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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诗会、应届生与我们以何谋生

来源:二三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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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们先读一遍译文吧。"

吊扇嘎吱旋转,投射下横斜的阴影,覆盖着他双颊稀薄的愧色。

彼夜的读诗已然逝去经年,最终被缅怀的亦只是细碎的记忆——与世间琐事混杂一处,宛如咕嘟作响的汤汁⋯⋯

1.

我常常会想起大三的七月,空气已然弥漫起气若游丝的焦灼。

但根本不用担心,气若游丝不过只是幻觉。所有的焦虑很快便会化作壮烈的山峦,在整个毕业季层峦叠嶂,漫无终局。

为我们讲授了两年英美文学的教授大约是感应到那日渐声势浩大的焦躁,竟然取消了夏季学期的纸面考试。

我们只需按照分组一起修习指定的诗歌(大抵是担忧某些学员选取类似《地铁车站》的短诗),交出赏析报告,做一个presentation便算是通过考试。

英文系皆是小班教学,四人或者五人一组,亦不过只有五组人马。

想来亦是有趣,每位组员的英文水平各不相同,为了避免某位组员承担一切,必须摄制一段讨论过程当堂提交。

2.

彼时的我为了考研,已于夏季在教师宿舍区租赁了一处居室。自然成了这场读诗会的最好去处。

其实彼地名义上是教师住宿区,却不过是一些旧日的楼宇,老师们早已不在那里居住,房子多是作为校工居所或是租于考研抑或恋爱的学生。

但终归是在校园内部,尚算治安良好,环境清幽。

其余学生并不经常前来这个区域,那些红砖小楼便愈发沉静,在悠长的林荫道两旁观望着暮色侵袭、炊烟四起、日夜更迭与青春离散。

他们随我踏上逼仄的水门汀楼梯,声控灯已经坏了一段时间,暂且无人修理。

然而,能够搬出寝室而独居,已然是一桩乐事。他们只顾称赞此地安宁。

我们纷纷打开手机照明,四人的影子交织宛如飞鸟羽翼参差。

楼道的夜,如此人声寂灭。

窃窃耳语中,手中摇曳的光柱映照在住民门头用于辟邪的镜子,仿佛冷月的河川,照耀我们尚且年轻的面庞,又于交错的步履间隐没于无可探知的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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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所租赁的居所,不过只是清寒洁净,推开锈迹斑驳的铁门栏杆与单薄的褐色木门,便是一段连接客厅的短廊。

房主没有安装空调,但南北通透的格局。只需一盏老旧吊扇亦足以抵御盛大的暑热。

桌上已经备好饮料与零食,就像刚刚进入大学时,常常聊至深夜的茶话会。

然而,彼时正是第一年,那般谈笑风生的好年纪。

如今所剩无几的也只有一年罢了。

一位男生说,“我们先读一遍译文吧!”

他名叫常旺,此时面有愧色,“我还没有读过这首诗。”

其实,我们都知道他不喜欢英语,被调剂进英文系的他,只是跟随众人上课、作业、参加考试。

男生又贪玩一些,包夜打游戏之类的事情,他也做了不少。

大二那年,他专四未过。

大三这年补考,成绩尚未发布,任谁都不会放宽心思。

4.

"那么我来读!"说话的女生嗓音厚重。因为地方口音的关系,她曾经苦练过很久的普通话与英文音标,如今再也听不出她出身的地域。

她一结束实习公司的工作便匆匆赶来与我们汇合,拿起纸杯中的果汁一饮而尽。

塞着工作牌的卡套式小包,在她手腕上随之晃动。

嗞嗞作响的日光灯下,卡片上她的名字“丹木”像是两星浓墨的飞虫。

她翻出教材的中译本,纸片在她指间哗啦啦作响。

"长梯穿过树顶,竖起两个尖端

刺向沉静的天穹。

梯子脚下,有一只木桶,

我还没给装满,也许

还有两三个苹果留在枝头........"

那是福斯特的《摘罢苹果》,我们确实庆幸没有抽到太长或者太晦涩的文本。

“你们讨论,用中文也可以,我来负责写成英文。”那位短发女子,剥开一枚橘子,打开笔记本。

揽下这桩任务,除却善意,她亦拥有相称的实力。

她的绩点十分优异,亦通过保研答辩。

剩下的一年即便全部用来玩乐,也不会有任何愧疚之情。

“你先来说,然后地主之谊做到底,帮我修改文稿。”她指向我,“前面几个学期,你的英美文学成绩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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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不由失笑,《摘罢苹果》的内涵其实早有定论,“按照通说,摘苹果的过程,体现了希冀、疲累、丰收、回望与安眠⋯⋯”

“唔!很像人生呢!”丹木截住了我的话头,“不好意思,打断你了。我也是忽然想到。”

“对啊!通说也是这样!”我又给丹木倒了一杯果汁。

寂静忽而如同山洪淹没了整间屋子,“人生”二字一旦出口,关于未来的焦灼便陡然胀大,像是加足了酵母的面包。

“我的人生暂时看来就是成为上班族吧,还清借债、助学贷款。”丹木耸了耸肩,神态自若,“等有了积累,也许就是杜拉拉升职记。”

“我还不知道怎么办⋯⋯但愿这次专四通过,不然没有毕业,不知道怎么和父母交待。”他拆开一包牛肉干,故意将包装袋弄得声响巨大。

大家又对着原文句法说了三言两语。

“我可以先回宿舍了吗?”丹木叹了一口气,“明天要早起去邻市,回去还要洗澡、洗衣服。”

“那我也回去了,在这里,也帮不上你们。”常旺颇有些羡慕地看着丹木,又向我们咧嘴一笑。

他是一个五官帅气的男生,但小时候因为顽皮,摔落过一枚牙齿。

家中一时大意,没带他去诊疗。

那枚牙齿再也没长出来,却让他的笑容显出几分憨厚。

虽然我们知晓,他不过是要与一干队友再去通宵罢了。但看着他一脸质朴,亦只是与他笑别。

6.

“你看这样行不行?”她敲打键盘的声音,终于戛然而止。

我看着屏幕,白底黑字的文档,Times new roma小四号字符聚集宛如黑色小雀,有着细弱的脚爪。

“阿晶。”我唤她的名字,“这里,可不可以再加一小段

我从饮水槽里揭起一层冰——

像一块窗玻璃,隔窗望向

一个草枯霜重的世界。

我一直觉得这句在描述童年,透过冰块去看世界,真是孩子气的举止呢!”

她“嗒嗒”地敲起键盘,“你真的很有天赋,你不觉得可惜吗?你是因为逃了太多体育课,补考两次,所以没法保送。”

“你一定是觉得麻烦,对不对?体育课要换衣服、要多洗一套衣服、又要去浴室,下面接着两堂课,整个下午加半个晚上就全没了。”

她一边打字,一边说话。压根没让我答话。其实我与她历经三年,亦不算太熟。

其实很多人都与她不熟。

她是自习室狂热爱好者,在通宵教室常常度过一整晚。

除了课堂演讲,我并没有听她说过太多话。

我说,“是啊!体育课那么麻烦。真不如补考解决,并且我应该更想读法律。”

“应该吗?”她低语着。

我送她下楼,她立于路灯一柱昏黄之下,有飞蛾逡巡不散,撒下细碎粉末。

她说,“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我想去校广播台、我想参加文学社、我想像那时的你,为了一场社团活动,忙到凌晨。”

她双眸仿佛寒星,仿佛熄灭了所有关于年少的热切,“你知道吗?以前我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胆量去想那些。

我怕极了,我高考后就知道就业难。我们学校的英文系在国内也算不上顶尖。

我好怕挤遍招聘会也找不到工作,我更怕带着考研的落败去找工作。”

她摇头大笑,“你看,现在我有时间了!但哪个社团会要大四的学姐?

未来,我也只能这样下去了。读博,留校,让自己有所依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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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那夜交谈之后,很快便是暑假。我日日捧着法典与参考书目苦修。与阿晶依然没有太多接触。

她依旧坚持去自习,我毫不怀疑她在同时准备本科与硕士论文。

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对于所有外文系的学生而言,皆是以专八开幕。

彼时考研的成绩尚未公布,我决定去邻城参加一次面试。

那家大型重工国企,历史悠长。它网站首页的照片攫取了我。

我实在太想看一看那绵延的青灰厂房、矗立于暗沉苍穹之下的巨大机械。

若是面试再拖得久一点,也许我还可以看一看夕阳隐没在礼堂高大的玻璃窗。

于是我与常旺偶遇,他在公交站台,翘首以盼的模样。

我便知他也要去同一家公司。

去程我们买了高速巴士,他一向有晕车的习惯,服下药片便开始小憩。

也许这世间所有的面试皆是大同小异。

排队等候的年轻人、男生的西服尚且生涩、女子的高跟鞋怯怯奏响、空气中弥漫着香水与剃须水的气味、亦有人在看专业资料,笔尖沙沙发声。

涉外岗位的申请人被分成两组。房间隔音并不好,我在靠进屋门的位置,可以轻易听到常旺那组的声音。

他终于通过了专四,但依旧是磕磕绊绊的英文,丝毫听不出流畅的韵味。

8.

我与他走出偌大的厂区。暮野四合,壮烈的夕阳栖居于旧日礼堂背后,行将隐灭。

他说,“坐快车还是不舒服。我们坐慢车回去吧,慢车需要渡江。”

我点头称好,不敢去看他的脸,生怕瞥见哪怕一抹的颓唐。

春夜慢慢被竖了起来,仿佛凝滞的幕布。我们立于甲板,看着波涛翻滚的江面。

马达发出噪声,混合着旅客的低语,再远一些的地方,万家灯火渐次明亮。

不知是水汽还是冷雨,飞蝗般扑打着裸露的面庞与脖颈——一袭瑟缩的湿冷。

他说,“其实我都习惯了。我英语就是很糟糕!

你不用这么难过。你来与不来其实都一样。

我一直都太不用功了,所以这么狼狈。”

我望向他,不忍问他未来如何打算。

他笑容依旧憨厚,“有机会的,不还有那么多小公司可以去。

你还记得我们读《摘罢苹果》的日子吗?那就是好日子的结尾吧!

总觉得毕业还早,还可以再多玩一会。

现在你可曾想起哪首诗。”

我看向如墨的江面,目力所及之处甚是有限,水面之下亦是无可探知的鱼群与沙石。

“寒冷世界因船桨而摇晃。

黑的精灵在我们体内,在鱼体内。

水下沉木举起告别的苍白之手;

百合花间星辰绽放

你没有被这无表情的水妖弄瞎双眸?”

那是西尔维娅·普拉斯的《渡湖》,年轻的她死于三十岁的清晨。

他说,“居然是这么难过的诗歌啊。”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纯净水,“我们干杯吧!祝你考研成功,祝我拿到off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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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当考研尘埃落定之时,已是接近五月光景。之前因为考研,向导师申请延迟上交论文初稿,只是列出大纲。

不眠不休数日,终是在word敲出近万个单词。

每周两次集中修改论文的日子,我在学院办公楼再度遇到丹木。其实,大四上学期,她就被她实习的那家知名公司签下,常常会去上班。

于是我们好久不见。她提着崭新的电脑包站在学院一楼,信步闲庭地看着长廊里学生活动的照片。

大约是为了契合职场,她略作装扮,耳钉和胸针升腾起一小片迷蒙的光泽。

她说,“我们是同一个导师呢,真巧啊!别的同学先到了,我出来等一会。”

“包包很漂亮,新买了电脑呢。”我与她笑谈,“工作很顺利吧?”

“啊!为了写论文方便,工作也是需要。终于存够钱买了电脑。”她笑容纯净,仿佛依旧是大一口语课时自我介绍的那个清晨。

她说,“不好意思,我的英文不太好,但以后一定会很好。”

她说,“我还没恭喜你,你终于可以去读法律了。

至于工作嘛,我其实已经工作三年多了。

你们大概都不知道,这几年我都是自己在养活自己。”

我没有诧异,因为我曾经见过她的辛劳。

虽然自己一向散漫,却也装模作样地去过通宵自习室,彻夜读一本原版小说。

于是常常在九点半之后看到她,她神态疲惫,却依旧走向事先占座的位置开始修习。

她随身的袋子露出店员工装的一角,后来是培训学校的备课讲义。

大学那么长,却又短得惊人。说是一千来个日夜,但如果套用一万小时定律,除却饮食、睡眠、出游与欢愉,每天总要用功十个小时才能精深专业与技艺。

类似外文这样的技术类专业,如果不曾努力,当真不知以何谋生。

我与她闲谈,“你的论文什么主题?一边工作,一边写论文,也真是辛苦。”

有三五学生推开学院的玻璃门,轻快闯入。

微醺的暖风乘虚而至,长廊里全是初夏漫漶的日光,一地耀目的碎金。

她立于明黄的光线中,乌发飞扬宛如鹰翼,如斯光彩熠熠,盛大无朋。

她说,“确实啊!为了稍微省些功夫,我选了《伟大的盖茨比》,关于爱情观,关于天花板。

我的岗位是涉外行销,这大概最后一次与文学有关的任务了。所以我也写得很用心。”

她从电脑包的夹层拿出装订整齐的初稿给我,“上次读诗会,没帮你们写稿,这个送给你。

你知道我常常想起哪句诗吗?

我听见那钥匙

在门里转动了一次,只转动了一次

我们想到这把钥匙,各人在自己的监狱里

想着这把钥匙,各人守着一座监狱。

但愿我会比现在过得更好,还完贷款,独自走得更远。”

彼时的我看着她,她笑得无知无畏,反而衬托得我不知前路。

附带着因为被录取因为论文完成,而带来的喜悦一同消失了。那些微不足道的渺小喜悦像是砂糖融于广袤的水域,再也无法寻觅踪迹。

前路陡然变得无尽漫长与急促,司法考试、法律英语、实习、从业,也许还要出国读一次法律,再通过BAR。

法律英语呵,它总是和诗歌大相径庭。

一切都只是再度从头。

我翻看着她的初稿,意涵、构造与句法皆是优雅美好的模样。

她转身走向导师办公室,愈加西斜的日头涂亮她清癯的轮廓。

我想所有的光芒与谋生,大抵皆是与技艺有关,再加上一些笑对人生的意念与豁达。

我拍了拍包中新买的司考讲义。如斯迫不及待,我的谋生终于也要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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