，蓬头垢面的就往外跑，在学校门口截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汽车站。到了汽车站才发现自己因为太匆忙忘了带钱，又拨通了宫屿的电话。
“我在汽车站呢，忘了带钱，你给我送钱吧。”她尽量冷静的说。
“好。”宫屿干脆的挂断了电话，叫上龙战就去了车站。
宫屿赶到车站的时候，杨小淘正站在花坛前面静静的看着什么。
“杨小淘——”龙战隔着十几米的人间喊她，可是她就好像是没听见一样一动也不动。
“给你钱。”宫屿走到她身边把几百块钱递给她。
“谢谢。”杨小淘接过钱，尽量咧了咧嘴角，然后就走了。龙战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小心翼翼的问，“发生什么事了？”
杨小淘只是抬起头呆呆的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的甩掉他的手，走了。宫屿拉住了还要赶上去追问的龙战说，“别问了，她想说，自然会说的。”
“可是——”龙战担心的看了一眼她单薄的背影。宫屿对着他摇了摇头，“相信我，她一定会没事的，有些事情是必须要自己去面对的，我们能做的就是站在这里，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想，默默地看着她就好。”
５
东城的秋天早就到了吧？初夏看着烈日炙烤下的云南小镇，想起了那个她不辞而别的城市。她在那里第一次认识了性格刚烈的绿茶，两个人躲在瑟瑟发抖的季节里看宫崎骏的漫画和和王家卫的电影。后来认识了陈决远，两个人相爱，拌嘴。再然后是陈决远的死，绿茶的彻底离开，和宫屿“未曾谋面”的相识，最后，是她悄无声息的离开。她也想起了那个年轻坚强的妈妈——古留梦，她一直觉得她是个被打碎过的人，她走的时候本来打算去跟她道别的，可是又想到从此以后的各自天涯后会无期，也就打消了道别的念头。
然后，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她最后看的那片海，以及站在海边的那个倔强的女孩儿。她对着大海大声的喊，宫屿，我好喜欢你啊，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好喜欢你啊。就是在那一刻，她爱上了那个敢作敢当的女孩儿，那个像水晶一样的女孩儿。那时候，她看着她曾经下定决心想据为己有的宫屿，笑了笑。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哭。也许离开，彻底的离开，永远的离开，是她未能够为那个女孩儿做的，至于宫屿，她相信，他会跟陈决远一样，慢慢的，慢慢的，埋没在渐行渐远的岁月里。在这场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衰老的爱情里，她终于感受到了当时绿茶放弃陈决远的时候的心情，那种亲手把自己打碎然后再偷偷重建的酣畅淋漓。
电视里播着今天的天气预报。晴转多云，空气质量指数优。初夏小声默念着“空气质量指数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