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您的当前位置:首页正文

乱世读书

来源:二三娱乐

隋末唐初,天下大乱,是文化秩序破碎后又重新整合的时期。而玄奘大师几乎以一人之力奔走于乱世之中,最终奇迹般从印度取经归来开创宗脉。大家对此往往做两面评价:一面感慨玄奘如此壮举实非“奇迹”两字所能尽述,一面叹息其所创唯识宗终不能被中国文化所积极接受。

然而千余年之后,西学东渐,又一次出现两种文化的冲突。如欧阳竟无、章太炎等人,不断又重新提起唯识学。在民族危亡,文化传承出现了三千年未有之危机的背景下,再度回想起玄奘曾经致力过的文化交流事业,令人不胜感慨。

但是于玄奘本人而言,这些都已是身后事,他要证的道已经证成。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没有人比他更契合这两句话的精神。他走过去的路,本身就是“道”。

“道”不是“研究”出来的,更不是说出来的。道是一个人生命的历程,有怎样的生命,就有怎样的道,和自己如何标榜鼓吹并无关系。这个历程并不外在于个人的生命,而本来就内在于每个人当下在做的每一件事。一天一天,平淡又真实。与其说一个人在求道,不如说“道”即个人生命历程的开显

法海寺壁画

【1】乱世

提到玄奘取经的故事,一般都要从《西游记》开始切入。很多人认为是戏谑,不以为然,认为小说家言和正史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西游记》与玄奘的本事,倒不仅仅是小说家言和正史的区别。其中倒有汉学和宋学之区别的意味:汉学求真求古,似玄奘一生的工作;宋学求通求悟,本事上不必都较真。《西游记》与明代心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目了然,而认为玄奘的工作颇受汉唐经学的影响也不为无因。说玄奘有汉唐经学的遗风,因为他的儒学基础是很好的。

玄奘法师俗姓陈,是家中的第四子。自幼是受父亲的儒家教育成长起来的,八岁时听父亲讲《孝经》中“曾子避席”的典故即“整襟而起”,其早慧的程度令父亲非常惊诧。

按《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的记载:

自后备通经奥,而爱古尚贤。非雅正之籍不观,非圣哲之风不习。不交童幼之党,无涉阛阓之门。虽钟鼓嘈囋于通衢,百戏叫歌于闾巷,士女云萃其未尝出也。又少知色养温清淳谨。

无论学问还是品行气质,如果后来不学佛,玄奘怎么看都是一代儒家经师的样子。但是他二兄长已经出家,见玄奘天资聪慧,便教授他佛经,将他引入了释门。隋末天下大乱之后,玄奘恐怕学业荒废,劝兄长一起离开洛阳而奔长安。

常常戏说当今是人心之乱世,经典湮没而邪说横出,颇有清初“未知世道人心所底是”的架势。不过这到底是句戏谑,比起历史上真的乱世来,现在的人已经不敢想象其细节了。

比如隋末唐初这一段:

隋氏失御天下沸腾。帝城为桀跖之窠,河洛为豺狼之穴。夜冠殄丧法众销亡,白骨交衢烟火断绝。虽王董僣逆之衅,刘石乱华之灾,刳剒生灵芟夷海内,未之有也。

这时候的玄奘不过十五、六岁,并没有寺庙里生活的闲适幽静,同样只能在战乱中辗转迁徙,却仍不忘研习佛典。

法海寺壁画

【2】求经

长安虽然已为唐都而秩序初定,但天下仍处于战乱之中,所谓“孙吴之术斯为急务,孔释之道有所未遑”。统治者最关心的是如何平定天下,儒学和佛学都还顾不上。没有书可读的玄奘并不愿苟活在这里,于是劝兄长一起去蜀中:

法师乃启兄曰:此无法事不可虚度,愿游蜀受业焉。兄从之。又与经子午谷入汉川。

成都在乱世当中还能维持佛教活动,很多有学问的僧人都投奔这里。玄奘发奋读完了此地的经书,《三藏法师传》称:“敬惜寸阴励精无怠,二三年间究通诸部。”

玄奘兄弟两人青年成名,在蜀中受到了极大尊重。然而玄奘并不满足,总想再回京师弄清佛经中一些问题的原委。然而兄长大约已经厌倦了乱世之中的奔波,这一次没有能再同行。

更思入京询问殊旨条式有碍。又为兄所留不能遂意。乃私与商人结侣,泛舟三峡,沿江而遁,到荆州天皇寺。……又入长安止大觉寺,就岳法师学俱舍论,皆一遍而尽其旨,经目而记于心。虽宿学耆年不能出也。至于钩深致远开微发伏,众所不至。

这一年,玄奘二十岁出头。从蜀中再回到长安,身边再没有兄长的庇护。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玄奘为求梵文经义,而私自出关西行。当时国内初定,关外仍然局势纷乱。乱世之中的辗转求学,对于玄奘而言,才刚刚开始。

在以后的岁月里,玄奘全身心投入到佛的指引当中。他是否还对兄长有所惦念呢,书中没有明说。但是常有这样的记载:

更经两日方出流沙到伊吾矣。此等危难百千不能备序。既至伊吾止一寺,寺有汉僧三人。中有一老者,衣不及带,跣足出迎。抱法师哭哀号鲠咽不能已已言:岂期今日重见乡人!法师亦对之伤泣。

这时候玄奘刚从莫贺延碛几百余里沙漠瀚海中九死一生脱险而出,乍见异乡寺庙中的故乡人,不禁相拥而泣。这时候勾起的乡愁之伤,大约也有对父兄的怀念吧。

法海寺壁画


【3】起信

常听人说哲学是不是科学,儒家是不是哲学这样的问题。无论是与不是,这些文化长期构成古人的精神基础。其中必有信念的部分,尽管我一般不宣扬这个。但是对宗教而言,“起信”是首先要建立的情感归属。起信之后如何信心不退,才是理论要解决的问题。各种佛经,除少数如《金刚经》之外,一开头总是先讲佛祖大显神通的故事,正是因为起信极难。

而以这种方式建立信心是否恰当,这个问题另说。文化层面的问题,需要信仰与情感的参与,因为它终究是对人精神层面的一种关怀,往往不是为了解决什么或紧急或功利的现实问题。

举一个玄奘西行中听闻而来的传说故事:

从此西行至阿耆尼国阿父师泉。泉在道南沙崖,崖高数丈,水自半而出。

相传云。旧有商侣数百在涂水尽,至此困乏不知所为。时众中有一僧,裹行资依众乞活。众议曰:是僧事佛,是故我曹供养,虽涉万里无所赍携。今我等熬然竟不忧念,宜共白之。僧曰:“汝等欲得水者,宜各礼佛受三归五戒,我为汝等登崖作水。”众既危困,咸从其命。受戒讫。僧教曰:“吾上崖后汝等当唤阿父师为我下水,任须多少言之。”其去少时,众人如教而请。须臾水下充足。大众无不欢荷。师竟不来。众人上观,已寂灭矣。大小悲号,依西域法焚之,于坐处聚砖石为塔。

塔今犹在,水亦不绝。行旅往来随众多少。下有细粗。若无人时津液而已。法师与众宿于泉侧。

简单翻译一下:一位僧人随商队乞食而行,遇到一处绝地没有水喝。这僧人劝大家皈依佛教,他愿为大家去崖上取水。大家应许,水果然从崖上坠落,而此僧人也在崖上寂灭。大家将僧人焚化后建塔,若干年后玄奘到此,而“塔今犹在,水亦不绝。

禅宗很讲究“传灯”的意象,佛法不断如黑夜中传灯。而这里的“塔今犹在,水亦不绝”,对于在沙漠中旅行的求道者来说,犹如信心不断,只有一意向前。

法海寺壁画

【4】立场

经常会看到一些讲传统文化的文章,说什么“学问深处意气平”。意思是高人都是没有脾气的,无论听到看到什么,永远一副莫测高深的微笑样子才能显示境界。向来对这种似是而非的“平静”与“美好”不屑一顾。孔子厌恶“乡愿”,欣赏“狂狷”,老好人才没有道德底线,狂士至少不盲从。读书读到立场都没有了,也就不用再读书了。

玄奘作为大德高僧,在学问的立场上从来不曾让步:

法师既遍谒众师,备餐其说,详考其理,各擅宗涂。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

玄奘在蜀中时就以辩才著称,人称“酬对解释靡不词穷意服”。在请教了国内众多高僧之后,仍然不足解释关于佛经中的种种疑惑,这才决心西游取经。求真求古,是儒家汉学的学风。魏晋玄学以精简直截代替了这种繁琐学风,这也是很多中国化佛教最先与之交融的学术形态。玄奘不满意这种学风,决心回归印度佛学的本源,甚至不惜性命以求真理。以具体的一个个问题的细节的探究,代替口头上空谈的玄理,这本身就是求道。

玄奘在屈支国遇到其佛学领袖木叉鞠多,有一场著名的辩论。木叉鞠多的辩论术,和现在很多网友辩论的过程类似。鞠多先吹牛说自己多么权威,让玄奘跟着他学就好了,不用去印度。然后又嘲笑唐人不懂佛教经论。玄奘反问:你懂吗?鞠多说:当然没有我不懂的了。玄奘于是追问论中细节,于书上不合。鞠多坚称书上没有此说,旁边却有好事者非要查书给证实,搞得鞠多恼羞成怒。最后无路可退,鞠多只好推说自己老了忘了书上怎么说的了。

从吹牛吹破到恼羞成怒,最后将精力都放在删评论和拉黑上了,这是很多干货大神的人生轨迹。其实自古以来如此,空谈人生应该如何,读书应该如何,写作应该如何的调调很多。不如打开值得一读的经典(经过时间检验的读物),将自己感兴趣的部分,哪怕一点点,真正弄清楚原委。而不是永远玩弄空虚的概念,说起什么都头头是道,深入到细节却样样不行。

后来在那烂陀寺,玄奘多次与外道论辩,维护了本寺教义的正统地位,受到寺内僧众的爱戴。可以说,佛教的传播与发展,辩论本来就是其中极重要的一个环节。用孟子的话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前两天受人鼓动翻了翻南怀瑾的《金刚经说什么》,里面讲佛教的正宗都在中国,学梵语的都是瞎费工夫。读到这里我不禁笑了,想到一个流行的论调:说《金刚经》就是最好,读经只读《金刚经》就够了;又说《心经》是《金刚经》的凝练,只读《心经》也就够了。我想说,你们只念“阿弥陀佛”就够了,哪用读什么经啊。

佛教的正宗在哪里,玄奘能否代表佛教正宗,不好说。但是玄奘证的是他自己的果,以一躯之力打开唯识宗的学脉,这个百死千难的历程才是真正的“道”。这不是“研究”出来的,更不是说出来的。一直很喜欢《诗经》中“行道迟迟,载渴载饥”一句,走路是自己切身的体验,求道本来就是为己之学。

法海寺壁画

【附录】

附玄奘与木叉鞠多辩论的原文:

鞠多理识闲敏彼所宗归,游学印度二十余载,虽涉众经而声明最善。王及国人咸所尊重,号称“独步”。

谓法师曰:“此土杂心俱舍毗婆沙等一切皆有,学之足得,不烦西涉受艰辛也。”

法师报曰:“此有瑜伽论不?”

鞠多曰:“何用问是邪见书乎?真佛弟子者不学是也。”

法师初深敬之,及闻此言视之犹土,报曰:“婆沙俱舍本国已有,恨其理疏言浅非究竟说,所以故来欲学大乘瑜伽论耳。又瑜伽者,是后身菩萨弥勒所说。今谓邪书,岂不惧无底在坑乎?”

彼曰:“婆沙等汝所未解,何谓非深?”

法师报曰:“师今解不?”

曰:“我尽解。”

法师即引俱舍初文问。发端即谬。因更穷之。色遂变动云。汝更问余处。又示一文亦不通。

曰:“论无此语。”

时王叔智月出家亦解经论,时在傍坐即证言“论有此语”。乃取本对读之。鞠多极惭云老忘耳。又问余部亦无好释。

时为凌山雪路未开不得进发。淹停六十余日。观眺之外时往就言相见不复踞坐。或立或避。私谓人曰:“此支那僧非易酬对。若往印度。彼少年之俦未必出也。”

其畏叹如是。

往期相关阅读: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