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大街上,汇入滚滚的人流,我想到三十三年前,我从 我爸爸那儿出来,身边也有这么许多人,那一回我急急忙忙奔向前去,在十亿同胞中抢了头名,这才从微生物长成一条大汉。今天我又上路,好像又要抢什么头名,到一个更宏观的世界里去长大几亿倍。假如从宏观角度来看,眼前这世界真是一个授精的场所,我这么做也许不无道理,但是我无法证明这一点。就算真是如此,能不能中选为下一次生长的种子和追名求利又有什么关系?事实上,我要做个正经人,无非是挣死后塞入直肠的那块棉花。
在三十刚过的时候读过王小波的《三十而立》,眼看三十到四十的人生之路已经过半,再次重读《三十而立》,有了不同之前的人生感悟。
《三十而立》记叙王二的生活琐事和遥远记忆。三十二岁的他在正经的事业中干着种种不正经、看似荒诞的事。从小他父亲就拳脚相向地教导他“走正路”、“争头名”;他母亲基于天性的温柔和浪漫希望他“首先要当个正直的人,其次要当个快乐的人”;他的领导校长同志说他是个“人才”,要他好好表现才好提拔、委以重任。王二自己呢,他年轻时写过:“我要抱着草长马发情的伟大真诚去做一切事,而不是在人前差羞答答的表演。”而三十二岁的王二现在承认:“我说了很多,可一样也没照办。”三十而立实际上是一个关乎内在成长的问题,在现实生活和理想生活前,一个人该何去何从。
王二的真诚与周遭世界的虚伪不断碰撞,碰撞产生读者始料不及的会心一笑。从这里阅读到的幽默,很容易在法国喜剧大师雅克·塔蒂的电影(特别是以于洛先生为主人公的几部电影)中感受到——王二与其置身的世界产生的不和谐,正形同于于洛先生与其置身其中的世界的不和谐,区别只是:王二有意识的、主动的用真实揭示周遭世界的荒诞,而于洛先生的行为则显示出他的真实出于无意识和自发。从而,对于王二来说,生活带有悲剧色彩,因为他意识到周遭的虚伪而自己不愿苟同,他和世界是冲突的;于洛先生则更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他对自己和周遭世界的冲突完全没有意识,更不会产生悲观的想法。
在领导潜藏功利目的的殷殷期盼下,王二似乎对俯就现实有所心动。他完全可以像校长那样从虚伪开始,“往复杂的方向进化”,他所稀缺的住房、出国机会,都将不是问题。王二在体制内的现实生活中并不是没有目标,只是他的秉性不足以让他达成他的生活目标,而违反的他秉性以谋取虚名浮利他又不愿意。
回忆和小铃子的浪漫热恋以及那些热情迸发的写诗时光,王二意识到人的生活的本质并不在于最终目的,而是现实生活把人束缚到了一个普罗大众虚构的生存目的上。争名夺利、虚伪苟且过一生,不过是为了躺在高干特护病房,让精心化妆的看护在自己死去时往直肠塞入一块棉花。但当人已然死去,已然不存在,曾经的那些争名夺利、虚伪苟且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不存在昭示了争名夺利和虚伪苟且的毫无意义,那么对存在的忽视、毫无意识同样也能说明王二所鄙视的生活的毫无意义。“这个世界里存在着两个体系,一个来自生存的必要,一个来自存在本身”,王二用真假明显的三段式推理“凡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万岁”和“凡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也要死”来代表他划分的两个体系。他要说明的是,为了生存的必要,人们可以忽视真理。而忽视真理,忽视逻辑推理的明显错谬,就是忽略存在本身。而一个人把存在忽略,与这个人认为自己不存在,或者说与这个人已然死亡,又有什么区别?他的束缚在现实中的,争名夺利、虚伪苟且的生活看上去是在达成一个既定的生活目的,但实际上,他在通往该生活目的时,他已然不存在,已然与死亡毫无二致,那个既定的生活目的更是毫无意义。
在许由那张臭烘烘的床上躺下时,我还在想:我真需要把这件事想明白,这要花很多时间,眼前没有工夫,也许要到我老了之后。总之,是在我死之前。
最后,“我”意识到“我要做个正经人,无非是要挣死后塞入直肠的那块棉花”,而“那块棉花”是对“正经人”的巨大讽刺。否定了“正经人”的生活目的或者说世界体系,这还没完,王二还是没有关于生活的成熟想法,还是没有“立”起何去何从的生活坐标。小说结尾王二说,“我真需要把这件事想明白,这要花很多时间”,“总之,是在我死之前”。至此,“三十而立”的“立”便是在漫长的人生中找到方向,是不断反思,是不断的立起,推倒,再立起,再推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