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不上学。一大早,同学们便陆续来到了林峰家的院子。
两进的院子,坐北朝南。走进大门,是一个影壁,画着福禄寿三星。过了影壁再往里走,抬头就见一个垂花门,门头上写着三个大字——守中和。门扇上经年贴上的对联,还层层叠叠地有些残留。依稀可见的是,两个门扇上用漆刷出的“忠”字。过了这个垂花门,是个过道。过道两边的墙上,也是用漆刷出的大大的“忠”字。出了过道,下了石阶,便到了里边的院子。这个院子,比影壁和垂花门之间的外院大多了,是林峰家的主院。主院的北面是一座五间的主屋,西面是一个三间的房子,东面是一块菜地。
林峰和他的伙伴们,有的伏在石阶上,有的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一副认真写作业的样子。石阶和石桌不够大,有的同学就把椅子搬到院子里,在椅子上写作业。
林峰家的院子,一向是大家周末常来的地方。林峰的父亲还没出门,已经有几个孩子早早地来了。林峰的父亲对这帮淘气的孩子,很是不放心。好在林峰的姐姐今天也不上学,有她在家里,林峰的父亲才放心离去。
但他离去后没多久,却又返回来了。他假装回来找东西,但却刻意地抬头看向西屋。见西屋的门是锁上的,他这才又放心离去。
林峰虽然在写作业,但还是捕捉到了父亲的一举一动。父亲再次离去后,林峰扭头看了一会儿西屋紧锁的门,又想起了去年的事情。
去年的时候,三舅交了个极爱看书的女朋友。有一天,三舅的女朋友来到林峰家。那个时候,西屋还是不上锁的。三舅的女朋友看见西屋的地上有一书箱,便停在西屋,磨磨蹭蹭地不走。聪明的林峰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心思,立刻跑到主屋去找父亲。三舅的女朋友也跟着他来到了主屋。林峰对父亲说:“我妗子想看书。”三舅的女朋友立马羞了,嗔道:“小孩子,瞎叫!”
父亲没有理会林峰,转头对林峰的“妗子”说:“你在这屋里等我,我去给你拿书来。”说罢,他从枕头下摸出钥匙,走出了门,向西屋去了。林峰也要跟着去,但父亲却很惶急地吼道:“别过来!”林峰的“妗子”赶紧把他拉到身边,让他和自己待在一起。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从西屋回来,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林峰的“妗子”早就心急难耐了,可父亲却在细细地翻检那本书,似乎书里藏着什么秘密,生怕被别人发现了。又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把书给了林峰的“妗子”,对她说道:“你拿去看吧。”林峰的“妗子”早已在那里千恩万谢,待终于拿到书了,便想告辞。父亲也不挽留。林峰见“妗子”手里有书,也想跟着她去。父亲却一把将他拽住……
大约一年前,林峰对父亲的书箱表现出了隐约的好奇。他央求过父亲几次,想看看书箱里的书。每到这时,父亲就对他说:“等你长大了,那里的书才能看。现在,你还看不懂。”不知怎么地,父亲突然想起了这些,心情便有些烦闷。他拿出一瓶酒,自斟自饮起来。林峰见状,觉得无趣,便离开了。
父亲饮了几杯酒,忽见林峰已经不在,心里莫名一惊。他立刻起身离开屋子,直接冲西屋去了。林峰果然在那里。他蹲在书箱面前,吃力地晃动着书箱上的锁头,竟没有觉察到父亲的到来。
父亲冲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林峰不防,身子前倾,头重重地磕在了书箱上。父亲这下慌了,立马抱起他来看:额头上已经有些红肿。林峰本来是要哭的,但看见父亲的眼神,他竟忍住了眼泪,在心里打起了别的主意:如果现在向父亲提出要求——看看这书箱的书,父亲现在心里有悔,肯定会答应的。他定定地看向父亲,眼神里流露出狡黠和请求。
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挑衅,父亲一个巴掌就打了过去。林峰一吃痛,终于忍不住地大哭起来。父亲却不为所动,把他拖出了西屋,任他在院子里哭着。
哭了好一会儿,林峰才停了下来。他抬头一看,西屋的门不知何时已经锁上了。他侧耳倾听,家里静静的,听不到父亲的声息。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到了晚间,父亲才回来。他什么也没说,把手里的东西递到了林峰眼前。林峰没有抬头,但却也忍不住偷眼看去:是两本书!
林峰生生地忍着,没有抬头。把书拿过,他身子一扭,将脊背丢给了父亲。
见林峰拿着书看了起来,父亲脸上的表情忧喜莫名。
二
一个老人去世了,林峰的父亲去吊丧。这位刚刚去世的老人,在那个摆脱农民身份极其困难的年代里,硬是凭着自己的勤学苦读,最终成为了一个城里人。但落叶归根和入土为安的习俗,老人是死认的,临终之前就留下了话,自己死后要葬在老家的祖坟里。因为林峰家和这个老人是极近的亲戚,料理老人后事这几天,林峰的父亲便少不了忙前忙后。
诸事已毕,儿孙们开始收拾老人的遗物。老人生前,不时要回村子里住一住,有不少东西留下。现在,儿孙们开始处置老人留下的这些东西。已经成为城里人的儿孙们,想把老人留下的东西全部处理:除了极要紧的几件东西外,一样也不带回城里。
林峰的父亲操劳了好几日,大儿子想把老人生前住的房子给他,林峰的父亲却执意不要。老人的大儿子便劝他:那你拿点东西吧;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林峰的父亲犹豫了一下,这才开了口:你爹这里有几本书,你要舍得的话,就给我吧。老人的大儿子自然是无有不允的,便把老人留下的书都拿了出来。
这个时候,林峰刚好也在。把林峰叫到了身边,父亲的脸上露出了得意之情。是啊,他能不得意吗?这些书都是自己为林峰得来的,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林峰将这些书统统翻了一遍,凡是没图画的,他一律不感兴趣。父亲见状,有些沮丧,但却不便流露,只得由他了。林峰挑选了半日,却也只看中了两本书,两本中国历史的教科书,封皮是土黄色的,年代有点久远了,里面却有不少的插图。
自那以后的好一段时间,林峰都痴迷在这两本书里,不分白天黑夜地看。没过多久,村里的人就开始传林峰的事迹了。大家都夸他爱读书,是个好孩子。有人甚至送了他个“万事通”的绰号。
有一天,林峰姐姐的一个同学来家里玩。其时,父亲正好在送一个来家里闲坐的客人。客人就要出门了,却冷不丁地丢下一句话:“林峰这孩子不错啊,满村的人都在夸他。”林峰姐姐的同学听到这话,心里便不是滋味,心想:我好歹也比这林峰大两岁,之前村里的人都是夸我的……他越想心里就越有气。这时,林峰正好回来了。姐姐的同学越发懊恼,对着林峰说道:“林峰,我考考你吧。”
林峰很傲然地接过他的话:“随便考!”
姐姐的同学问他:“哪位皇帝在位时间最长?”
林峰不假思索地答道:“康熙!”
姐姐的同学又问他:“四大名著是什么?”
林峰语带不屑地答道:“《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
又考了林峰几个问题,姐姐的同学依然没有考住他。这时的林峰,却反客为主,考起了姐姐的同学。
父亲冷眼旁观着,默然不语。过了一阵子,他把林峰叫到了跟前。林峰一蹦一跳地来了,但他的身子在那里扭来扭去,似乎怎么也站不稳。
父亲问他:“你学问大了?”
林峰的脸色一下就难看了。他知道父亲的意思,偏就不接父亲的话,还把脸扬得高高的。
父亲接着问:“我书箱里的书,你还想看吗?”
林峰立马笑着回答:“想!”
父亲道:“好。你在这里等我。”
父亲离开了。林峰知道,父亲是去西屋给他取书了。他心痒难耐地等着父亲……不,他是在心痒难耐地等着书。
父亲回来了,抛给他一本书。林峰正在兴头上,没有在意父亲的粗鲁,接过书便翻看起来。
他还没翻几页,脸上的兴奋劲儿便荡然无存。这书上好像全是些拼音,但自己却什么也看不懂。他再翻到这书封面一看,那里有两个大字,自己倒是认得:英语。
林峰觉得受到了戏弄。姐姐的同学还在,他也看见了林峰的窘迫。林峰恼羞成怒,恨不得把这书弄个粉身碎骨。他正要这样做,父亲的手却抢了过来,把书救回去了。
林峰夺门而出。
他跑呀跑,跑了很久才停下来。旁边有一棵半枯的杏树。林峰倚着这杏树,一个劲儿地哭泣……
天黑了,林峰还是不回家。他听到了父亲在呼喊他的名字,村子里的大喇叭也在呼喊他的名字。但他心里有气,就是不想回家。
村子里乱成了一片,各种声音此起彼伏。过了一会儿,他隐约听到了母亲的哭声,接着是姐姐的哭声。他心里的气一下子就泄了,拼命地往回跑去。
跑到半路,一束手电筒的光芒照了过来。他停步看去,是父亲。他转身想跑,却迈不开脚。他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一个怀抱从后面包围了他。他知道,这是父亲的怀抱。
父亲抱着他好一会儿,父子两人都是沉默不语。
月亮升了上来,幽幽地照耀着。父亲看见了他脸上的泪水,细细地给他擦拭。林峰由着父亲,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他分明看到,父亲的眼角也湿润了……
三
“英语”事件的发生,让林峰找回了已经丢失的儿时记忆。
曾经的林峰,是一个十分讨人嫌的孩子。从开始上学那天起,他就时不时地逃学,考试也从来都是考零分。不知从何时开始,林峰又有了偷人东西的毛病。有一天,他的偷窃罪行终于被发现了。当着全校五十多个同学的面,老师毫不留情地批评了他。
如此的林峰,自然受到了全村人的羞辱:大人们说他没教养,老师也不待见他;同学们跟着有样学样,也不时地欺侮林峰。自然地,林峰的父亲也受到了牵连。养不教,父之过。大家是这样朴素地认为的。看见林峰如此,大家也不免说他父亲一些不是。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林峰的父亲一直在很耐心地教导着林峰。父亲用高粱杆截成齐整的小棒,帮林峰来学数学;林峰每天回到家里,就会被父亲命令着,拿起洋灰坷垃在地面的石板上写字;每次发下的新课本,父亲总要给他仔细地包上书皮;父亲将空的烟盒积攒起来,给他订成了一个又一个本子;父亲经常给他讲故事……
上学之后两年,林峰的学习终于有了起色。那一次,父亲带着林峰去镇子里赶集,突然想给他买东西。父亲高兴地对林峰说:想要啥,跟爹说。林峰从没有过这样的待遇,自然也想不出买什么。见他想不出来,父亲没有沮丧,依然兴头很高,给他买了身衣服,还给他买了本书——《唐诗三百首》。
现在的林峰,慢慢地回想起了这一切。他明白了“英语”事件中,父亲那深藏的心思。从此,他更加痴迷于学习与读书。当然,他还是偏好于读历史类的书籍。
父亲看见林峰忘我地读着,又看见过道墙上和门扇上的“忠”字,不禁忧从中来。时间都过去三十多年了,这些东西居然还顽强地存在着。而现在,儿子又这么喜欢读历史。总有一天,儿子会和这些东西相遇的。可他还这么小,他还是个孩子,而三十多年前的事情却又是那么残酷和疯狂……他不忍去细想这些,扭转头去,继续干活。
这一年,市科委来村里扶贫,为村子做了不少事情。其中的一件事情是,为村民们发放了一本厚厚的科技致富用书。父亲很爱看这本书,经常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这天中午放学回家,林峰老远就闻到了一种陌生的香气。香气里混合着浓稠的甜味,这种甜味不同于他熟悉的红糖的甜。红糖的甜是粗凛的,直接的;而这种甜味是柔软的,细腻的,闻起来是那么舒服。他不停地抽动着鼻子,往香气的源头走去。
到家了。香气是从自家飘出去的。父亲见他回来,笑着递给他一碗淡黄的东西。林峰从没见过这东西,很是好奇。父亲在旁边痴痴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笑。林峰用筷子吃了一下,好甜。嘴外面还拖着那淡黄的东西,他已经抬头看向父亲:“好吃!”
父亲忽然有些腼腆,把头藏在了碗后面。好一会儿过去了,父亲才对林峰说:“这是蛋糕。”
林峰说:“买的吗?”
父亲说:“我自己做的。”
林峰不解,继续看着父亲,期待父亲继续说下去,但父亲却好像羞于多作解释。林峰便移了目光,有些失落地看着别处。忽然,他看到厨房外的石墩上放着一本书,就是父亲最近经常看的那本书。父亲拿起那本书,冲林峰说道:“这本书有用。等我再看一看,再给你做其他好吃的。”
林峰像看见宝贝一样盯着那本书,又用羡慕和景仰的眼神看着父亲。
父亲很是不习惯。他笑着对林峰说:“快吃!”
林峰赶紧吃了个精光,把碗递给了父亲:“吃饱了。”
他拍拍屁股去了屋里。很快,他又拿着一本书从屋里出来了。
坐到屋檐下的石阶上,他开始看书了。不知何时,父亲也坐了过来,抱着他的那本书,专心地看着。
父子二人像被什么附了体一样,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书。阳光也专心地照着他们两个,全心全意地照着他们。
不知何时,林峰已经靠在了父亲的胳膊上。他手里的书还是打开的,但他已经进入了梦乡……
四
会做蛋糕的父亲,再次激活了林峰的心事。父亲是看了市科委发的那本书后,才掌握了做蛋糕的神奇本领的。由此可见,父亲看的书应该是很不错的。那父亲书箱里的书呢?想必也和这本书一样,个个是宝贝。他想了一下那个书箱的大小和模样,猜测那里装一百多本书是不成问题的。一百多本书啊!个个是宝贝一样的书啊!林峰的心再次痒痒起来。
他的心里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哪天趁父亲不注意了,偷偷把书箱打开看看。但是,西屋的门一直是锁着的,而钥匙一直在父亲那里。想到这些,他又不禁万分沮丧。这感觉就像是你隔着一块厚厚的玻璃,看到了冰糖葫芦;明明看见了,明明也知道那是美味无比的,可你就是分明得不到。
学校里有了一个小小的图书室。一天,林峰从那里借来了一本《三国演义》。借书的时候,老师吃了一惊,问林峰:“能看懂吗?”林峰想也没想就说:“能。”老师知道他是很爱读书的,就想让他读读试试吧,又对他说:“你要是能把这书读懂的话,那就很有本事了。”
听老师这么说,林峰便知道,这《三国演义》大概是很难读的吧。他想了想,问老师:“读懂这本书了,读其他那些难读的书,应该也就没问题了吧?”老师沉吟片刻,郑重地答道:“世上的书多了去了,难读的书那也是不可计数。”林峰一听这话,便又泄了气。老师见他如此,便又说:“但是,只要你把这《三国演义》好好读了,这四乡八里所有的书,大概也都难不住你了。”林峰一听这话,便又转忧为喜。
他偷偷地读着《三国演义》,小心地不让父亲发现。他想在父亲面前当一次胜者。他记得父亲说过,书箱里的书,他要长大了才能读懂。但老师现在既然这样说了,他就有了满满的信心:等我把《三国演义》读了,让父亲看看;到那时,他肯定会为我打开他的书箱……
林峰默默地用着功。《三国演义》确实有点难读,但坚持读下去,也就没那么难读了。通过读《三国演义》,他也确实感觉到了自己的长进,越发相信老师所言非虚。但他想要百分之百的全胜把握,想让父亲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读完《三国演义》后,他便去找老师,吞吞吐吐地对老师说,想从老师这里借一本最难读的书。
老师见他这样,知道他已经把《三国演义》拿下了;林峰现在来借书,而且要借最难读的书,那是他想验证一下老师说的是不是真的。老师识破了他的心机,觉得这孩子真是有一份固执的可爱。
老师当然不会把自己手里最难读的书给他。当然不能给他了,老师手里可是有《资本论》的,林峰这小屁孩哪里能读懂?他要是读不懂了,一则再不会相信老师的话了,二则也伤了他读书的兴头。老师想着这些,心里已有了决定。
老师问林峰:“你借《三国演义》时,老师是怎么对你说的?”
林峰答道:“读懂了《三国演义》,村子里所有的书就难不到我了。”
老师接着问:“还有吗?”
林峰接着回答:“有。天下难读的书很多。”
老师说:“难得你记得。这就好。老师还怕你读了《三国演义》,却骄傲了起来。看你今天这个回答,老师就放心了。”
林峰道:“老师,我知道的。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要学无止境。”
老师很欣慰地笑道:“有这个态度就好。那我就把我这里最难读的书借给你。”说着,从身旁的抽屉里,翻找了一下,拿出了一本《水浒传》,递给了林峰:“这是老师这里最难读的书了。老师借给你。”
林峰不知道怎么感谢老师,在那里不自在地站着。老师笑着说:“走吧。”林峰这才离开了老师的办公室。
林峰又开始日以继夜地读起了《水浒传》。他依然很小心,生怕被父亲发现。他打算读完《水浒传》后,再告诉父亲一切。这次,他不要再央求父亲,他要以自己的胜利来让父亲心服口服,他要以自己的胜利来赢得走入父亲书箱的入场券。
这天,林峰和父亲一起去上厕所。林峰有点不自在。父亲问他:“怎么了?”林峰犹豫了一下,解开了裤袋,依然无话,默默地撒着尿。
父亲若无其事地先出来了。这孩子的变化太快了。今年开春没多久,他的胡须就有点明显了。父亲又细细回想,林峰对他的态度也有些不同以往了,最近还有点神神秘秘。刚才的事情,第一次让父亲意识到:孩子长大了,要面子了,懂羞耻了,该让他一个人睡了。
父亲想到了空置的西屋,但他立刻又在心里否定了。林峰的姐姐小学毕业前,身子也有很大改变。即便如此,父亲也没有为她腾出西屋来,只是在五间主屋里添了张床。
不行,西屋不能打开,绝对不行。林峰早就惦记着西屋的书箱了,绝对不能让他去西屋睡,给他分床睡就是了。
父亲在厕所外想着这些,不觉出神。回过神来,才觉林峰还没从厕所出来,他本想骂一句“你小子掉厕所里了”;但还没开口,他便觉到了不妥。
他轻声轻脚地离开了。
林峰知道父亲走了,才从厕所里跑了出来。
五
转眼就到了寒假,马上就要过年了,林峰也要长一岁了。
过去的这一年,林峰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但同时,他的苦恼也与日俱增。由于早早冒出的胡子,他经常被一些同学视为怪物;每次上厕所的时候,他都倍觉尴尬:那些好奇的男同学们,总要趁机看他肚脐下冒出的黑色毛发;他的喉咙上也不明显地凸出了一块,自己说话的声音,总惹起同学们的一片笑……
刚上学的时候,林峰因为不爱学习,被同学们欺侮;明年就要小学毕业了,他却又面临着同学们的奚落和躲避。 时间仿佛并没有前进,而只是在轮回。 好在现在的老师对他还不错,他也因为自己的学习成绩,而成为了同学们的榜样和羡慕的对象。
父亲已经让他分床睡觉了。他对父亲的态度也渐渐有了变化,他在内心里渴望着像父亲一样, 说一不二,独当一面。有时,他又想和父亲来一次当面的争吵和对抗。但是,很不凑巧的是,父亲偏偏发现了他身体的秘密。他再面对父亲时,内心有些生怯,似乎他有把柄落在父亲手里一样。《水浒传》的阅读在寒假前已经结束了。按照他原来的计划,他早该向父亲显露一下自己的长进,让父亲心服口服地打开书箱。但现在,他原来满满的信心,却没有那么足了。林峰许久以来的那个愿望,那个遍阅父亲书箱里藏书的愿望,依然没有实现。上初中的姐姐,这时已经从学校里回到了家,给他带了几本书。林峰暂时有了看的书,也就不再那么想那件事了。
寒假里,林峰跟着姐姐林江,学了几句半通不通的英语。不学英语还好,一学英语,他便又想起了那件心事。自己又长大了一岁;而且姐姐从县城里带来的书,自己也都能读懂。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林峰在心里默念着。
但林峰还是没有行动。他想的依然是,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在等待着合适的时机。
家里的活儿,林峰开始上心了。他一没事了,就在家里找活儿干:挑水,喂猪,扫地,擦桌……
一开始的时候,父亲还觉得他奇怪,也对他不放心,总是丢给他一句“一边儿玩去”;但见他干得有模有样,父亲也就找不到什么借口了,反而觉得很高兴。母亲看见林峰如此,不时地说:“峰儿长大了。”这话被林峰和父亲都听到了。林峰的心里乐滋滋的,但父亲却从来不接母亲的话。
父亲是在有意地回避,他肯定还记得他说过的话:等林峰长大了,他才能看懂书箱里的那些书。而现在呢?自己分明已经长大,父亲为什么不践行诺言? 林峰很气恼,但他还是忍着。
小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了,班里却少了一个叫李宇的孩子。这件事情,林峰在开学前也隐隐听说了。李宇父亲说:家里实在没钱了,李宇也差不多把小学读完了,比自己这个睁眼瞎强多了,就别再念什么书了。
大家都没把李宇的事放在心上,就连他们的冯老师也是如此。倒是李宇,没事的时候就往学校跑。每到这时,他的父亲必定很快追来,把李宇拉回家去。有过这么几次后,大家就再没在学校里见过李宇。
这一天,学校放假,久旱的村庄也迎来了第一场春雨。林峰的父亲吃过早饭,便出去串门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子两人待在一起便无话可说。今日林峰在家,父亲本想让他出去找同学玩的;但林峰偏想在家看书,父亲无奈,只好自己出去了。
林峰在家里看了会儿书,不觉已过去了大半个上午。走到院子里来,他又看见了西屋紧锁的门。他正要向西屋走去,却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林峰回过头来,走到了过道,喊他的人也过了影壁,来到了外面的院子里。那人打着雨伞,是李宇。他跨上石阶,也来到了过道里。两人就坐在过道里的小板凳上,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起来。
聊了不一会儿,李宇忽然低声对林峰说:“你爹娘不在家?”林峰道:“我爹出去了,我妈在睡觉。”
李宇道:“低声点儿!”说完,他便出了过道,下到外院,转过了影壁。林峰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了门闩的响声。响声刚过,李宇便又回到了过道。
林峰低声对他说:“闩门干嘛?”
李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从裤兜里拿出了一包烟,抬头对林峰悄声说:“不能告诉别人。”
林峰说:“行。”
李宇小心地点着了一根烟。林峰对他说:“你抽快点儿。我爹要是看见了,就不好了。”
李宇道:“嗯。”林峰不理他,起身去把门闩推开了,但仍然把大门紧闭着。
林峰回到过道,李宇便有些不高兴,正要发作,林峰却先说道:“大白天的插上门,谁来了都会怀疑的。不用插门,人来了,你把烟弄灭就行了。”
李宇抽着烟说:“对。”说完,便又掏出烟盒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烟盒伸到了林峰面前。
两个人都是不说话。
他们脸上的神情复杂起来。那种神情,是受到禁忌诱惑的人才有的神情。
林峰还是接过了烟盒。
两人都抽起了烟……
外面有脚步声响起。两人慌地踩灭了烟头。正要起身把烟头扔掉,大门已经被人打开。
两人吓得不敢动弹。林峰艰难地挪了挪脚,把露在外面的一大截烟头,踩在了脚底下。
两人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还有他们父亲的说话声。
是林峰的父亲。是李宇的父亲。
他们也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六
两位父亲是在路上遇到的。雨已经差不多停了。林峰的父亲串完了门,正要往回走,迎面就看见了李宇的父亲。
李宇的父亲计划把鸡窝修修,可却找不见手把锯。他想着去谁家借一个,顺便去看看李宇去哪里玩去了。他刚一出门,就碰上了林峰的父亲。他试着问林峰的父亲,家里可有手把锯。林峰父亲说,有的。两人便相跟着,往林峰家走来。
李宇的父亲给林峰的父亲点了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支。两人边走边抽,不时闲聊几句。
李宇的父亲说:“你有福气啊。这林峰将来肯定大大有出息。到时候,让他也拉帮拉帮我家李宇。”
林峰的父亲说:“还早着呢。李宇这孩子也不错的。我劝你啊,还是让他回学校,把小学读完吧。”
李宇的父亲说:“那孩子就不是个念书的料。再说了,我也确实没钱供他上学了。等他再长大些,我就打算带他出去搞点副业,让他见见世面。成不成材料的,就全看他自个儿的了。”
说话间,两人不觉已从村东头走到了村中间的破庙前。那破庙的廊檐下,有两个老人在那里悠闲地下着棋。李宇的父亲看着便心痒痒,觉得修鸡窝也不急在一时,便拖着林峰的父亲来到了廊檐下,看这两位老者下棋。
林峰父亲的心思却不在看下棋。他看到了廊檐下的墙壁上,满墙的毛笔字:大部分是毛主席语录,还有一两句马克思、列宁的话。时间过去了三十多年,这些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辨。那些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事情,再一次被林峰的父亲回想起来。
两位下棋的老人已经要起身走了。其中的一个老者看见了林峰的父亲,便走到他跟前,也和他一样,细细地端详那些字迹。林峰的父亲觉察到了他,转身对那位老者笑笑:“ 王大爷,这都是你写的吧? ”
王大爷道:“你还记得呢。你那个时候,才十多岁吧。”
林峰的父亲道:“文化大革命的头一年,我刚满十岁。”
王大爷又道:“没有十岁吧?”
林峰的父亲又说道:“是十岁。我十岁的生日都没有过,不敢去过啊。就因为没过生日,我才记得特别清楚。当时的村子里成啥样了啊?本来,我爹是想给我做点好吃的,稍微改善改善的。可谁能想到啊……”
王大爷沉默了:“哎……林堂啊。批判你爹的大字报,还是我写的呢……”
林堂笑笑:“说这些干嘛?都过去了。”
王大爷抬起头来,却是对李宇的父亲说:“李胜啊,你那个时候还小吧?”
李胜道:“是呢。我比林堂小七岁呢。林堂是婚结得晚,生孩子也就迟了。”
王大爷又是感慨:“那时你还是个两三岁的孩子,应该是记不得什么吧?乱七八糟的,记不得好。”
李胜道:“不记得,哪能记得呢?”
王大爷又是一阵感慨:“不记得好哇,不记得好……”
感慨了好一阵,他又对林堂说:“你不是爱给林峰讲故事嘛,给他讲过那个年月的事情吗?”
林堂点着了一支烟,也递了一支给王大爷。待他把烟点着了,林堂才说:“哪能给他说这些啊?他不知道这些才好。”
王大爷抽着烟,凑到林堂耳根前说:“林峰这孩子爱看书……你那书箱里的东西,我劝你啊,早点儿……,留着不好。”
林堂不答,只是抽烟。四个人谁也不说话,自顾自地抽烟。
过了好一会儿,王大爷先把烟抽完了。他对林堂道:“我当年也当过你几天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也没个一儿半女的。没事了,你来给我坐坐啊?”
林堂道:“行。就怕你跟我待着没意思。”
王大爷笑道:“怕啥没意思?没意思了,咱爷俩儿就抽烟。我家里啥也没有,就是不缺烟。”
林堂道:“行。”
王大爷又道:“过几天就是清明了。你去给你爹上坟的时候,告我一声。我给他准备点儿东西。”
林堂道:“行。我记得了,到时候告你。”
四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抽了好些支烟,才从那破庙的廊檐下出来。
李胜相跟着林堂,问他:“当年发生过啥事啊?我隐约知道些。”
林堂道:“操心那些干啥?照顾好李宇是正经。我听说,李宇都开始抽烟了……”
李胜吃了一惊,再没心思想别的事:“这坏小子!我回去就教训教训他。”
两人很快就到了林堂家的外面。林堂的家在村子的西头,已经是村子的最外边了。离他家房子不远,就是一片坟地。李胜看着那坟地,问林堂道:“你爹是不是就埋在这儿?”
林堂道:“是呢。可怜他连块墓碑都没有。你怎么知道的?”
李胜道:“也没别人,我就告诉你吧。我爹临死前的那个晚上,让我替他来你爹的坟上看看。我爹说,你爹死得冤呢,他要给你爹磕个头。我带着我爹的衣裳、裤子、鞋和帽子来到你爹的坟上,在你爹坟前烧了。我爹说,他早就想亲自来了,但来不了了;把他的衣服在你爹坟前烧了,也就算有那个意思了。我从你爹的坟上回去后,我爹也很快就咽气了……”
林堂抽着烟,听他说着。李胜觉到了气氛的尴尬,强笑道:“不说了。快去把你的手把锯借给我吧。”
林堂道:“你不进来坐坐?”
李胜说:“不了。林峰在家吧?”
林堂道:“在。”
李胜说:“在就不去了。去了我眼气。”
林堂被他说得笑了出来:“老大不小的人了,咋还这么小心眼?快跟我进来吧。”说着,便拖着李胜往家走去。
七
林堂和李胜进到了院子,便看见各自的儿子在过道里坐着。李胜看了李宇一眼,觉得他有些异样:他在那里呆呆地坐着,一副不愿让任何人靠近的样子。李胜知道,这孩子肯定又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他几步冲到过道,一把拽起了李宇。李宇慌得没神,但还是有意识地没有挪脚。他父亲也觉到了,这孩子的脚还死死地扎在地上,便朝他的腿弯就是一脚。李宇不防,足脚还是挪动了。他父亲又踢开他的脚:下面是烟头。
李胜是又闹又羞又气,便要不由分说地教训李宇。林堂见状,赶紧把他拦住:“你要教训儿子,回去教训去,别在我家。”林峰仍是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出。林堂看他也有点不对劲,没好气地说:“怎么这么没眼色?快站起来,让你叔叔坐下。”
林峰仍是低着头,慢慢站起来,一只脚死死地拖着地面走。由于下过雨,林峰的鞋底也是湿的,烟头竟粘在鞋底上了。但他还没走几步,烟头就脱落了鞋底,没遮没拦地全露在了过道的地面上。林峰觉察到了,但却不敢回头。忽然,他的屁股就挨了一脚。他身子直往前冲,差点栽倒。
李胜看到这一切,扭过头来就扇了李宇一个巴掌:“给我滚回去。自己不学好也就罢了,还把别人也往坏里带。”
李宇灰溜溜地走了,剩下林峰一人在这里。他低着头,偷偷地翘着眼,瞄地上的烟头。那烟头像一个赤身裸体的人一样,躺在地上;赤身裸体是有伤风化的,是不被世人所容的。但林峰觉得,这烟头却是那么美。
父亲来到了他身边,他的手在靠向林峰的耳朵。不待父亲揪他耳朵,林峰已先抬起了头,羞怯满面,但他还是开口了:“你们能抽烟,为甚我们就不行?”说完,他又把头低下了。父亲被气得直想狠狠打他。李胜见状,赶紧去劝解:“这不怪林峰的,都是李宇的错。你赶紧去把手把锯找来,借我使使。”
林峰的母亲这时也已经睡醒,来到了院子里。林堂便对她道:“张莲,你去给李胜找找手把锯去!”
林峰倏地要跑,早被父亲一把拽住。这时,母亲又开口了:“你得给我钥匙啊,那手把锯不是在西屋放着嘛。”
父亲拿出钥匙,抛给了母亲,另一只手却还死死地揪着林峰。李胜早递了支烟过去:“先抽烟,先抽烟。”父亲知道这李胜是“捣乱”的,但也没法,接过烟抽了起来,揪着林峰的手也松了。林峰见机,往后退了退。
“先给我滚回屋里去!”林堂对林峰骂道。
林峰却是不理,在那里兀自喃喃:“凭啥你就能抽烟,我就不行?”
父亲愤怒地把嘴里的烟摔在了林峰身上:“你给我过来,过来给我说!”
林峰的执拗劲儿犯了上来,抬头看向父亲,虽还是有些怯,到底大声说道:“凭啥你就能抽烟,我就不行?”
林堂忽地奔过去,翻手就要揍他,却见他已经哭了起来。这次,他竟也不躲避,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巴掌。
疼!但他强忍着不去捂脸,仍是倔强地抬着头。这次他心里怯意全无了,用更大的声音道:“凭啥你就能抽烟,我就不行?”
父亲不答,又是一巴掌打到了林峰脸上。李胜见这个样子,觉得劝解不住,便也进了西屋,和林峰的母亲一边找手把锯,一边有意没意地说点别的。
林峰吃了十来个巴掌,但仍是嘴硬。父亲也觉没趣,也想先罢休了;但有李胜在这里,他要是罢休了,又觉得没面子。他打到四五下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点无奈了,想着:峰儿啊,你好歹先服个软,让爹有个台阶下啊。哪曾想,这林峰就是死不悔改,跟他硬碰硬了。
这时,母亲和李胜都已从西屋出来了,父亲更觉狼狈:像话吗?连自己的孩子都管不住了。这让别人看了,可要当笑话了。
他越想越气,便又要打林峰。哪知林峰却躲过了,猛地就跑到了西屋。父亲就要追过去,西屋的门却一下就闭住了,接着听到了里面门闩的响声。
父亲一下慌了,责备母亲道:“你出来咋不锁门呢?”
母亲懒得理他,冷冷地对他说:“是你把孩子惹成这样的,不要往我身上赖。我做饭去啊。”
李胜还想劝解,但看林堂的脸色却很是难看,还有些慌得手足无措,他这才觉醒过来: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我在这里干嘛,让林堂怪没面子的。
他又递给林堂一支烟,像想起什么要紧事来,忙道:“我先走了,赶紧回家去,说不定李宇又在家里给我祸害呢。走了……走了……”
林堂也不送他,他也就边说边走了。
只剩下了林堂一个人。他一个人很担心地站在院子里,那样子可怜极了。
顾不了那么多了,就丢下自己的面子,先给儿子说几句软话吧。
他走了过去,透过门缝往里看去。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他拍了一下门,轻声道:“峰儿,你先出来。这屋子长年不住人,别阴着你。”
屋里的林峰没有答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林堂见他不理,便去找了一根又短又细又硬的小木棒,想从外面把门闩挑开。但走到西屋门口,他却颓然地把那小木棒扔了:林峰是多么倔强的孩子,自己根本开不了门的。
他站在门口,回想起了往事。林峰小的时候,自己也曾打过他几次,他有时还知道认错,有时就从家里跑了。这孩子从小就犟。现在呢?再怎么打他,恐怕也是不行了。自己本来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也很少打骂他,倒是给他说理的时候多。但今天的事情有点突然,再加上有外人在,自己不免昏了头……事已至此,怎么办才好呢?
他摸下别在耳朵上的烟卷,正要点着,解解烦忧,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下定了决心。手里的烟卷被他撕了个粉碎。
他回到主屋,把家里所有的烟卷都找了出来。
再次来到西屋门前,他冲里面的林峰道:“峰儿,爹再不抽烟了。我现在就把全部的烟都毁了,以后也再不抽了……”说到最后,他却有点想哭。
自己也是在十来岁的时候,开始抽烟的。那时的自己,尽管有那么多的苦难,但是青春年少,多么好啊。而现在,孩子慢慢长大了,自己却慢慢老了……
张莲听到了他说的话,但忙着做饭,也就没顾上理他。林堂在西屋门前,有些不舍地撕碎了一支又一支烟。
撕,撕,撕……满地的烟草叶末子。
门闩响了,林峰走了出来。
门开了,父亲假装无意地瞄了一下屋里,书箱依然是好好的,没被人动过。
他又低头去撕烟卷。
林峰抹去脸上的泪水,看着满地的烟卷尸体。这次,他不觉得烟卷美了。他感到了伤心难过,仿佛看到了生命的凋谢。
父亲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林峰转过身去,把西屋的门慢慢合上,拿下锁头,再将锁把儿穿过环眼。
他闭上眼睛,手上吃力一按。
西屋的门又锁上了。
八
林峰没走出西屋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哭。
他一直想着的与父亲当面的对抗,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他原本想的是,自己站在父亲面前,为自己一个合理的请求——看父亲书箱里的书——据理力争,而父亲虽有些不情愿,到底通情达理,还是被自己说服了。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却为此付出了吃了十几巴掌的代价。
从小到大,自己都没怎么被父亲打骂过。这下可好了,父亲在一天内就补齐了。吃巴掌时,他确实是觉得自己问得有道理,再加上他已隐隐觉得自己长大,有了点想和父亲平等的意愿,便一直嘴硬,这才多吃了几巴掌。
就在这阴暗的西屋里,他觉察到了自己生命的成长。以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长大了,但心里还是没底的;所以,他才迫切地想和父亲来一次争吵和对抗,他才去看“最难读”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他才在家里抢着干活儿……一切的一切,还是因为他心里没底,想得到一些自己长大的确证。
刚才发生的事情,让他吃了定心丸:他长大了!
他锁上了西屋的门,看着父亲平静地撕着烟卷。看了一会儿,他就去拿来笤帚和簸箕,默默地扫着那些烟卷的尸体。扫了好一会儿,父亲撕完了,他也扫完了。他想对父亲说什么,却开不了口。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父亲说:“我知道了,你别说了。”林峰道:“我要说什么?”父亲说:“你肯定是想,你学抽烟也不对,以后不会了……”林峰被父亲猜到了心思,把头扭到一边。父亲猜中了他的心思,在一旁憨憨地笑着。林峰装着去倒扫起的烟卷,边走边说:“才不是。你不懂。”父亲不理他,只是笑着。
父亲没有完全猜出林峰的心思。林峰说对了。
那天,当他锁上西屋门的时候,他也是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锁住了。他扫完烟卷的时候,本想给父亲显露一下,自己已经读过《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了;但彼时,他捕捉到了父亲神色中的黯然,有点心疼父亲。他想:现在还想着打开父亲的书箱,父亲正在难过,我现在遂了心愿,也是胜之不武,大大没意思;还是以后再给父亲说这件事吧。
这件不大不小的事,就这样过去了。自那以后,父亲真的没再抽过烟,但脸上的笑容依然还是一如往昔。丢掉了烟卷,似乎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通过这件事,他突然发现,并不是自己在影响林峰,倒是林峰在影响自己:林峰爱看书,自己那几年也不由自主地看了几本书;自己早有戒烟的想法了,是林峰那天的倔强,才使自己最终丢下了烟卷……他想着这些,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而林峰呢?他的心思依然在父亲的书箱上。以前的时候,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偷偷打开父亲的书箱。三年级的时候,“妗子”借了父亲的书,趁着父亲喝酒,他偷偷在那里拧书箱的锁头,被父亲逮了个正着。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不上学,他和姐姐,还有伙伴们,在家写作业;父亲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看了看西屋的门紧锁着,才又放心离去。那时,他一上午都无法专心写作业,又冒出了偷偷打开父亲书箱的坏主意;但姐姐和伙伴都在,他也只能想想了。
但现在呢?他再没有偷偷打开父亲书箱的想法。现在的他,一心想着的是,如何说服父亲,让他心甘情愿地打开书箱。
但他现在有了另外的担心。那天,他和几个同学,去王大爷家玩耍。说话间,王大爷——这个当过林堂几天老师的老人——说起了林峰的父亲。王大爷说,当年林峰的父亲也是出了名的淘气,并不怎么爱读书。
这让林峰的心里起了不小的担心:如果打开了父亲的书箱,里面并没有多少书呢?里面并没有什么好书呢?自己心心念念了好几年,到头来如果是这样一个结局,如何受得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林峰放学回到家,看见父亲正要把书箱搬回去。原来是西屋阴暗,父亲趁着天气好,把书箱搬出来晒晒。
林峰跑到父亲身边,正要开口,父亲却先他道:“来,给我一起抬回去。”
林峰就要上手,父亲却说:“等等!”
父亲把书箱倾斜了一下,林峰只听到书箱里发出了书籍滑动的响声。林峰这下知道了,父亲是想让他这边轻点,抬得省点力气。他更知道了,书箱应该不是满的,书籍大概只装了半个书箱。林峰的心里有点小小的失望。
父子二人将书箱抬了回来,放在了原来的地方。
林峰道:“爹,我想看里面的书。”
父亲想了一下,对他说:“你马上就要升初中了。等你考上初中了,我就给你看这里的书。”
林峰见父亲终于答应了,心里一阵窃喜。他有点“蹬鼻子上脸”地又问道:“里面有多少本书?都给我看吗?”
父亲道:“大概有七八十本书吧……”
林峰依然不依不饶:“都给我看吗?”
父亲道:“当然不行。”
林峰无话,有点沮丧。父亲对他说:“我这样说吧,你现在还愿意和人一起上厕所吗?”
林峰害羞地说:“不愿意。”
父亲接着问他:“为什么呢?”
林峰道:“不知道。”
父亲听他这样回答,笑了:“这里的书不能都给你看,就和你不愿和人一起上厕所,道理是一样的。”
林峰似懂非懂,但隐约觉得父亲说的有道理。
九
转眼就是清明。清明前一天,林堂按照约定,来看王大爷。见他来了,王大爷似乎早有准备,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给了林堂。
林堂拿过那酒,一看那酒瓶,便脱口道:“王大爷,这酒少说也有三十年了吧。”
王大爷笑笑:“比三十年还多,三十五年了。一九六六,二零零一,整好三十五年了。”他接着又说:“去给你爹带到坟上,就说是我给他的。”
林堂脸上露出了笑意,但笑得却不舒展。王大爷又对他说:“林堂啊,林峰今年多大了?十一岁了吧?”
林堂答道:“十三了。他是属蛇的。他的名字还是你起的呢。”
王大爷显出颓然的神色:“老了,记不真事儿了。我看啊,怕是我也快和你爹去作伴了。这些天来,我就想,那个时候的我们都怎么了?跟中了魔似的。”
林堂也黯然道:“……王大爷,我已经应下林峰了,等他小学毕业了,就给他看些我那书箱里的东西。”
王大爷说:“这是你们父子间的事,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人要脸,树要皮……我的罪,我都认。我现在呀,也就是等死。可要是林峰知道了过去的事,我这老脸吧……不说了,想想就不自在。作孽啊……”
林堂道:“大爷,我不会给他全看的。能让他看的,给他看;不能让他看的,绝对不会给他看的。”
王大爷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摸出烟盒来,递烟给林堂。林堂拒绝了:“我不吸了。”
王大爷本以为他是在推辞,但看他说得郑重,便问他:“为啥?”边说边点着了一支烟。
林堂道:“也没啥。就是不想抽了。”
王大爷抽着烟,回想着过往,悠悠地问林堂:“你恨我吗?”
林堂尴尬地笑着:“你说哪里的话?你是我的大恩人。当年我家落败,我相中的姑娘也不愿意跟我了。那以后好几年,我为娶媳妇的事都愁成啥样了,不到三十岁,头发就掉光了。后来还是你帮我说的媳妇,全村人一起帮我,我才成了个家。大家的恩情,我都记得的……”
王大爷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看着院子里斑驳的墙壁,喃喃道:“你父亲是我害死的,我有罪。”
林堂劝他:“大爷,你别这么说。是我爹命不好,他这是在劫难逃,跟你没关系的。”
王大爷起身回到里屋。过了一会儿,拿着个小金碗出来了。林堂不知他要干什么,很是纳闷。
王大爷抚摸着那小金碗,良久才罢。他把那小金碗递到林堂手里,说:“这是你家的东西。现在还给你。”
林堂差点落泪,忍了忍,对王大爷说:“跟你这么多年了,你留着吧。”说着,便又把那小金碗递给了王大爷。
王大爷不接,袖了手,叹息着说:“你家当年的院子,那真是不错。可再好的东西,也经不起折腾啊。多好的院子来啊,后来被抄了家,又让革委会霸占了好多年。现在再去看,哪还成个样子啊?你看我这儿的窗棂,多漂亮啊,这原来也是你家的啊……”
说着说着,王大爷已经泣不成声。
林堂听着他的讲述,眼泪再也忍不住……
两人各自哭着。过了好一会儿,林堂意识到了失态,努力地往脸上挤着笑容。王大爷也渐渐地收了眼泪,但对林堂的笑容却视而不见。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又接着说:“那个年月的事情,大概只有咱俩还记得吧。我是用心记,你是记在了本上。我是作孽太深,那些事情缠着我不放,我想忘也忘不掉。你是受伤太重,也是忘不了。”
林堂被他感染着,也若有所思地说:“大家都记得呢,但大家都要生活呀,记得又有甚用?大爷,我不记恨你。当年我爹的事,我也有责任。现在想想,我那时真叫个狼心狗肺……”
沉默了好久,王大爷问林堂:“除了我,没人知道你的日记本吧?……”
林堂回答他:“没有。这日记本,我从来没给人看过。”
王大爷边回想往事,边继续说:“你开始记日记的时候,你爹还在吧?”
林堂摇摇头:“不在了。他不在后没多久,我才开始记日记的。”
王大爷问他:“你还留着它,是吧?……大爷劝你,还是把它……”
林堂接过他的话:“留着吧。我现在啊,就当它不存在。就像我家门扇和过道墙上的‘忠’字,我就留着。不,不是留着,是我怕它们,我不敢动它们,我不想见它们。有一回吧,我放耧的时候,把墙皮上的‘忠’字划了一大片。当时把我吓得啊,半天没回过神来……”
王大爷起身,去拿了瓶酒。两人斟上了酒,王大爷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他边斟酒边说:“你说的是呢。前几年,我和村长说,把村当中的庙修一修吧。村长听了后,慌得狠,像魔怔住了,嘴里半天就是‘不行’俩字。你说的对着呢,大家都怕那些东西,不敢动它们。留着吧……”
说毕,他饮了一口,又接着说:“可你说,大家是怕个甚呢?”
林堂说不出来,他头一次感觉到了语言的无能。他心里明明知道,大家怕的是什么,但就是说不出来。
王大爷看着他,他也看着王大爷。两人分明想装着释然,但笑容里露出的却是苦涩与无奈。
两个酒杯碰到了一起。
酒再入肠,泪又盈眶。
十
第二天就是清明。林堂一家中午做了面条,专门盛出一碗汤来,供在了先人的遗像前。待饭毕,把供着的汤倒在了一个空瓶子里,一家人锁了门,朝坟地走去。
坟地也不远,三五步就到了。林峰拎着汤瓶,父亲拿着酒瓶,母亲提着装有冥币、香烛的袋子,三人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坟上。
三人先是向祖坟磕了个头,又把各种供品摆上,母亲点上了香烛,林峰把汤挨个坟头湔了,父亲也挨个坟头压上了冥币。三人最后又回到林峰祖父的坟前。林堂把王大爷的那瓶酒放在了父亲的坟头,却没有打开。林峰把燃着的香插在了祖父坟前。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来,也是没有打开,放在了坟前。要是以往,父亲必是点着几根烟,将之插在坟头的。今年的清明,他却不这样了。
父亲说:“来给爷爷奶奶磕头吧。”三人便齐齐地跪下,磕了三个头。三人仍在地上跪着,父亲直起上身,对着林峰祖父的埋骨处说:“爹,娘,孩儿带着媳妇和林峰,来给你们上坟了。林江在县里读书,回不来。家里一切都好,林峰马上要上初中了,我也把烟戒了……”
该母亲说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就又磕了几个头。
林堂道:“该你了,峰儿,给爷爷奶奶说几句话。”
林峰直起上身,朝着祖父的坟头道:“爷爷,奶奶。我会好好学习的,我已经看了《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了。我将来还要看更多的书。我长大了,会帮爹妈干活儿了……”
父亲知道他也说差不多了,便对妻儿说:“行了。再磕个头,把供品收了,咱们回吧。”
于是,三人便把各个坟头上的供品收了,往回走去。
“你什么时候看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父亲问道。
林峰道:“寒假前。从学校图书室和冯老师那里借的,早看完了。”
父亲不再说话,脸上满是笑意。林峰看到了父亲的表情,得意地说:“可好看了。”
父亲揣着明白装糊涂地说:“有多好看啊?”
林峰被问住了:“我也说不出有多好看。我给你讲里面的故事吧。”
父亲道:“好。等这个礼拜天不上学了,你就给我讲讲吧。”
林峰道:“我现在就能讲给你。”
父亲道:“你下午还要上学,礼拜天给我讲吧。”
林峰觉得父亲说得有理,对父亲应道:“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