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好像是莱昂内尔·特里林说的吧:“我们天性中的某种悖论引导着我们,一旦我们使我们的同胞成为我们启蒙关注的目标,接着我们就会使他们成为我们怜悯的目标,然后成为我们智慧的目标,直到成为我们强迫的目标。”
我想,这样一种个人的精神觉醒,必须有赖于一种丰盛的个人主义的生长,必须和他所处的生长环境密不可分,而且应该是格格不入的,用一种洞穿的目光穿透整个时代,击穿所有的碌碌无为,那些所谓的进取心,那些所有的虚荣作态,那些所有的井然有序,实质单调恐怖的精神生活被高度压抑的极权主义。
对于一个从小出生在文化正在解放、市场逐渐开放的人来说,我对极权主义的理解无疑是浅薄的、想象的,大部分是来自于散乱的书本、影像,以及私下里的谈话。在我这有限的认知里,最吸引我的是在这样的隔绝的、反文化的制度下,一个人面对无知的恐慌,并且把这种恐慌变成一种吸收的能力,通过自我发现、自我更新的,完成个人式的成长,充满了迷人的魅力。在本文中我将尝试描述一个自由的灵魂在面对极权主义制度所做的抗争。
二 。
想要描写一种极权主义在一个城市的表现,就必须深入到这个城市的中心,去观察它,去感受它。一座城市和一个人一样,如果我们不去和它产生联系,它就仅仅是一个形式,一种迅速从我们头脑中消逝的形式。要创造联系,我们必须能够观察这座城市,去理解它独特的风貌,它的自我,它的个性,它在时间和空间中演变的生活场景。
关于苏联,还有莫斯科,是存在我脑子里一团混乱的信息。小的时候我们听着父辈们讲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与舒拉的故事》,看着进步青年形象的人们在一起哼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谈论着托尔斯泰和《战争与和平》、普希金,当然还有列宁、斯大林、十月革命和社会主义……很长一段时间里,苏联和中国的关系很近,十月革命给了中国五四一代人的战斗热情,以为找到了拯救了中国的道路,也相信着周恩来的判断“苏联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
但这始终是一种局外人的声音,并不真实客观。约瑟夫·布罗茨基在著名的《小于一》中用细心的观察和独立的思想为我们描绘了他眼中的苏联。
1、厌恶用“列宁格勒”来称呼这座城市,更愿意称呼它“彼得堡”
在民族经验中,这座城市肯定是列宁格勒无疑。然而我宁愿称它“彼得堡”,因为我尚能记得这座城市看上去还不像“列宁格勒”时的样子——就在战争刚结束之后。偏灰、暗绿色的建筑物表面留下一个个弹孔;空荡、没有尽头的街道,没几个过路人,车辆很少;一种因此而来的近乎饥饿的表情,有着更明确的,如果你喜欢,也可以说更高贵的面貌。一张清瘦、坚硬的面孔,其河流那深奥莫测的闪烁反映在其空洞的窗口的眼睛里。既然是一个幸存者,就不应该以列宁来命名。
在那些庄严的布满痘疤的建筑物表面背后,一种微弱的生命正开始发出微光。在这些建筑物正面和门廊——古典的、现代的、折中的,连同它们的廊柱、半露柱和涂上厚厚泥灰的神秘动物和人物的头像中,我所学到的关于我们这个世界的历史,要比从任何书本里学到的多。从那条流向波罗的海的灰色、反射的河流和河流里偶尔一艘在急湍中挣扎的拖船,我学到的关于无限和禁欲的知识,要比从数学和芝诺那里学到的多。
2、任何一种重复的东西,都是一种谋害,因而必须铲除
大概在我上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鄙视列宁了,主要因为他那无所不在的画像,这些画像充斥于几乎所有课本、所有教室墙壁、邮票、钞票等,描绘他一生不同年龄和阶段的形象。有婴孩列宁,金黄色鬈发,看上去像一个天使。然后是二十多岁和三十多岁的列宁,秃头、紧张,脸上那个毫无意义的表情可以被解读为任何东西,就说有目标吧。这张面孔在某种程度上萦绕在每一个俄罗斯人脑中,并暗示某种标准的人类面孔,因为它完全缺乏任何特征,也许恰恰因为这张面孔没有任何特征,所以它暗示诸多可能性。然后是稍老的列宁,头更秃,留楔形胡须,穿三件式暗色套装,有时候微笑,但大多数时候站在某辆装甲车上向“群众”发表演说,一只手伸向空中。
向“群众”发表演说,一只手伸向空中的列宁画像
在一定程度上,我得感谢列宁。只要是大量的,我便立即把它视为宣传。我想,这个态度,演变成某种可怕的加速度,穿过各种事件,也连带伴随着某种肤浅。
3、所有外在的事物几乎都一模一样,与这些作斗争的唯一途径,就是偏离轨道
在一个中央集权化的国家的房间看上去都一样,都是木嵌板、桌子、椅子,同样是奠基者列宁、斯大林、政治局成员的肖像,还有高尔基。
这样的装饰不仅疯狂,而且无所不在,简直让人疯狂。
一个男孩要与自己眼前的命运作斗争的唯一途径,就是逃离。但这是很难做到的,因为你父母不允许,也因为你会很害怕那意味着未知。最重要的是,你与大多数人不同。但是在某个冬天的早上,我在上到半节的课堂上站起来,然后穿过学校大门,并且再也不会回来。那一刻我最强烈的情绪,是一种对自己的厌恶感,厌恶自己太年轻,让那么多事情对我指手画脚。另外,还有一种模糊的快感,逃走的快感,望着街道没有尽头的阳光的快感。
4、宁愿在监狱里自由地说脏话也不要被军队奴役
在军队里服役,一般是三到四年,而我从未遇见一个其心灵未曾被军队那服从的约束摧残过的人。
虽然军队让你成为一个公民,但是没有军队你仍然有机会继续做一个人类,不管这个机会多么渺茫。如果我的过去有任何可以自豪的理由,那就是变成一个罪犯,而不是一个士兵。即使错失了将军事行话的机会,但我仍然获得了讲罪犯脏话的慷慨补偿。
5、厌恶被颜料涂上的白痴式的一排排栅栏
无论你去到这个帝国哪个地方,你都会看到这种栅栏,一排二十英寸高的板条,彼此间隔两英寸,由一条涂成绿色的横木板条连接起来。
再也没有比这些木板更远离大自然的了,尽管它们被白痴似的涂上了暗示大自然的绿色,和政府部门的铁栅栏一样,还有每一条街道上每一群经过的民众身上所穿的军式卡其色衣服——这些东西会把你驱向疯狂,你必须学会把自己关掉。
三 。
这样一个中央集权化的国家,难道不是更容易行驶和散步启蒙文化吗?在理论上,一个统治者比一个代表更有机会接近完美。
很可惜,在俄罗斯行不通。这个国家,拥有无穷变化的语言,能够表达人类心灵最细微的差别,连同拥有难以置信的伦理敏感度,因为也具备拥有一个文化上、精神上的乐园,成为文明真正载体的一切必要条件。然而它却变成了一座单调的地域,连同其破烂的物质主义教条和可怜的消费主义盲动。
即便如此,王尔德还是说“ 我们都是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书籍是唯一的出口。
虽然可被打发时间的物质非常有限,但我们不在乎。我们喜欢关于事物的看法多于事物本身,我们是热忱的读者,我们陷入对所读东西的依赖。狄更斯比斯大林真实多了。小说对我们行为和谈话的影响,比什么都要巨大,我们百分之九十的谈话都是关于小说的。这往往变成一种恶性循环,但我们不想打破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