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手术后第二天来的,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且带着浓浓的方言口音,不用再问,他是安徽人。
尽管他不怎么爱说,不怎么会说,但我爱问。我有时特别讨厌自己,无缘无故得罪人,恨不得将嘴巴抽得稀巴烂,有时特别欣赏自己,在异乡的土地又结交一位朋友,忍不住灌些饮料犒劳嘴巴。
所幸,当我不讨厌自己时,他也不讨厌我。他是一个善良本分的人,我不光会说,还会看。
他理着平头,头发很硬却并不尖刻,在回答我问题时,有些甚至倾向我。他很黑,黑得带釉,当然,我不敢这样问他,嗨,你黑得真带劲呀,那样,我可能真要抽自己嘴巴。
浅发黑肤,最重要的一点是爱笑,笑得很连密,每一瓣笑容里面,我都看到善良在闪光,即使他偶尔羞涩地低下头,善良依旧向周围的空气扩散。
我看人从不走眼,我这半生,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我都佩服我的嘴和眼,它们带给我快乐和光明,带给我真诚和希望,当然也带给我苦涩和迷茫,我就不计较了。
在我勤劳的嘴和诚实的眼的关怀下,我与他愉快地沟通了小半天。
他本来在昆山上班,近段时间右手不能得力,手腕又痛又麻。他知道老毛病犯了。
原来,在他七八岁的时候,没人照看,父亲将他带到地里摘南瓜。他抱着一个大南瓜向父亲奔来,不慎脚下一绊,一下子将右肘摔脱了。
那时交通不便,家里也没钱,父亲抱着他去就近的矿区医院接骨,当时医生也说接好了。哪知,这二十年来,肘部逐渐变形,往外翻转,他们才知道骨头没接好。所幸,手不痛,可摇拖拉机,可提几十斤重物,对生活没什么影响,他们也就不在意它了。
关键是,再弄时,要做手术,要花很多钱。
虽然有这点缺陷,但因人勤劳诚实,不惹事生非,他遇到一个好姑娘,很快结婚了。
老天不会亏待好人的,我的嘴适时对他表示赞扬,我的眼也向他投射更炽热的光,期待他继续向下讲,尽管我听得有些吃力,但作为同是一个好人,我欣赏他的坚强。
很快有了孩子,而且两个,家里只有一些土地,他选择外出打工。
不出来不行呢,家里弄不到钱,两个娃要吃要喝,老婆过年有时新衣服都没一件。
前两年还好,他从不缺勤,还总是主动加班,每年都省着,寄回家里的钱还不少。家里添置了不少电器,娃也长得白白胖胖,老婆有时也往脸上抹些东西。
还真是,两个娃可不像我这么黑,这么丑,像他妈,耐看呢。
他的笑一阵一阵地,从没停过,有时像被火燃了,猛然爆一下,露出一排白牙。他便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或者抠着指甲盖,好像里面有多脏似的。
不知怎么搞的,这几天就不行了,里面酸肌肌地痛,还一点劲没有,像一截木头,成了摆设。
他长吁了一口气,但笑容还挂着,我也长吁了一口气,看了看自己的手,笑容却怎么也挤不出来。这次,我的右肘完全摔碎了,手术费用了十万多,钱用了就用了,关键是以后有后遗症,不知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他看着我的手,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说出什么,但他的眼却黯淡了些,睫毛一下长了许多。
他的肘骨已经长好,但长得扭曲,这次手术,要敲断已经长好的骨头,矫正,重新垫入新骨填好缝隙,固定后让它们长在一起。
医生问他新骨头是从医院买还是自己身上取,如果买,他就可以少挨一刀,少受许多痛。如果从身上取,就将腰眼挖开,在里面敲一块出来。
他问医生哪种方法好,医生说都差不多,若想少花钱就得挨痛,若不想挨痛就得多花七八千块钱。
他拿眼神瞟了我一下,很快就缩回去,生怕被我捉住不还他似的。
我用自己的骨头,他的口气完全不容置疑。
这一次,我的嘴再怎么利索,眼睛再怎么明亮,在他面前也无能为力。
挨一刀没事,反正手上也要动刀,动一处我也干不了活,动两处却可省不少钱,我不怕痛,就怕家里没钱。
七八千块,可干不少事呢。
医生见他确定了,又给他详细地讲解手术方案,最后问他,这儿要用两块钢板,你是用国产的还是进口的。
这一次,他再没问进口的好在哪里,国产的有什么弊端,不假思索地说用国产的。
医生点点头,那好吧。
他小心翼翼地问两者的差价多少,医生说两块的差价大概在两三万。
他一听,吓得吐了一下舌头,摸了摸脑壳,身子松了下来,好像捡了个大便宜似的。
我说,你老是这样省,手可是大事呀。
他咧了咧嘴,将笑容从唇边往上撵,没事的,我注点意就是,反正明年要取出来。
之后,他靠在墙上,将眼睛眯着,似乎在算着究竟可以省下多少钱,黑黑的面上,漾起平滑的光泽,让人想摸一下。
他一会儿喝点水,一会儿到走廊走走,一会儿过来将我的床升高一些,一会儿问我吃不吃苹果,他帮我洗。
他忙乎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拿起了手机。
二毛,你是二毛呀,你哥呢?
哥在这儿呢。
好,好,你们要听话,莫惹妈妈生气,帮忙她干些活。
知道,我们乖得很,你要保护好自己的胳膊。
嗯,爸爸过几天就回去,给你们带好吃的。
他完全讲起了家乡话,我尖着耳朵总算理解了意思。他的脸上笑得很松散,但那一团一团的温暖却很紧凑,正在电波里奔个不停。
我的眼看得清,我的嘴道得明,我窝在被子里,捕捉着生命中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