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年多,我仍时常想起在那座西双版纳边境小村度过的三天两夜,想起那位招待我的小学教师和他的老挝妻子。他们的家就建在学校边上,后院一条被沙土染成微红的山溪缓缓缓流过,溪边生长着不知名的香草,吃饭时,他会去采来一把,加上辣椒,就成了佐餐的蘸水,让最寻常的食物呈现出难以置信的丰富口感。
我怀念那碗充满魔力的蘸水,也感激他们毫无保留的招待。但那里的生活远比人们愿意呈现出来的更加复杂,而我却终归无法按照他们希望的方式来讲述它。
前往村子途中有两个多小时,都是穿行在这样的山间 —— Day 1 ——
“那村子就在西双版纳最后的一片森林里。”在景洪的一家青年旅舍,一位自称是老板朋友的男人激动地说,“想去就快去,我在村子里有认识的人,我帮你问他。”——来不及犹豫,他打通了一个电话,几句话确定了下午正好有一趟由镇上回村的车,“村里最近刚通电,过几年就变样了。你就搭他们的车去。”
之前为了看看真正的原始森林,我已经在旅舍打听了两天,得到的却总是些模糊又讳莫如深的回答,如今一切忽然触手可及得让人生疑,但转念一想,假如事情不可靠,拒绝上车就是了。于是我马上收拾了行李,连哪天回来都不确定,就夹上一套换洗的衣物冲向汽车站,赶上了那天唯一一班前往镇子的班车。
巴士刚刚驶离景洪市区,窗外的景象就迅速被泛着灰蓝的橡胶林取代。如果不曾去过西双版纳,也许无法想象这种植物在当地的覆盖率有多高。眼中所见已经不是树林,而是一座连一座被橡胶树盘据的群山,除了偶尔闪过几块面积不大的香蕉田,目力所及再无其它大型植物。风吹过时,绵延至天际的橡胶树叶起伏如浪,倒也壮观,只是那座以物种多样性闻名的亚热带雨林,如今已成了一个传说。
四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却被拥堵的车流困住无法进站,整座小镇看上去只有一纵一横两条公路,都被来往的车辆塞满了,汽车鸣笛声和大人孩子的喊叫此起彼伏。售票员只好拉开车门催我们下车。我刚想给接站的村民打个电话,远远地有人在招手,走近了,是一位年轻人,笑起来灿烂中带一丝腼腆,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自我介绍姓于,今天和村人一起来镇上接孩子们回村。因为村上的小学只到三年级,所以从四年级开始,孩子们就要到镇上的学校寄宿,周末再由家里接回去。这也是镇上交通每周五如此拥挤的原因。不过其实于老师刚结婚,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只是来镇上办事,我是沾了他学生们的光。
回村的路程比我预想的更久,也更颠簸,开车的村民镇静地在碎石山路上狂飙,一路摇晃得我几次撞上车顶棚,但除了我每个人都毫不紧张,孩子们用当地话聊天,于老师则热心的给我介绍他们的村子。这时我才知道,原来近些年村里正以普洱茶闻名,远道而来的人不算罕见,只是大多是来做茶叶生意,纯粹的游客倒是从未听说。
渐渐的,茂密的原始森林开始显现,天色暗下来,车内溢满了植物的奇妙芳香,山谷间可见溪水奔流,路侧生长着高大的树木,然而车内颠簸,很难拍下清晰的照片。
两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抵达了村子,许多人家已经亮起了灯火。在村口桥头,我满怀期待地下车,走到桥边,眼前的景象却让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一张橙红色的沙发,赫然浸泡在桥下的山溪中,与它泡在一起的,还有五花八门的垃圾。夜色浓深,上游的景象模糊难辨,但显然从脚下直至村子尽头,目力所及都是这样的场景。
跟着于老师一路走向村小的方向,旁边就是他的住处,大概两米高的土坡顶上一间简单却也敞亮的平房。傍晚山中曾下过雨,道路泥泞湿滑,泥土鲜艳得像染过色,弥漫的雾气与炊烟中,红砖砌就的房子看上去仿佛正在融化。快到门口时,他的妻子从屋里迎出来,还是少女的样子,看到我们很开心,说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懂,只好抱歉地回以微笑。“她是老挝人,不会说汉话”,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又补上了一句,“其实她也不太懂老挝话的。但我们有自己的方言,我们彼此听得懂。”
他们拿来一个新枕头,又拆了一套全新的床单被套,很快把房间布置好了——然而却没有灯,因为平常也没什么人住,房里还没来得及布设电线,好在有一盏充电灯照明。
山中木柴多,几乎家家门前都有一座柴堆,晚饭是在一块正方形的灶坑里烧,锅就架在柴堆上。新鲜木材含水量大,燃烧过程中烟气漫布整个灶房。我之前从未亲眼见过这样的烧饭方式,所以并没跟着于老师一起出门躲避炊烟,而是留下来看着他妻子添火炒菜。结果两个人一边躲烟,一边在灶房里挥着被熏出的眼泪相视而笑,虽然无法交流,却也有种超越了语言的默契。
饭后于老师请我去聊天,才发现他家还有一间茶室,正中一张由整棵大树劈开制成的茶桌,奢侈得有些突兀。但这里既然盛产茶叶,总有茶商往来应酬,又多树木,细想也就不觉意外了。不过我并非懂得品鉴之人,好茶给我是浪费的,所以赶忙说“随便喝点平常的就好”。
聊起来才知道那位介绍我来的人,同于老师也只有一面之缘,还是两年之前,当时他登山途中误走到这里,在村中歇脚,之后偶有往来,也都是帮朋友采购茶叶,算不上熟。我也真是无知无畏,出发前若问清是这样,肯定不敢贸然跑来的。
谈到彼此成长经历时,才知道他还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但小时候受伤耽误了医治,一条腿微跛,毕业后不好找工作,才回来做了小学老师。早些年村中没有汽车,上学只能靠步行,当时常要以这样一条腿沿着山路从清晨走到日落,可努力读书多年,毕业时不仅找工作不顺利,还发现辍学做生意的同龄人们已经趁着前些年的普洱茶热赚得了大把钞票,富裕者年入百万,在深山坳里盖起了三层新居。
最初回村时,他曾想过考公务员,可慎重考虑后,还是和大多数人一样选择了做茶叶生意。初期没有太多资金,只好自己在山中种茶。可好时机过去后,激烈的竞争导致了茶叶利润在接下来的几年大幅降低,后入行的人只能勉强支撑,直到两年前附近深山又发现了千年古茶树,新一轮的热潮才又一次开始,只是这回争夺的目标已从茶商转向了古茶树的所有权。直到我抵达村子的时候,这场争夺战仍未落幕。
尽管最终的结果与没有财力背景的普通村人无关,但当地气候水土本就适合茶树生长,新种的茶树品质仍属上乘,所以为古茶树而来的茶商们有时也愿意买些普通的茶叶带回去。有了这些条件,去年他才终于攒够了钱盖房结婚,那是靠着做乡村教师的收入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你看我读过这么多年书,为我留在村里可惜,但当时的那个决定是对的。”他微笑着,几乎像在安慰我,“毕竟我们这里有这样的资源,要好好利用。去外地打工,或者去考公务员,都可能让我错过时机。”
其实我并没感到可惜,甚至有些钦佩村人的清醒。即使置身这样的大山之中,他们还是意识到了那能够改变命运的不只有官方宣传的教育,而是任何在本质上能够帮人们同“外面的世界”建立联系的方法。如今既然人们通过茶叶生意得到了理想的住房和车子,这样的选择也无可厚非。
但隐隐的,还是做不到完全的乐观,晚上躺在温暖的床上,溪水里的沙发又在黑暗中浮现出来——荒唐可笑吗? 是的,但或许更可笑的是城市中人对遥远山村的想象。不知那些追捧古树茶的人们之中,又有几人知道世外桃源般的原产地真实的样子,或许这才是旅舍中一些茶商讳莫如深的原因。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我决定明天去看看清楚。
因为抵达时是晚上,没办法清楚的拍照,所以把第二天拍的部分照片补上吧,这两天天气是一样的阴雨。
那只山溪中的沙发。当天晚上天太黑了,这张是后来补拍 第二天清晨补拍的村庄,雾气仍然浓重 据说翻过这座山,就是老挝 —— Day 2 ——
第二天仍是潮湿微雨的天气,六点刚过我就醒了,当地人醒的比我更早,在门前站了几分钟,路上就走过了四五位扛着锄头去下田的老人,衣服还是传统的民族服装:黑衣黑裤,女性戴方形头巾,前襟用一片银扣缀上长长的粉色流苏装饰,男性则顶着粉黑相间的圆帽。看上去似乎是盛装出行,其实不过是人们劳作时也不换的寻常穿戴。
当地年纪较大的瑶族妇女仍然穿着传统服装早餐后村里已空了大半,只剩下三三两两坐在家门前闲聊,见到拿着相机的游人似乎很是困惑,毕竟不为茶叶而来的外地人,这里还没出现过。而我也真的不明白自己来看什么,只好说“随便走走”。
村里的房子沿着山坡铺展,从外表看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旧时瑶族被汉族驱赶,习惯了林中迁徙,很少定居,加上前些年也不富裕,所以建筑就只是砖房,此刻雨水又让村中的土路变得泥泞湿滑,加上混成一团的垃圾与杂物,这样的景象,让我也纳闷自己为什么到这里了。
可走到村子中央,却忽然热闹起来,一户人家的院墙边赫然架了好几口冒着蒸汽的大锅,不知是煮着什么,男女老少进进出出,几个女孩蹲在墙角洗菜,看到我,她们好奇地眨着大眼睛,但不说话;再往里走,门口房檐下竟坐了一大群人,除了抱着竹筒抽水烟的老人,还有一群小男孩;院中地上又围坐了四五个男人,正提着刀忙碌的处理一堆堆新鲜的猪肉鱼肉,似乎在准备一场宴席。我试图和门口的老人们说话,可彼此言语不通,只好客气地笑笑,又舍不得离开,总觉得这里气氛特别。
“是昨天来村里玩的人吧,给你介绍一下好了。”一个中年男人骑了摩托车进来,帮我解了围。原来这不只是一场宴席,还是一种被称为“度介”的仪式。它是瑶族少年们的成人礼。因规模盛大,常常是几家合办,流水宴席要持续至少三天。此外参与仪式的男孩们还要经历种种复杂考验,熬过考验后,才能在未来得到村人的尊敬并娶妻生子。
但很遗憾,正式仪式昨天刚刚结束,今天已是尾声,他是来这里把一些用过的法器带走的。说完他就进了房间。这时却忽然在人群里又冒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男人,手中拿了一把玩具般的木弓箭,口中发出“呜呜”声,一瘸一拐的走过来开始围着我转圈,周围人马上大笑,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能哭笑不得地站着。
好在听到笑声,刚才说话的人又从屋里走出来了。原来,围着我的男人在度介仪式中是负责扮演“拦路人”的角色,他要向中途闯入的人讨一点小钱开路。 “只是一个寓意,他们是在逗你玩,拿几块钱给他就好了。”
为我做介绍的中年人,他手中提着的鼓看上去有些年月了但我出门时除了相机什么都没带,只好尴尬的说声“这就回去取”,然后匆匆忙忙的赶回住处。于老师看见我这么快就回来了,问我原因。听我说完这番经历,他解释说,昨天还以为今年的仪式已经结束了,没想到我还赶上了尾声。这不是一个寻常的仪式,对传统的瑶族人来说,度介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婚礼,开销方面也一样不能马虎。拦路人对我要钱只是开玩笑,但对每个参与仪式的家庭而言,为了一个男孩其实至少要花费三万元,是个不小的压力,所以往往从孩子出生,他的父母就要为其积攒这笔钱。而根据经济情况的不同,最后参与仪式时,孩子们年龄也可能并不一样,最小的也许才六岁,最大的十岁以后都有。
我回去把钱交给了那位“拦路人”,因为还想看看村里其余的部分,便谢过了他们一起吃饭的邀请,一个人继续在村中漫步。走到村子尽头时,开始出现了纯木质的房子,但已经因为过于简陋而倾斜。想起昨晚于老师说到,村中一些年纪大了的人仍固守着仅靠种田的生活,所以也一直穷困,或许这就是他们的住处吧。
在出村的路上继续走了一会儿,视野里渐渐就只剩下农田了,迟疑了一下要不要往山里去,考虑到安全问题,还是放弃了。其实到西双版纳之前,就久闻毒品在这里的泛滥,此刻置身边境山区,尤其不敢冒失。昨晚和于老师聊天时,他说起早些年太穷困,有人曾铤而走险,凭走私毒品一夜暴富,但往往没有好下场。暂且不说法律制裁,做这样的生意和做茶叶生意一样,自己必须懂行。茶商要会品茶,做毒品交易也自然免不了自己尝试纯度,结果导致参与者都会染上毒瘾,再也无法与这行脱离干系。日子久了,难免露出马脚,被捕判刑也就不可避免。所以既然可以靠茶叶谋生,便再无人走那条不归路了。
回到村中,发现路边忽然冒出来许多提着编织袋的孩子,有些看上去才四五岁,手里的编织袋甚至和自己一样高。他们你追我赶地往前跑到了桥边,原来那里停着一辆车,是来收废品的,一个中年女人忙着称重找钱,身边还站着几位老人。孩子们到了地方,袋子一丢就玩了起来,虽然也没什么玩具,但几块丢弃的原木也能被他们做成临时跷跷板。看到我挂着个相机,他们就兴奋的跑来拉我拍照。
借着为孩子们拍照的机会,我还拍到了几位瑶族老阿姨,之前在村里走时因为语言不通,年纪比较大的瑶族女性看到相机无论我说什么都会马上躲开,只有两次顺利地得到了允许,一次是因为和孩子玩儿了一会儿,孩子的奶奶才放心地让我为她们拍合影,另一次便是在这里了。老人对孩子的爱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
午饭后于老师骑摩托去了附近的老挝村子,对久居此处的人们而言,这样的出行很普通。常出门办事的人都有边防证。人们互相往来频繁,又都是同一民族,所以中老结合的家庭在村中也很多。不过我没好意思问于老师与他妻子在一起是经人介绍还是自由恋爱,但看上去他们的感情非常好。
虽然不能一个人进山,但还是觉得该找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看看周边环境,于是我下午就在进村的那条公路上散步。途中发现一条通向山中的小路,没忍住,往里走了一会儿,原来路边是一处水潭,由一条小瀑布冲击而成。两侧植物丛生,将山路迅速隐没,我只好止步于潭边。一时间四下幽静,虽然看不到野花,却有许多大而美的蝴蝶绕着水潭翩飞,简直像传说中的“蝴蝶泉”。置身此处,才想起原本是为这样的情景出发,可若是以自然的宁静清新交换村中所见,竟会有些舍不得。
晚上终于还是被村民邀到家里吃宴席。白天出门办事的人这时都回来了,屋里屋外热闹无比,女人们忙着张罗饭菜,男人们有些站着聊天,有些则坐成一排看电视。看到我进了门,一个人热情的站起来把位置让给我。那是一把由整颗树干掏空制成的椅子。不清楚是哪种树,可要长到这么大一定得上百年。看出我的惊讶,他开心地说,在山中发现这棵树时,树芯是被虫子蛀空了的,所以就想到这样改造一下,树干的弧度刚好成了一把靠背椅。尽管自豪,但他显然没想过自己做了什么艺术,甚至还有一点不好意思,反复的说着“我们这里条件不好,比不了你们城市。” 不知如何回应,我只能说 “已经很好了,已经很好了。”
但是的确,村里还没有太适应用电的生活,整个厅堂中只有一盏微弱的灯泡,吃饭时几乎看不清桌上的食物什么样子,只知道是一盆一盆的肉和一碗一碗的蘸水。肉是清水煮熟,吃起来略紧,要蘸上蘸水味道才会好起来。我迷迷糊糊的胡乱吃了两碗饭,然后跟人们继续看电视。当时正放着湖南卫视的什么电视剧,画面上一位身着西装的男人正对身边妆容精致的女人说什么,人们目不转睛的看着,又似乎毫不在意。那些遥远城市的爱恨情仇,他们真的会感兴趣吗?
但反正我不感兴趣。
我就找了个借口,跑去门口看孩子们玩。他们正围着一个竹编的大笼子不知在干嘛,走近才发现里面是一只美丽的白色大鸟,有着长长的尾羽,如果不是体型不够大,简直让人怀疑是只白孔雀。一个孩子说,那是白鹇。最初被捡到时,它是一只蛋,被这家人放在鸡窝里一起孵出来,之后就一直养到这么大——其实山中生活的一些乐趣,也是城市中人无法想象的。
回去的路上没有灯光,是于老师的妻子提了充电灯来帮我照明。夜里泥泞的路更难走,我们互相搀扶着回了住处。进门前下意识地仰头看了看天,云层已散去,能够隐约看到星空了。那晚我很早就入睡,准备第二天早起,趁着好天气去山溪上游看看。
村中住宅比较规整的一户人家 煮着食物的锅摆了一排 正在处理的肉类是摆在芭蕉叶上的 院中闲聊的老人们,其中有几位还抽着水烟 村里人仍然在用织布机织布,制作传统服装 除了茶叶,还可以看到染色后正在晾晒的土布 收玉米的老人,可以看到瑶族男性戴的帽子 尽管年纪大了,一些瑶族阿姨神情仍然很美,尤其是眼睛 聚在一起卖废品的孩子们 争着用路边一块废木材做跷跷板的孩子们 刚完成了度介仪式的男孩子们
—— Day 3 ——
这是留在村子里的最后一天。连续几天无法同外界联系,总怕家人会担心,所以我决定傍晚和返校的孩子们一起回镇上。村中已经没有太多可看,那天早晨便早早出门,沿着碎石滩去看看河流上游的风景。据说走上大约四十分钟,便会抵达中老界碑,再远一些,还能找到溪水源头的那处潭水。
十月底的西双版纳气温仍然很高,即使一直沿着水边走,太阳升上山顶后,还是很快就感到了炎热。但既然到了这紧邻国境的地方,似乎总该看看界碑再离开,所以我还是尽量加快脚步赶路。两侧的山坡因为早些年的砍伐已经看不到高大的树木,但这里的蝴蝶种类却仍然很多。途中常忍不住止步凝望那些无意间惊起的美丽翅膀,可惜它们飞得太快,来不及拍照记录了。
山溪边的小路,可以一直走到老挝渐渐地,植被茂密起来,小路终于转向了背阴处,周围也再看不到人类生活的痕迹,于是我坐下来在一块山石旁休息,此时却忽然有狗吠声传来。之前走了那么久都没看到人,一时想不到有谁会这么早就从山中返回。我静静地坐着,很快,刚刚路过的的高草丛边有了一些响动,原来那里还有一条小路。一个带了条大黄狗的男人走出来,一侧肩膀上扛着把锄头,似乎只是平常的农人,可转身之际,尽管隔了一段距离,但我很确定,他另一只手上拿的是一杆枪。
之前在景洪旅舍里就曾听人说起,早些年,一些山区少数民族对枪支格外重视,枪法够好的会被看成真正的勇士,所以许多人家中有枪。只是后来管制变严,才渐渐不再见到。前两晚闲谈时,也问过于老师这方面的事,但他和我说只在小时候见人用枪打猎。可这男人出现的一刻,我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以游客身份所能听到的,只会是适合说出的部分,这座村庄里的故事,一定比表面看上去的多得多。
但时间有限,我只能止步于此。继续走到界碑即使并没有什么问题,我却一下子失去了心情。去看到了又如何呢?毕竟真正的界线并不是被标记出来的这条——最遥远也最难跨越的,是到过和抵达之间的距离。
后来跟在那个人后面走了一段,只能模糊拍到这样的背影在男人和他的狗走得稍远后,我起身返回了村子。于老师不在家,只有他妻子忙着将之前因为阴雨收起来的茶叶搬出去,村中其他人家也一样。或许是因为房前都摆满了盛着茶叶的竹盘,整座村庄看上去一下子清新了起来。
下午日照强烈,不适合出门,为打发时间,于老师的妻子找出一张DVD示意我一起看。我已经忘记了那部片子的名字,但它竟然是一部音乐剧,所有的对白都是配乐演唱,可又不是那么简单,用全剧开始时打在屏幕上的那段文字来介绍:这是“一部缠绵的当代爱情音乐悲喜剧”。
以这种夸张的字幕和手持摄像机拍摄的画面,如果换个环境,我一定马上放弃,甚至还要忍俊不禁的嘲笑一番。但那一刻,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因为对方是真的善意地想与我分享自己喜爱的片子。而且很可能,还是她认为的最精彩的一部。所以我掩饰了尴尬,尽量耐心看下去。预料之外的,它讲述了一个让人百味交杂的故事——
海外留学归来的富家子李生,爱上了歌女白兰,却被男方父母阻拦。无奈之下,怀着孕的白兰与相依为命的妹妹玉兰离开了城市,回到故乡。不久后,伤心欲绝的她在生产那一晚死去,留下了儿子由妹妹抚养。几年后,与富家女结婚的李生很不幸福:妻子无力生育,婆媳关系又很紧张。这时他的父母终于想起了舞女白兰。找到妹妹玉兰后,他们提出带孩子回去过更好的生活。玉兰尽管不舍,却为了他能有更好的前程同意了。可是受到后母的冷漠对待,孩子很不快乐。李生看到妻子如此,终于与其离婚。又一年,白兰的忌日到了,在去为她上坟的路上,带着孩子的李生遇到了玉兰。这时,孩子走到了他们中间,牵起了两个人的手。带着对白兰的怀念和对孩子的爱,他们从此生活在了一起。
影片中,舞女白兰与李生相识是在挂着彩灯的舞厅里。几乎每次出场,她穿着的都是同一条缀着亮片的蓝色纱裙,甚至在将死时又穿上了那条裙子;而李生则总是一身白西装——从情节到拍摄质量,太多地方夸张得近乎荒诞。然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故事被编出来,又被制成了DVD?还有最重要的,为什么仍然有人被它感动,甚至郑重其事的和朋友分享?
在此之前,我虽然意识到了人们对城市生活和物质富足心怀向往,但没想到这感情会如此强烈又矛盾,交织了那么深的不安与愤怒,以至要用死亡来增加爱情的重量,用生育来证明婚姻的意义——故事中的姐妹是如此绝望、惨烈又谦卑的活着。她们被赞美和惋惜,只是因为面对现实的残酷坚持恪守着逆来顺受的善良,而最后的“大团圆”仍然是与城市和财富的联姻。
我不知道说什么,不只是因为语言无法交流。即使可以,或许也无力评论,甚至没有资格评论。好在看上去于老师与妻子是那么真诚地相爱着。我惟愿这样单纯的幸福能永远持续。
临近傍晚时村里热闹起来,有学生的人家开始准备着送孩子们回镇上。于老师把我托付给了他的邻居。但三个孩子和三个大人一起走,一辆皮卡恐怕挤不下。他们却说别担心。到开车时我才明白,原来孩子们根本不是乖乖坐进车里——几乎每一个返回镇上的孩子,都会爬上露天的后车厢,即使途中要忍耐迎面的疾风和漫天沙土,还是要前前后后互相呼唤笑闹。看来安全感并非来自谨慎小心,而是来自习以为常。
回到镇上打电话给家里,还好家人并没为我着急。的确,三天两夜的时间,仅仅是又一个寻常的周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可却有种离开了很久的感觉。夜里回到灯火通明的景洪市区,住客仍是那些熟悉的面孔,看到我回来,热情地围过来想听见闻。但微笑致意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我只好推说太疲惫,直接回了房间。第二天在所有人醒来之前早早退房,没与人道别就离开了那里。
真正的原始森林其实我仍然没能抵达,也很难说看到了真正美丽的风景。可那三天里的纷乱片段却总有种奇诡的意味。仿佛是在梦中打破了一面沉重的镜子,碎片散落,锐利的棱角一直刺痛着我,我却无力将它们拼合。一年多后,当我此刻终于竭尽全力做出了交待,才发现表达的没有遗失的多。或许永远也无法真正解释清楚那三天里的体验——不只是因为匆忙,也是因为我原本就不属于那里。
更多照片补充在后面吧——
走过这户人家,就出了村子 山溪 柴堆和小学校旁边的操场 孩子们总是最可爱的 正在晒茶的人家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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