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我坐在竹屋前面的桃树下抚着流光琴,花香荡漾,离那日我受伤已过了半月。
那个时候我失去了神识,原以为自己就要化为清气回归神界,心想着这般死法也好,静悄悄的没人晓得,估摸着等消息传到幻境外时,世人都会欢呼一声,跪地连连磕头歌颂上天有好生之德,终是收了我这等的妖孽云云。
或许也只有竹染得知我的死讯后还能为我叹上一叹,道上一句可惜,但他这句可惜里能有几分是为了我,我心知肚明。
但俗话都说得好,祸害遗千年,加之上天一向没有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好生之德,所以区区不才的本妖神在下我,还是在重伤后的第五日上头,睁开了眼。
重伤之人都会清减上许多,但我对着镜子左转转右转转端量了好一番,除了嘴唇苍白了些许罢,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竟都没什么变化,嗯,看来我伤得并不是很重。
倒是救下我的那个魔族小辈,叫什么来着?哦对,叫丁隐的那个少侠,比之当初我在飘渺山初见他时,身型看着消瘦了些,脸色看着苍白了些。
哎,小辈果然还是小辈。
“你今日兴致倒是不错,竟抚上琴了。”
我想东西想得入神,不察有人靠近,当声音传来,我才回过头,往来人处看了看。
拨出最后一个音,我收了手朝他轻道:“琴技差得很,只不过聊以遣怀罢了。”
他走到我身旁坐下,往小几上搁下了两盏茶,将一杯推至我面前,才开口道:“花花莫要谦虚,真是不错的。”
我打了个哆嗦。
他立刻皱着眉道:“就算这茶不甚合你胃口罢,花花,你也不能当着我的面洒得满桌都是,这样会辜负了我的心意。”
我听言讪讪一笑,赶忙用袖子抹了一把桌面,圆场道:“这茶是好茶,只是我伤势未愈,手不大稳便罢了,你莫要多想,莫要多想。”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才唔的一声表示晓得了。
虚虚的揩了一把汗…我自然不是因为这个什么茶抖上一抖,但我为是的是什么却又不能与他明说,委实令我有些纠结。
关于“花花”这个称呼,我之前就有过一问的。
自我那日转醒之后,便和丁隐一同留在了幻境中。非是我不想出去,而是那时我灵力损耗颇多,要想再打开幻境的入口,恐怕还要冒上些风险。
至于,为何不让丁隐来帮忙,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这虚伽幻境只能由幻境的创造者操控,别人半分沾染不得,这也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当日丁隐到底是因何际遇进到幻境里来的。
我问过他,但他支吾了半天也没支吾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当日他刚来到飘渺山上就被一个漩涡给旋了进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遇到了我。
对于这个解释,我姑且信了。
这另一方面嘛…呃…咳咳…这另一个方面则是丁隐他…他对我家中的小厨房起了兴致,且这兴致颇深。
用他的话来讲,就是他一日不在厨艺这上头琢磨出个花来,就一日不出这虚伽幻境。于是乎,本殿每日都煎熬于……
“花花,你家中的灶怎么用?”
“……”
“花花,你家中的盐放在哪里?”
“……”
“欸,花花,这鱼你觉着如何?”
“……”
“欸,花花,这藕你觉着如何?”
“……”
……
每每听他口中唤出“花花”二字,我都忍不住浑身哆嗦。
直至一日,我掂着腰上新长出的二两肥膘,对着他沉痛道:“那个丁少侠啊,你我二人相识不过数日,就算罢,就算你救过我的性命,但'花花'这称呼是不是过于亲密,过于不妥了些?”
我自认为我这一番话无论是从姿态语气还是面部表情,都拿捏得十分委婉、十分得宜。
但他只是沉思了片刻,从容道:“哦,这个…因当日你跟我说你名字之时,我一下听得不大清楚,只听到了花什么的,可我总不能叫你花什么的,怎的?我这样唤你花花你不喜欢?”
感情这还得赖我?我听言忍不住眼皮一跳,又咬牙问他道:“那你之后也知晓我姓名,怎的还这般唤我?”
他转头又想了想,良久才道:“哦,叫习惯了。”
我遂倒地不起。
呜呼,本殿何其悲哉…
……
脑门上突然一痛,我这才拉回了神思,看到丁隐的两指离我的脸不过半寸的距离,虽然我并不反感,但还是往后挪了挪。
听见他笑道:“怎么老是爱出神呢?”
我摸了摸鼻子哼哼了两声,终是不知道说什么。
桃花纷飞落得满地都是,我和他就这样静静地坐了许久,他才抬头缓缓地叹了一声道:“你神力都恢复好了罢,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这话听在耳中有些飘渺,我自顾自斟了一杯茶道:“唔…明后日罢。”又看向他解释:“明日村子里过祈福节,我还想看会儿再走。”
他定定将我望着,轻笑着道了一句好。
……
我对村里的祈福节印象不是很深。
从我幼时开始,身边就时不时出现一些个莫名的精怪,闹得村民人心惶惶,以至于他们并不太待见我。每逢上祈福节那日,为了不给他们带来麻烦,爹爹都不允我出门。
不过,他会牵着我的手,带我到后山的山顶,把我抱起来骑在他的肩上,一边手扶着我一边手指着远方的夜景跟我说:“小花,你看那边,那边就是我们村了。”
我挨在爹爹的头上,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风很轻很柔,片刻,那边的夜空突然升起了一点一点的亮光,亮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直到布满了整片天空,我才发现,那是一盏盏祈福灯。
灯火忽明忽暗,红彤彤明亮亮的,我看着分外欢喜,在爹爹肩上蹭来蹭去的连连拍手笑着,叫着。
“小花喜欢?”爹爹问我道。
“灯灯,好看,喜欢!”
爹爹总会笑着提醒我:“当心点儿,当心点儿!”
……
那时我还小,爹爹也还在,还没有之后那么多的事情。
我拨开了垂在我耳畔的头发,“咕咚”一声又灌下去一口酒。不知道是这酒,还是这风,我只觉脸上烫得厉害,头也昏昏沉沉的,打了个哈欠,单手撑着头从山顶看下去,夜凤一阵凉过一阵。
突然手中的酒壶被人抢了去,我皱着眉,丁隐脸色有几分难看。
“你伤刚好,酒还是少喝。”他又端坐在我身旁。
我不说话甩了甩脑袋,任由他给我斟上了一杯茶。
“你怎么上来了?”
“看你不在家,出来看看。”
我默然,良久才道:“那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早就没了。”
他没什么反应,垂眼安静地喝茶。
我又续道:“爹爹跟我讲,只要他在哪儿哪里就是我的家,但爹爹不在了。”
“后来我去到了长留,又将长留当作我的家,那个时候,我有师傅,有朋友,有姐姐,有孩子。哦对了,我的孩子她叫做糖宝,是一条灵虫呢,整日里还娘亲娘亲的唤我,叫得我可欢喜了。那时候我觉着就这样一直下去罢,就这样一直下去就好。但后来…这一切也都没了。”
我迷蒙间抬眼看他,又躺在了地上,背后凉丝丝的我觉着很舒服。
“你知道吗?那天我在那棵婆罗树下,看到了你用发带绑着那株优昙花,我很开心。真的,已经很久没那么开心过了。”
“后来,你进到幻境里救了我,帮我修好竹屋,渡自身的修为给我疗伤,每天变着花样给我下厨,和我一起留在这里,我也很开心。”
我怎么会不知道,上古凶神相柳的威力有多大,那些汤羹茶水里面放了什么,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愿想、不愿说。
夜深了,那一盏盏祈福灯又向往年一样飞上了天,不知何处有清歌入耳,隐隐约约,尾音拖的老长,这是我幼时听过的小调。
我抬手遮住了眼,自言自语:“但我明白,美好的事物总是不长久的。譬如幼年的时光啦,譬如在长留的日子啦,再譬如我的爹爹、我的糖宝、还有东方、姐姐…就连这祈福灯,你这个时候看它多美啊,但它终有一刻会灭掉,会被风吹走,须臾间便残破了。”
“留下的,只不过是最为折磨人的回忆罢了。”
我又听到了丁隐压着声音问我:“所以呢?”
“所以?”我想了一会儿,笑出了声缓缓道:“所以,你明日便走罢,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别再来这飘渺山,别来见我,更不要对我这样好,虽然可能你从不觉着你做那些事情就是对我好,但你这样会给我错觉,会让我舍不得放开手,继而赖上你,缠上你,我缠人的功夫可厉害了。但是…等到有一天你也走了,我又要再一次回到一个人的日子。本来一个人也没什么打紧的,我习惯了,但从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就不是那样了,我胆子小,丁隐,我怕…我怕…”
他静了良久才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不会离开你,我不会抛下你一人,我会一直陪着你呢?”
我侧过头不说话。
他又幽幽道:“花花,你原本不是上来看祈福灯的吗?怎么又不看了?你在忍什么呢?把眼泪忍回去吗?别忍了,哭出来罢。”
“我是在对你好,但是做得好像不够多呢,你看,你还是想推开我,还是想把自己锁起来,你锁得了多久呢,我都走出来了,你还要回去吗?”
“我爱的、我信任的都在利用我,我原本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爱上什么人了,可我偏偏遇上了你,哎…怎么就偏遇见了你呢?”
他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良久,眼眶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顺着我的脸颊滑到我的发际,我已经许久未曾哭过,快要忘了流泪是什么感觉的,只一味抽泣。
丁隐侧躺下环抱住我,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膛上,亲了亲我的发顶,轻拍着我的背,喃喃道:“哭罢…哭罢,哭完我们就回家,回我们的家…我不走…我怎么会走呢…你在这里…我走不掉…也不想走…”
他这句话只换回了我的嚎啕大哭。
……
情之一字,十分玄乎。
这是我陪着丁隐那么多天以来,得出的唯一一个结论。
他每天清晨都会来到我房中将我叫醒,对着我的脑袋蹂躏了好一番才肯罢休,低下头将我亲了亲,看我红着一张脸。他觉着很欢喜,我也很欢喜。
吃完了早膳,他就和我一道散步消食,我总嫌累,他就会把我拦腰抱起,碰着我的额头,在我耳边说上好一通情话。他觉着很欢喜,我也很欢喜。
到了夜晚,我就拉着他一块看话本子,就着昏黄的灯火,他将我轻搂在怀中,每每读到有趣的地方,他就顺着我的头发和我一道笑笑。他觉着很欢喜,我也很欢喜。
……
大抵陷入情爱中的人都觉不出时光的流逝,直到有一日丁隐他突然跟我说,他要去外头处理一些事情,我才惊觉,和他在幻境中已经呆了将近一月。
他从不同我说起他的过往,但我晓得那约莫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便没有追问过。
所以当他跟我说要回去一趟时,我就暗暗觉得,他这是要回去做一个了结,虽然心中万分不舍,但我还是作法送他出了幻境。
没他在的日子,我也过得甚有滋味,常说独守空闺,独守空闺,但我并不觉着这是件值得哀愁的事,只因我信任他的情意,虽不知道这信任何来,但我知晓他一定会回来寻我。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那日我在院中清扫着落叶,突然传来一道开门声,我了然地转回头看向门外的那道红色身影,朝他笑了笑:“处理好了?”
他亦笑:“好了。”
三月二十三日,宜祭祀,宜嫁娶。
我和丁隐对着飘渺山拜了天地,结为了夫妻。
次日一早,我醒来之时,便看到丁隐他侧着身撑头看我,头发垂下来蹭到我脸上痒痒的,被他这么要命的一看,我耳根子烫得厉害,整个身子往下挪了挪。
隔着被子,他轻轻将我拥住,笑道:“你这会儿倒是会知羞了,昨夜是谁好一通缠磨不肯放手的?”
我追悔莫及地闭了闭眼。
半天他才问到:“可觉着不舒服?”
我靠近他摇了摇头,起初是不大舒服的,但后来我隐约能觉出个滋味儿,便觉不出那不舒服了。
“那就好。”他又摸了摸我的头问我:“你还记得当初你问我为何我会唤你花花这事吗?”
“嗯,记得的。”
“其实当时我撒了个谎。”
我好奇探出头来与他两两对望。
他轻笑着又叹了一句:“我其实一开始就记住了你的姓名,只是…觉着'千骨'这名听着颇为凄凉罢了,我心中不喜,'花花',多好。”
他的瞳孔泛着赤红色的暗影,这里头如今只倒映出我一人,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凑近他的嘴唇,轻轻一点。
“我跟你讲个故事罢,这故事很长,我要慢慢同你讲。”
他将我搂进怀中点了点头。
很奇怪,以前从不愿提及的往事,如今我却能一股脑地说出来,期间再讲到白子画,这个曾经给过我最多疼爱,也是给了我最多伤害的人,我竟半点心痛也无,淡淡地只像是讲着别人的故事,可这的确是我活了这几百年来真真切切经历过的。
这刻,我才知晓,我终是把前半生的执念给放下了。
丁隐他默默地听着不作声,只是搂着我肩膀的手紧了紧。
等我讲完,长叹了一声,半晌,才又听见他说:“我也给你讲个故事罢,这故事也很长……”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他才讲完。
我听完只是冲他一笑,别过头去,忍住了眼中的泪水跟他调侃道:“那我们岂不是同病相怜?”
他复又亲了亲我的鼻梁,握住我的手认真道:“不,是同甘共苦。”
我哼了一声笑他肉麻,转头看向窗外的大好春光,良久,才在被子下回握住他的手,轻叹道:“确实如此…”
大婚后的第六十年,我诊出我怀上了身孕。
神的寿命很长,魔的寿命也很长。因此寻常神魔两族要在成亲之后的几千年才会有孕,所以我想不到我竟然这么快就怀上了。
不过后来细细又想了想,也就悟了。
这孩子来得这么快,泰半和某人很有关系,且是大大的关系。听他曾说,他以前并不叫'丁隐'这名儿,而叫大力,丁大力。嗯,我觉着这名罢,在某档子事上倒跟他十分相称。
总之这孩子来得意外,我跟他讲了,他还半天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的将我望着,继而一把将我拦腰抱起举高,耳朵贴在了我的腹部,柔声跟我说:“花花,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
我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发,心中只觉着分外的柔软和喜悦。
…对啊,我们的孩子。
因着是神魔之子的缘故,怀他的时候,我格外的吃力,终日恹恹提不起精神,胃口极差,脸色也极差,浑身的神力只用得上那么一星半点,剩下的全都用来孕育他。
丁隐看我难受,曾狠下心对我说:“要不我们先不要这个孩子了罢,等过了几千年之后再……”
他话还没说完,我就猛地冲他摇头。
“我想生下他。”没有一个母亲会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就算再苦再累都好,这个可是我的孩子。
他听完不说话,只是摸上了我的肚子,眸色沉沉。
之后每次我撑不住,他都会渡上他自己的修为给我。
我当时心安理得的受着,多年以后,我常常想,那时候,我听了他的话多好,哪怕只是推迟个百来年呢,要是推迟个百来年,也不至于会走到那一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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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们体谅一个高三狗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