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阮生来到房间时,楚盈又在床上读信,床边亮着小台灯。
床边有窗,但玻璃不通透。不开灯的话,房间将陷入漆黑。
若是平日,阮生定然坐在一旁,倾听楚盈分享信中内容。
但今天,阮生竟转身而去,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你怎么了?”楚盈声音轻弱地在他身后叫唤。
“有点累,我先回家。阿姨,我先走了。”
后一句,阮生是对楚妈妈说的,她在门边的厨房里。
阮生离开后,楚妈妈跑到楚盈的房间。
“你们吵架了?”
“没有啊。”楚盈说。
“他好像很生气。”
“没有吧。”楚盈装作不知。
“真不懂你们年轻人。”楚妈妈摇摇头。
楚盈咳嗽两声,觉得乏力,闭上眼睡了。
二
在互联网方兴未艾的年代,人们还有鸿雁传书的情致。
最近,楚盈和一个男生有信件往来。
男生叫光,是其他学校的。
听楚盈说,他们在中考时认识,是同一个教室的考生。
光是尖子生,考上了重点高中。一进高中校门,还被推荐进了足球队。
“可惜我没办法去找他。”楚盈说。
楚盈从小得病,勉强身子读完小学初中,考到了市区的高中。家在城郊小村,每天走读,早出晚归,家人朋友看着心酸。若是在学校寄宿,家人更不放心。
高一读了半个学期,楚盈病态加重。身体实在吃不消,家人决心让她休学养病。
自此,楚盈每天呆在家中,甚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上。
望向窗外,每天能看见学生们上学放学、追随日出日落的身影。不时还有些小情侣,肩并着肩。也不乏一些调皮的少年,在一旁起哄。
村子不算小,但村民彼此相识,村中少男少女谁暗恋谁、谁追求谁,楚盈了然于胸。当她见到他们在窗外经过,不时会猜想已发展到什么阶段。
有时候,楚盈八卦心起,会问阮生。
阮生对男女之事总是后知后觉,每个问题被首次问到,都答不出个所以然,第二天才去打听消息,回来告诉楚盈。往往被楚盈笑他迟钝。
“你这样没女孩子喜欢的。”楚盈说。
“我本来就不讨女孩子喜欢。”阮生说。
近来,因为与光信件往来,楚盈出门变得频繁,除了取信、寄信,还买笔,买信封、信纸。她与中考认识的光,谁也不知他们怎样又联系上的。
楚妈妈担心女儿身子,要帮她取信寄信。
楚盈不肯。
“我没那么容易倒下。再说了,要是真倒下,大家都认识我,自然会有人把我抬回来。”
楚盈病久了,不当一回事,常拿这事开玩笑。
三
阮、楚两家,是城郊小村的邻里。两人从小一起玩,一起长大。
阮生比楚盈小几天,只因楚盈自小抱恙,他听大人教导,懂得处处迁就她,保护她,倒是像她的哥哥。
小时候,他们每天互相串门玩耍,在老房子间追逐打闹,玩累了,还经常睡在一起。后来楚盈发育,阮生被妈妈警告不可再过于亲近,才懵懵懂懂地有了男女之防的认知,才开始保持距离。
他们上同样的幼儿园、同样的小学、同样的初中,直到高中才分开。
楚盈身体弱,人却聪慧,考到不错的高中。
阮生成绩一般,以前就经常要楚盈辅导他,能考上高中已算万幸。他家本是渔民出身,他已打算高中毕业就开始帮父亲工作,要么混上个相关技能的高职就算了。
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楚盈第一次收到光的信,就忙不及待地要跟阮生分享。
听她读信的口吻和幸福的笑容,阮生已知,楚盈已对那男生倾心,但只是倾听着,不吭声、不戳穿。
楚盈高兴,阮生自也心安。
四
高一的寒假过去,那短短的二十来天,隔三差五就有信件往来,几不间断。
楚盈把看完的信纸折叠好,塞回信封,整整齐齐地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她每次拉开抽屉时,阮生乍眼看见,至少有二十多封信,把抽屉塞得满满的。
阮生本就常去楚盈的家,探病、陪她吃饭、聊聊日常。现在为了听她分享信件,来得更为频繁,还感觉自己正在收看一部爱情连续剧。
楚盈读光的信,也读自己的信。一封封读下来,时而咯咯发笑,时而忧愁郁闷,时而娇嗔微怒,阮生也备受感染。
楚盈与光,已经过最初的相知、试探,如今情深款款,含蓄隐现于字里行间。两人还年轻,言词丝毫不露骨。然而,每当提到一事,两人总不能达成一致。
男生多次提出见面,但楚盈不愿意。
自从休学后,楚盈的足迹,仅限于这条村,家人、朋友、同学、邻里,都不让她出村。任谁见到了,都会阻止。她无法出村,也不想对方见到自己病怏怏的模样。
后来,逼于无奈地,楚盈向光坦白了自己的病情。
那天之后,时隔多日,楚盈才收到一封信,但没有读给阮生听。那天阮生见到她,她双眼红肿。而从那封信之后,光似乎就没有再寄信来,还是楚盈没说,阮生不得而知,反正再没有听楚盈读过信。他没有问究竟何事,楚盈却说,自己最近不舒服,没有再写信。
又隔了些日子,阮生正想串门探望楚盈,却见楚妈妈出门倒垃圾。
一个垃圾袋里,明显装着一捆信件,尖角都从袋子里突出来。
“阿姨,我帮你倒吧。”
阮生从楚妈妈手中拿过垃圾袋。
楚妈妈不多想,让阮生接过去。
“好孩子。”
楚妈妈回到自家房子后,阮生提着垃圾袋,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打开翻看。垃圾袋里的信件,还是整整齐齐的,犹如还在抽屉里。
阮生找到最后一封信,那封他没有听楚盈读过的信。
拆开信,看了一遍,阮生登时有种晴天霹雳的感觉。
“学业繁重,球队每天都要训练。我不想为一个病人增加负担,我们就这样吧。”
光寄来的,竟是一封分手信。
他的文字如此直白,好似丝毫不怕会伤害到楚盈。
阮生翻阅信纸、信封,无法找到对方地址,否则,他一定“登门拜访”。
五
傍晚,村口唯一的公交车站。车站旁,老房子的墙壁上,大写着一个红色的“拆”字。
阮生等到子俊放学归来,一同回家。他们家只隔着两条小巷。
他将楚盈的事告诉子俊,想让子俊模仿光的文笔和笔迹。
“要记住,除了模仿他的笔迹,还要模仿的文笔。”阮生再三强调。
与阮生熟络的旧同学里面,只有一个男生考进市区读高中,那就是子俊。他从小跟长辈学书法,作文写得又好,经常获奖。最重要的是,他很擅长模仿别人的笔迹。
“这妥当吗?”子俊为阮生考虑。
“你就接着那男生的思路,希望与楚盈重修旧好,不就好了?”阮生说。
“不是指这个,这个我比你在行。”子俊说,“你不是喜欢楚盈吗?”
子俊一开口就戳中了阮生的内心。
“她高兴就好。”阮生说。
“你这样太傻。”子俊否定。
“她一直病,没多少天过得舒服,能让她高兴就好了。”阮生又说。
子俊听到这里,也就默不作声。
六
当楚盈又收到信,颇感惊讶,迟迟不敢拆开。
阮生正好在一旁,故作镇定,心里兴奋得要死,催促楚盈快看。
“拆开看看,说不定他回心转意。”
楚盈看着阮生,目不转睛。
“怎么了?”
阮生生怕被发现是自己搞鬼。
楚盈叹了口气,拆信一看,眼泪就哇哇流。
阮生登时吓得手忙脚乱,过了一阵,才想起要递纸巾。
他抽纸巾时慌慌张张的,床边的卷筒纸被他瞬间抽走大半。
“对不起,我上次说了不该说的话。”
楚盈哭泣着读信。
在信中,光说自己只是学生,虽然在大家眼中,学业、才能还过得去,但毕竟还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无法给予楚盈更多的关怀,除了写信。
对于这段关系,光没有自信,他想将楚盈当妹妹看待,现在看来,他对楚盈的心意超越兄妹的情谊,日思夜想,辗转反侧。
光憎恨自己年纪还小,无能为力,如果只能说说“想念你”,无法用其他事证明自己的爱情,他也无法接受自己,所以才提出分手。
“我想清楚了,我们保持联系,不管最终如何,我一定坚持着这份感情,你也坚持着。”
阮生很想笑,笑子俊写那么肉麻、不害臊。但忍住了,不能在楚盈面前笑起来。
七
楚盈和“光”重新开始信件往来。隔三差五,阮生就坐在她的床边,听她读信,听她倾述内心的幸福甜蜜。因为“久别重逢”,关系自然更进一步。
子俊很懂得把握节奏,竟知道现阶段应该表达到哪种程度。楚盈没有发现任何破绽,看信的反应,与之前一模一样。
随着日子的推移,阮生觉得这事变得有点复杂。
简单来说,就是什么时候才到头,子俊不可能一辈子与楚盈这样写信的啊。
楚盈是否真的没有察觉,对方已不是她认识的光。她写给光的那些信,都是发自真情实感。她与“光”的互动,她的用字,她的语气,完全沉浸在爱情的幸福里,连阮生都忘了她是一个病人。
阮生不禁想,如果她发现这些信件都是假的,会怎么样,自己有能力去安慰她吗?
他胡思乱想,接着,就后悔起叫子俊代笔写信了。
阮生还隐隐觉得,子俊写下的那些话,无论是关心的文字,肉麻的文字,到底是出于装作伪造,还是真情实感。有时,他会觉得,子俊的文笔和字迹未免模仿得过于逼真,好像真的“光”。
大家都是村中小孩,现实里,楚盈和子俊可是从小认识的,也是从幼儿园、小学、初中的同学。
这事又令阮生多了一层疑惑。
阮生有了错觉:难道所谓的“光”,其实本来就是子俊?
八
阮生又在村口公交车站,等待子俊放学回来。他看着那个大写的“拆”字,心想如果真的把这里拆了,又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最近,听大人聊天时,他们常常提及“拆迁”一词,有些人显得很气愤,有些人显得很开心。但大人的事,他素来不管,没有深究他们讨论什么。
来不及多想,子俊就下车了。
他想让子俊想办法,停止现在这一切,找个机会,不要再写,却又无法开口。
明明是他请人家帮忙,现在又因自己的一点点猜疑而变卦,实在不对。而且,他也不知道究竟如何停下来,他没有这等头脑。
子俊仿佛会读心。
“你是不是想让我停下来?”他问阮生,阮生尚未开口。
这一问,令阮生有点害怕,心想子俊实在厉害。
“这也不难猜到,你喜欢楚盈嘛。有这么个男生跟她,怎么说呢,也算是来往吧,你总会有点嫉妒的。”子俊说。
“其实你就是光,对吗?”阮生忍不住这样问。
子俊感到莫名其妙,顿了一顿,然后哈哈大笑。
“怎么了?”阮生怒视再问。
子俊忍住笑意。
“你还是找楚盈好好谈谈吧。”他说,“不可能一下子停下来,下次写信,我收敛一点,慢慢来。”
九
阮生又来陪楚盈。
楚盈这次分享的信,是“光”上回寄来的。
阮生听了子俊的建议,也想跟楚盈“好好谈谈”。但打好了腹稿的一堆话辞,来到她面前,却忘得一干二净,只能继续听她读信。
这回,他无计可施,变得有点神经质。
“光”能在重点高中里读书直到毕业,还代表校队参加比赛,楚盈非常仰慕,还附加各种赞誉。
阮生漫不经心地自嘲了一下。
“真好,我就是一个普通高中的普通学生,吃着普通的饭菜,考出普通的成绩。”
楚盈愣了一下,想不到阮生会说出这样的话。
接着,楚盈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你是不是嫉妒了?”
这一问,颇令阮生不知所措。
“你不是喜欢楚盈吗?”
阮生想起子俊一开口就戳中了他内心的话。
现在被楚盈这么一问,他心中就莫名感到难受。
可能是真的,阮生觉得自己在嫉妒。
“嫉妒什么?”他反问。
那天,他装作没事发生,忍耐着,听楚盈读完“光”的信。
但今天,阮生实在再也忍不住,见到楚盈看信,就忍不住转身离去。
连他自己也不懂,是嫉妒光,还是嫉妒子俊,还是为自己对楚盈的无能为力感到生气。他无法就这事作出判断,只有一肚子闷气。
十
阮生没有再找楚盈,哪怕就住在隔壁。上次太丢人,没有颜面再去。
过了几天,楚妈妈上门找阮生。
楚盈病情加重,准备要去住院。临行前,她想见见阮生。
阮生匆匆赶到楚盈的床前。
“我没力读了,你读给我听。”
楚盈把信递给阮生。
阮生迟疑半分,才接过信。
“替我感谢子俊写信给我。”
听到这句话,阮生震撼到了。
他打开手中的信,斗大地写着一行字:“楚盈,阮生喜欢你。”
这简直令阮生羞赧得无地自容。
“不要大惊小怪的,早就知道那些信是你找人写的。”楚盈淡淡地说,“我们认识的人,除了子俊,谁还能做到这件事。”
“你,你怎么知道?”阮生不禁问。
楚盈深深吸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说:“之前那些信,都是我自己写的。刚呆在家里的那段时间太无聊了,只好自己写信给自己,想象一个男生,和自己谈恋爱,算是打发时间。结果,我越写越投入,抽离不出来,有时候还把自己弄哭了。按着剧情发展下去,我们要么见面,要么不再联络,我就开始纠结到底怎么办。长期下去,我怕心身都受不了,只好让他把我给甩了,一了百了。本来还想结束不玩了,结果你把信都带回去,还找子俊写信给我。说真的,我很感动,很开心。”
阮生听着听着,侧身背对她。
“光,其实确实有这么一个人,确实是在中考时认识的,但考完试就没联系了。不过说真的,我对他有那么一点点意思,算是一见钟情的那种,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上别人。至于他那些经历,大多数是我虚构的,不过像他那么优秀的男生,八九不离十吧。学生谈恋爱,没几对天长地久的。我想,如果是因为我的病,导致他离开我,那是最符合现实的。你觉得呢?谁愿意喜欢一个药罐子?那是多大的负累。”
楚盈撑起身子,伸手把阮生手中的信拿了过来,折叠好,塞回信封里。
“谢谢你,阮生。”
阮生的背影颤抖着。
后记
转眼间,楚盈已离开十年。
她在小村拆迁前夕离开,没有见到从小到大玩耍的乐土被拆得破破烂烂的景象,没有见到高楼住宅拔地而起、普通农户一夜暴富的日子。
阮生最终都没有表白。
小村拆迁,他随家人离开村子,又回迁旧地,一直好好保留着两捆信件。一捆是楚盈自己写给自己的,包括那封分手信,另一捆是他找子俊代写的。
子俊早已出国,如今很少再有联络。
老房子不见了,花园小区取代了旧街小巷,邻近车水马龙的宽阔大道。
在自己的房子里,阮生站在窗前,从二十多层高楼俯视一切。若不是刻意回忆,他怎样也想象不到,这里是自己成长的地方。而刻意回忆的回忆,亦随着时光荏苒,逐渐被消磨打碎得体无完肤。
人物变迁,信件泛黄。
年少往事,唯剩在字里行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