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不诉离觞
记忆全是一些跳跃的碎片,模糊得像是水中的影像。
狭窄的山路尽头是陡峭的山城,壁立千仞,城头鏖战正酣,人影憧憧。铁珩的背影在前面不疾不徐地走着,散发着安静的力量,仿佛可以承担起任何事。
岳朗要做的,就是紧紧跟在他身后。
这也正是他最喜欢的事,跟随他的背影,模仿他走路的姿势,踩着他步伐的节奏……
心甘情愿,情难自已。
这一定是个梦。
因为他连发梢都沐浴在三月的艳阳里,世界柔软而芬芳,还没机会把他们的心变作铁石。
然而耳边就是战鼓连绵,天上的惊雷连着耀目的电光,携着血红的倾盆大雨当头淋了下来。
他梦见自己不停追问:“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这是他能给他唯一的答案。
他双手抓住那个人的领口,抓得那么紧,似乎想就那样把他掐死。“铁珩,”第一次,清清楚楚叫出了他的名字——铁,珩,他一字一字,体会他名字盘旋在舌尖上的感觉,“你会后悔的,别后有无数漫漫长夜,你每一天都会悔不当初……”
然而先痛悔无及的,还是他自己。
银河中星陨如雨,一颗一颗都是他的不甘与不舍,落入人间没有止境的盼望之中。
铁珩的眼神是如此温柔。
多少遥不可及的往事重又出现。那恋恋的目光里有他的故乡,久违的家人,有他八岁以前失去的一切,更有他八岁之后眷恋的一切。
只要他伸出手去碰触,就能打碎那个壁垒,就可以完全读懂里面隐藏的心事。
可他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他使劲睁大眼,他想要看清那目光后面的含义……
映入眼帘的是他卧室里低悬的罗帐,半新不旧的平实花纹。日暮的夕阳一片金红,洒满了床尾。
他身上只穿贴身的里衣,裹在温暖柔软的棉被中,舒服得一动也不想动。恍惚好像是在同样温暖的怀抱里,柔软的布巾,曾经轻轻擦拭过自己的身体,轻得让人感觉不到里面的爱怜……
昨夜发生过什么,在酒的醇香里,大多都不复记忆。唯有夜风中那双明亮深情的眼睛,还隐约映在脑海。
岳朗酒虽然醒了,却觉满心乱绪,无处排解。
门口的扶手椅上有一个人,背光静静坐着不动也不出声。
岳朗翻身下了床,连鞋袜都顾不上穿,就朝门口冲去:“哥,你怎么……”
那人的声音却灰扑扑的:“铁大人已经走了。”
岳朗一抬头,看见齐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忍不住张开嘴“呕……”大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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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齐景的手比较重,把屋子里所有窗户一扇一扇推开,声响弄得像拆房子一样。
岳朗苦着一张脸,怀里抱了个木桶,时不时对着吐上两下。
江离就坐在他身边,笑眯眯地给他呼噜后背:“你嫌我师哥的黑脸难看,吐也就算了,小爷我貌比潘安的,你对着我还吐个什么劲儿呢?”
“没出息!”齐景开完窗户,又绕回来咂着嘴看热闹,“就那二两的酒量,还学人家酒到杯干,醉死在外面都活该。”
岳朗在一阵阵恶心的浪潮中没忘记还嘴,正想说以后凡是想跟我喝酒,都交给你齐大侠挡驾了。
还没等说话,只听门“砰”的一声被踢开了,狄声携着一身风火走了进来。
齐景和江离见到他,都情不自禁矮了半头。
狄声坐在岳朗身边,熟练地拿起一只手把起脉来:“哪里不舒服?”
岳朗对齐景和江离各飞了一把凌厉的眼刀,这才苦着脸说道:“心里难受。”
狄声面无表情地换了一只手:“难受多久了?”
岳朗眼睛乜斜,半笑不笑地说:“从您一进门就开始了。”
“哎,我刚想起来,”江离出了名的聪明伶俐,怎么肯待在这跟着岳朗吃挂落,赶紧站起来说,“我还要去……那个啥!”他连个理由都懒得编,拉着齐景就出了门。
“酒性湿邪,有大毒,最是伤肝损肾,年轻人不知检点,恣意放纵,有你后悔的一天。”狄声的态度简直可以算得上和蔼可亲,从包里掏出几根亮晶晶的银针,对着岳朗无名指指甲下面就扎了进去。
“嗷,”岳朗只觉手指剧痛,一时不防叫出声来。
狄声浑似没听见,顺手把另一只手的无名指也扎了,又在内关穴下了一针,在针尾又捻又转,更是叫人酸麻入骨。
岳朗呻吟道:“你老人家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用对我上这种酷刑罢?”
“无名指末节,距甲角一分是关冲穴,可以止吐,缓解胸闷,眩晕……”狄声慢条斯理说道,“你叫唤什么!这点疼也忍不得,怎么统领二十万北军,还做铁骑的主帅?”
“您……已经知道啦?”岳朗一下更提不起精神来。
“今晨卓如回莫州前,特地告诉我的。还叮嘱等你醒了,看看是不是病酒,身上难不难受。”老头子丝毫没觉出岳朗一腔颓废,兴致勃勃说道,“要我说他真开了窍,如果还执意留在莫州,不消几个冬天,病只会越来越重。你们也不想眼看着他死在这里吧?”
岳朗顾不得手上还插着明晃晃的针,一把抓住狄声手腕:“此话怎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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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过了几天,铁骑营中,铁珩要升官回京的消息也慢慢传了开来。
反应最大的居然是李立清,他十分坚决地拒绝了铁珩叫他留在莫州,帮助岳朗管理后勤钱粮的建议。
“立清,”铁珩劝道,“这些事情你驾轻就熟,你不留下,更有何人能担当起来?”
“不用劝我了,你这次回京身边也得有个得用的人。”李立清举起一只手,“不是我老王卖瓜,自夸能干,可是朝廷那一潭浑水,不能叫你一个人去趟。”
“瞧你说的,我这是回朝任职,又不是去闯龙潭虎穴。”铁珩忍不住笑。
“要我看比龙潭虎穴还险,踏错一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李立清轻声说道,“更何况,我又不谙武功,在莫州待着也是个无用之人,不如一起回京去。”他想了想又道,“新收的那个解元郎不错,知书达礼脑子又灵光,叫他过来我好好带一带,不出半个月就教好了。”
李立清怕他还要劝,马上转了个话题。他抬手指着铁珩案头放得琳琅满目的荷叶包,油纸卷:“这都是些什么?”顺手打开几个,都是些顶皮酥,鹅油方脯,鼓儿饧,蜜屈律……
岳朗在夜袭突击时喜欢带上一点甜丝丝的东西,叫等待的过程不那么无聊,但绝不能是果脯酥饼要吐核会掉渣的;如果待在营里,他晚饭后会含点果脯,取那一丝甜意,最喜欢的是梅果,可以一直鼓囊囊地含到睡觉;如果半夜饿了,却又不喜欢吃甜的,最好有碎椒饼,盐豆儿,或者馉饳儿……
铁珩把这些吃食一样样打开,分门别类,装到一个摄丝攒盒里。
看得李立清一个劲儿摇头:“他这些毛病,十有八九都是你纵出来的。”他拍拍铁珩的肩膀,一副你好自为之的样子,出去了。
铁珩不禁摇了摇头,实在搞不懂李立清在说什么,这些叫人珍惜的小习惯,哪里是什么毛病?
只可惜,这一盒子东西,不知能吃多久,都吃完了之后又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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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朗推门而入时,天已经黑透了。
一直占了半面墙的《关塞图》被摘了下来,平整地铺在桌上,铁珩笔蘸朱砂,正在图上不知画着什么。
室内灯光是暖暖的桔黄,照在铁珩淡青色的衣褶上,像起伏的水波一样柔和。
灯光也照上雪白的窗纸,把他们身上映落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岳朗沉默着。
华夏有煌煌上千年的文脉,无数诗词歌赋,他相信一定有一些特定组合起来的文字,可以完美地解释眼前的一切,并叫他说出恰到好处的回复来。可惜他现在对着铁珩,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告诉自己,这是必须走的路。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永远随心所欲,总有不能辜负的人,不能放下的责任,催着你做那些必须要做的事。
“回来了?”铁珩放下了朱笔,对他招手,“过来看图,有些事我还得多唠叨几句。”
“真想知道在你心里,有没有比这更重的东西。”岳朗低低地自语道。他几步走到桌前,和铁珩并立在一起看图,“我以为这图你早就倒背如流了。”
铁珩看了他一眼,笑道:“我知道你最推崇的是骠姚霍将军,不喜欢研习兵书战策,但兵书里有很多有用的东西,还是要看。”他手指向地图上标记的无数堡寨关隘,“北军有二十万,铁骑有一千,并不是简单人数的叠加,将兵之才,更不能囿于数字……”
岳朗忍不住“嗤”地一笑:“前几天还口口声声全都交给我,怎么,这就不放心了?那好吧,我正好不想管呢。”
“才两句你就烦了?”铁珩不以为忤,接着说道,“《兵法》云,‘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
岳朗闻言,更是笑得一脸欢畅:“哥,你真是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掉书袋了,没得叫人气闷。”
铁珩也忍不住笑,却又指着地图上雁宿关附近的飞狐口和龙池寨:“如今北军已经在西隗和北鄢间插了把剑,叫两国隔绝,不能再彼此呼应。”他回看岳朗,敛去了眼中的笑意,“如果,现在我领西隗和北鄢众军,你只有这二十万北军,你又如何斧斤伐之,条分缕析?”
岳朗的眉头跳了跳:“现在就说?”
“怎么?”铁珩眉峰微挑:“不屑?还是不敢?”
“那我就说说看!”岳朗被激起了一腔的好胜之心,从书案上的围棋盒里,抓起了一把黑子。
不知不觉间就过了大半夜,待岳朗把最后一颗白子从地图上拿掉,外面的谯楼已经打了三更。
这一场纸上谈兵,几乎叫他惊心动魄。
岳朗用兵正如他的为人,看上去冲动不计后果,可一动作起来,又深思熟虑得几乎滴水不漏。更会时时出其不意,做的事情又狠又绝,刁钻古怪,是个绝顶难缠的对手。
“果然是后生可畏!”铁珩笑得无比欣慰, “我还是放手得太晚了。”
灯火摇曳,他和他,还是那么接近,只隔着一个拥抱的距离。
岳朗慢慢吸了一口气,两眼深深地望着他:“要我真心接管北军,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来听听。”铁珩端正了面容问道。
“你回京之后,要好好养病。”岳朗眼中似要闪出泪光,却生生忍住了,语气依然十分平静,“我给你三年时间,你把身上的寒疾治好。”
他从衣袖里掏出一折纸笺:“这是我央狄先生说给我的,和你的病相关的医理方剂,还有日常荣养的宜忌,你好好记下了,回来吃饭睡觉吃药全部照着做。”
铁珩忍不住苦笑:“小朗,我……”
“听见了没有?”岳朗打断他的话,“你比我老了不少,以前答允我的话,一样都没有做到!所以必须把身子养好了,叫小爷有朝一日,一条一条都讨回来。”
他抬起头,眼神烁烁,就像两簇小小的暗火,无限积郁无限不舍:“你答应我这一件,我除了接管北军,再答应你另一件。”
“什么另一件?”
岳朗咬了咬牙:“我答应你,绝对不死在你前头,行吗?”
铁珩的手不可遏止地抖了一下,半天才伸出来,和他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手指相触的瞬间,他的指尖还是那么凉。
岳朗没敢趁势握住那双冰冷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为他焐暖。他们彼此都太清楚,再走一步就是无底深渊,一旦失足谁也不能上岸。
铁珩手在空中顿了顿,从笔架上拿下那个刻着“天一”的红色铁牌,珍而重之地放在岳朗手中:“这是你的了。”
岳朗却连连摇头:“这牌子还是留在你手里,四哥跟你一起回京,我‘地六’的铁牌几乎是最靠前的了。再怎么样,还有狄先生这个‘地一’撑着门面,我不信铁骑里能有人不怵他。”他把铁牌重新挂回笔架上,“铁骑军的大红纛旗,我不准备换,铁骑这名字是我起的,现在天下闻名,也不改了。”
他们不约而同沉默下来,不知还要说些什么,寂静长而粘稠,隐藏着未知的锋刃。
营中远远传来刁斗打响四更的声音,铁珩像是被这声音惊醒,静静地说:“该说的都说差不多了。”
岳朗却还想说,别走,留下来吧,留下来我们一起收复山河。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山穷水尽,闭上嘴再也不知如何张开。
窗棂漏进来的月光清淡地落于窗台,外面的夜空一定不染纤尘,平原古道外山色叆叇如云,狼烟和雪影曾在广阔的天地下并骑奔驰,将军墓前仍有雄壮男儿不变的承诺……千百条路交错后,始终汇聚于一个终点。
百死无悔,他的理想,和他的爱情。
岳朗的嘴角慢慢勾起,终于露出一个笑容:“哥,你知道吗?你大笑的时候,左脸颊上有个酒窝……”
所有该来的,他躲不开也不想躲,就叫山雨兜头而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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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珩离开莫州的那天,几乎有了秋意。
南门外的平畴上浮着稀薄的晨雾,微凉的风中充满了流年的气息,岁月随之哗啦啦掠过,却没有人可以挽留。
两人并立在岔路的路口,他们身体的动作不自觉映着对方的动作,就像镜子里的一人一影。
铁珩握住岳朗的手,珍重叮咛:“莫州的一切要拜托你了,望你既要谨慎,又能大胆。”
岳朗稳稳地点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铁珩握住岳朗的手臂使劲摇了摇,动情道:“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一次都没有!”
那些藏着的话,虽然从来没有机会说出口,可眼前人却贯穿了他的青春年华,无人可以取代。
这世上最真挚最热烈的爱恋,一生大约只有一次,只属于年少飞扬的岁月和青春无悔的壮怀,即使这一点火焰只留存于心中,不为他人所知。
“我走了。”
平静无波的湖水和深邃幽沉的黑夜遥遥相对,都在彼此的黑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岳朗一个字也没说,眼底却流转着万千世界,足以叫铁珩的心脏隐隐震痛。
他从马上弯下身来,扶着他的肩膀,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一阵风吹来,岳朗身后的铁字旗猎猎作响。
“小心点……不要再受伤了。”铁珩终于在短暂的寂静后开口。
岳朗抬起头,笑容依然异常懒散,“知道了,我尽量小心。”
铁珩松开手,拨转马头扬鞭而去,一次都没回头。
雪影不解为什么曾经朝夕相处的伙伴就这么走了,主人却不去追,连连仰头长嘶,拼命地拽着缰绳。
岳朗松开挽着缰绳的手,雪影忙奋蹄追了过去。
他看着雪影跟着狼烟跑出去很远很远,终究舍不得主人,又小步跑了过来,低着头,在他身上委屈地蹭来蹭去。
岳朗抚着它的鬃毛,默默不语。
只不过是片刻时间,那个黑马上的人影,已经隐入天际的云水深处,看不见了。
第二部完(至于第三部,应该有的......吧。反正现在第一章还没有影儿呢。)
忽然想起一首郑智化的歌来(哎呀呀,暴露年纪啦)
挥别你的眼泪/独自单飞/谁说不后悔
倔强的我/却早已心碎/从来不曾喝醉
只为一个人/让冷冷的夜/有一点点悲
风怎样吹/我单薄的身影/怎堪承受
怎堪承受/梦怎样追/我执着的心灵
怎堪飘泊、怎堪飘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