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江南六月,正是烟雨蒙蒙的时节。一袭黄衣的少女一大早就上山采茶,此时天刚微亮,她唱着歌自山道缓缓而来。
清晨雾气缭绕,她只听得身前一生马嘶,一骑马男子就那样从雾里向她冲来。她躲闪不及,被马撞得摔倒在地,纸伞也掉到一旁。
那男子翻身下马,拾起纸伞,向她伸出手,“很抱歉,唐突了姑娘。”眼中满是歉意与温柔,“姑娘芳名何许?”黄衣女子看着他,却没有理会他伸出的手,“我姓秋,叫秋牧荷。”说罢赌气似的歪过头去,“公子可知道男女授受不亲?”那男子一愣,随即明白秋牧荷还在生他的气。他也不恼,仍是笑吟吟地看着她,“弄脏了姑娘的纸伞,实在不好意思,我再赔你一柄新的可好?”
秋牧荷眼中光芒黯了一下,“才不要,这纸伞,是我娘留给我的,”她的声音忽的低了下去,“可她已经不在了。”
男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拿过纸伞利索地翻身上马,“三日后,我把它修好给你。”秋牧荷看着男子策马而去,气鼓鼓地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你叫什么?!我去哪找你?!”风中传来男子的话语,“来福酒楼,我叫巷里。”秋牧荷淋着雨小跑回家,在自家门口正好听得几个姑娘议论纷纷。
“你听说了吗?最近巷里将军要来江南之地巡视呢,听说他骑着骏马,可帅了!”
“巷将军不是一直在漠北抗击夷族吗?”
“听说是皇上的赏赐呢,好想看看巷将军啊……”
秋牧荷拧着湿漉漉的头发,路过的时候顺便问了一句,“巷将军是谁?”
一个邻家的姑娘笑嘻嘻地凑过来,“就是巷里将军啊,牧荷你居然不知道巷将军?”
“……”秋牧荷觉得自己一定是造了什么孽。她默默回到了屋子里,“将军?……那个人怎么可能是将军嘛……管他呢,三天之后问一下就好啦。”
贰
三日之后,她如约来到来福酒楼。一个店小二走过来,“是秋牧荷姑娘吗?楼上请。”
一到楼上,秋牧荷就看到巷里抱着一柄纸伞,倚着桌子等她。她选择性无视了巷里,拿过她的纸伞,打开,又合上,看得仔细。巷里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无奈扶额,总算不枉他这三天没日没夜地修伞,手下差点给他请了大夫。
开心地蹭了蹭纸伞,秋牧荷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的地跳起来,“哎对了,巷里你是将军吗?”
巷里闻言挑眉,“你居然不认识我?”“……还真是啊。”她懒懒地缩回椅子上。
巷里觉得眼皮有点跳。
这一路上他见过无数女孩子,哪个看到他不是眼冒红心地扑上来——当然他也没让她们真的扑到过——像秋牧荷这种反应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秋牧荷看着巷里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不禁笑出声来,“行了行了,我承认你长得好看,行了吧?别这样一脸悲愤得看着我啊……”
巷里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嘈杂。
钻进来一大批各式各样的人,从小姑娘到老大妈,样样齐全。
“巷里!巷里!”听着楼下疯狂的呼喊,秋牧荷嘴角抽了抽,“一会她们上来,你有办法么?”
“……跑。”
“……好主意。”秋牧荷俯身看了看高度,纵身从窗户跳了下去。
看着秋牧荷毫发无伤地落地,被一堆人追着跑,巷里觉得眼皮跳的更厉害了。“这是个假的小姑娘吧。”
他也纵身跃下,翻身上马,追上秋牧荷,将她拉了上来。
“你练过武?”巷里按住眼皮。
“哦,没有。”秋牧荷看一时脱不开身,索性直接靠在巷里身上,“我爹娘走得早,小时候经常被欺负,慢慢地就练出来了。”
“……对不起。”
“道什么歉啊,反正都过去了。”
巷里低头看着这个眉眼间都带些倔强的小姑娘,竟是有些心疼。
等狂热的人潮散去,他们赶回小镇,已经天黑了。
“作为补偿,我请你吃晚饭可好?”巷里叫住秋牧荷。
“不了不了!”秋牧荷毫不犹豫地拒绝,她可不想再被追一次了。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
巷里每天都会找各种借口“偶遇”秋牧荷。
“哎,好巧啊,牧荷你也上山啊。”
“牧荷,来卖茶啊?”
“牧荷……”
“牧荷……”
秋牧荷开始几次还以为真是巧合,后来也就见怪不怪了。
再一次在绣坊碰见巷里时,秋牧荷决定捉弄他一下,“巷——将——军——”她用能传遍整个绣坊的声音喊了出来。
巷里眼皮跳得要飞起。
“小丫头你等着……”
他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围,溜回客栈。此时他宁愿去单挑一支夷族的千人部队也不愿再见到那些狂热的小姑娘了。
他的贴身侍卫九凌看着自家主子吃瘪的表情想笑又不敢笑又想笑又不敢笑……巷里叹口气,“想笑就笑,憋着不难受吗?”
“哈哈哈哈哈……”九凌笑够了,突然发现主子是认真的。
“将军,您该不会是……真的喜欢那个秋牧荷吧……?”
“……为什么不会啊。”
叁
第二日。
秋牧荷发现,今天巷里难得地没有来骚扰她。“这家伙怎么回事……”还真有点无聊呢,秋牧荷心想。
她草草采了些茶便回家了。回到家,却看见桌子上有一封信。
“我要回北漠了,十年才能回来。你若愿意等我,十年后我回江南……便找你提亲。”
署名巷里。
秋牧荷看到之后愣了好久。
“十年……”她喃喃自语,“好久啊。”
“本姑娘才不要等你呢。”
“我要去找你。”
她换上一身男装,束起发,化成男儿的模样。深夜,她悄悄溜出城。在夜色里,她望着那座陪伴她多年的小镇。
“君道莫笑醉沙场,血犹热,志四方。我为君擦拭缨枪,为君披戎装。”她摸了摸背后的长刀,“巷里,在漠北,等着我。”
她走得坚决,没有回头。一个身影从她身后掠过。漠北军营里,巷里皱了皱眉头,“小丫头,你还真会给我找麻烦。”
秋牧荷投了军,化名何慕秋。她入队的第一天,曾问她的队长,“我要怎么做,才能被派到漠北?”
“在漠北抗击夷族的,是最精锐的部队。想加入他们,你还差得远。”
战争残酷,五年下来,秋牧荷已成长了不少。在刀光和鲜血交织的岁月里,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真的是一名男子。现在,她静静地跪在她的队长面前。
“秋,上将军命我们一个月后赶到漠北支援。”
“是,队长。”
“这次的任务,你来带队。”
“为什么?”秋牧荷知道,以队长的实力,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队长苦笑了一下,“是皇上的意思。”
秋牧荷没有再回答,一片静默。
一个月后,行军途中。
夷族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消息,早早在路上设下了埋伏。秋牧荷带队经过一边草地时,忽然数百只飞箭自四面八方而来。
“有埋伏!”秋牧荷勉强护住要害。长期战斗的经验让她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点火!”数十只火把扔出,一时间火光冲天,藏在灌木丛中的夷族死伤不在汉军之下。
“冲——”秋牧荷一鼓作气,挥刀与夷族拼杀起来。汉军士气节节高升,夷族不得不撤军。
他们冲出火海,秋牧荷清点一下人数,“……死伤过半,我会自请受罚。”
好不容易到了漠北,她终于见到了巷里。五年的战火不可避免地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可他眼中的光芒仍是温柔得不可言语,一如初见。
视线交汇,秋牧荷心虚地避开目光。她小心翼翼得收敛起眼中的情感,恭敬地向他行礼,“末将何慕秋见过巷将军。”
“下去吧。”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秋牧荷应声退下,回到营帐中,也如之前的承诺,上表向皇上请罪。
皇上果然大怒,但念其无意之失,给了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刺杀夷族头领乌卡。
秋牧荷知道这是个不可能的任务,但事已至此,她只有一试。另一个营帐内,巷里叫住正要出去的九凌,“这次我去,你回来吧。”
九凌犹豫了一下,“将军,这很危险。”
“可她一个人去,不是更危险吗?”
“……我明白了。”秋牧荷一袭夜行衣,在夜色掩映下,悄悄潜进敌营。她埋伏在主帐外,利落地杀死一个送军报的人,假扮他的样子混了进去。
“大王,这是今日的战报。”
乌卡并无动静。良久。
“何将军,本王等你很久了。”
秋牧荷第一反应就是跑。然而乌卡的手下早就将屋子团团围住。
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乌卡,我也等你很久了。”
是巷里。
“我已在你南边的营帐附近点了火,你要是不怕被烧死,大可放心地呆在这里。”
乌卡咬牙切齿地看着二人,忽然传信兵跑进来,“大王,汉军来攻了!”
乌卡猛一拍桌子,“混账,这也是你们计划好的?”
巷里耸肩,“九凌那家伙,做事可是全凭心情。”
秋牧荷没有巷里那么泰然自若,趁两人说话的时候,突然向一个方向投出暗器。夷族纷纷飞身躲避,秋牧荷拉着巷里突出重围,身后不知何处射来一支箭,秋牧荷偏头一躲,头盔滑落,一袭秀发披散。
远处的神助攻九凌默默收起弓箭。
逃到安全的地方,秋牧荷觉得气氛简直尴尬得不行。倒是巷里先开口,“小丫头,你终于来了。”“……你一直都知道?”秋牧荷不敢相信。
“若不是我让九凌保护你,你可能从那些危险的地方全身而退么?”
“哼,本来想吓吓你呢!”秋牧荷转过头去。
“好好,我错了行不行?”巷里笑着拥她入怀,“别生气啦,娘子。”
夜色中,秋牧荷面颊上飞起两抹嫣红。
第二日,巷里高调宣布,何慕秋将军的真实身份是他的娘子。众士兵表示这一口狗粮吃的很不忿。然并卵,巷将军依然沉迷秀恩爱无法自拔。不过在何慕秋的坚持下她还是如往常一样带兵。用她的话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久皇上手谕到,夷族愿与王朝和亲,将西凉公主嫁与王朝。皇上想把这门亲事指给巷里。巷里当即上表拒亲。
秋牧荷听说这件事,一连几日愁眉不展。
“巷里,我的出身,应该是配不上你的吧……”
“小丫头,你一天天地胡思乱想什么呢?”
“……可若是天命如此呢?”
“我从不信命,若是上天要拆散我们,我便逆天改命给你看。”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可秋牧荷听得出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
“嗯……”不知怎的,她隐隐有些不安。
肆
几个月后,乌卡约巷里谈判。巷里没有带兵,只带了九凌一同前去。
临走前,他嘱咐秋牧荷,无论夷族如何挑衅,都不要开城门迎敌。
“巷将军,你果然来了。”乌卡带的人困住巷里二人。
“这是个骗局,你想干什么?”
巷里见人多,也不敢贸然动手。
“将军不必心急,该放你走的时候,本王自会让你回去。不过眼下,你就先乖乖地待在这里吧。”
另一边,军营内。
营地内莫名地起了火,秋牧荷救火时看见城外一个黑影掠过。她想起巷里的嘱托,便没有带兵,只身一人翻出了城墙。
等大家灭完火发现将军夫人不见之时,夷族部队已将营地团团围住了。乌卡和巷里正在对峙时,他的手下把秋牧荷绑了上来。
巷里瞳孔一阵收缩。
乌卡漫不经心地把刀架在她颈上,“早听说巷将军重情重义,今日,我便想看看,情与义,你会怎么选择。”
“什么意思?”
“你若是选了这个女人,你的营地就会化作一片火海。你若是选了你的兄弟,她就会死在这里。”他眼中寒气逼人,“如何?是不是很有趣?”
九凌大怒,“你混蛋!”他想攻出去,可看到秋牧荷颈前的刀,还是不得已停了下来。
巷里紧握着拳。
秋牧荷出奇地冷静,“我一个女子的命,不值得用那么多人来换。”
巷里没有回答。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巷里终于抬头。
“我想好了。”
“我救……我的兄弟。”
乌卡不屑地扯了扯嘴角,派传信兵通知部队撤军。
刀子要刺进秋牧荷心脏前的一瞬,他上前一步,“等一下。”
“我用我的命,来换她的命。”
一言既出,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乌卡还是不屑地笑着,“巷将军真是当得起情义两全这个评价呢。”
看着巷里一步步向她的方向走来,秋牧荷心里恐惧一点点满溢。
“不要,巷里,我不要你替我死。”
“小丫头,由不得你。”
秋牧荷咬了咬牙,自己撞上了胸前的匕首。所有人再一次呆住。
“巷里,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
“他们需要你,你是将军,我怎能让你做这种傻事……”
巷里抱住缓缓倒下的秋牧荷,九凌明白他的意思,一时间,血染黄沙。
巷里抱起秋牧荷渐渐变凉的身体,他知道,有个人,能救她。
几里之外,住着一个巫医。
他用苍老的眼看了看她的命相。
“她命该绝与此日,天意难改。”
“我知道你有办法的,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逆天改命,灵魂互换,你也愿意?”
“愿意。”
古老的咒术念起,巷里最后握住秋牧荷的手。
“我把灵魂给你了,小丫头,你可不许浪费。”
“要来找我啊,不过,如果你来得太了,我就藏起来,不让你找到。”
他微笑着闭上双眼。
伍
秋牧荷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江南的家中。她记得,自己大概已经死了。
九凌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你没死,这也不是梦。将军让我送你回来。”
“将军……对了,巷里呢?他去哪里了?”九凌垂下眼帘,递给她一张纸。
“这一生,我不能守护你了……忘了我吧,小丫头。从今往后,勿复相思。勿见,勿念。”
秋牧荷何等聪明,她抬起头,忍住将要涌出的泪水,“他……葬在哪里?”
九凌犹豫了一下,没敢告诉她,巷里已尸骨无存。
“他说,你觉得他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我会好好活下去。”
几日后,又一场大雨。
秋牧荷撑着伞,在雨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你怎么还不骑马来找我。”
“我在等你啊,巷里你这个笨蛋!”
不知走了多久,她停下脚步。像是突然明白,巷里,这个她最爱的人,真的已经不在了。
她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九凌几次想走去安慰她,都停下脚步。
他奉命保护她那么多年,从未见过她掉过一滴泪。此时,却在雨里,哭得像个孩子。她像是要哭尽这五年所有的委屈,害怕,和对巷里深深的思念。
第二日,她来到来福酒楼,那是他们相识的地方。
她一个人喝了很多酒。喝醉了就趴在桌子上对着对面的空座位说话。
“你知道吗,听说四皇子娶了西凉公主,终于没人跟我抢你了。”
“巷里,你不是说会娶我吗,本姑娘可还等着呢。”
“你还欠我一顿晚饭,我也还欠你一条命,你在那边等着本姑娘,可不许赖账。”
“……巷里,你这个大笨蛋。”
“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