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吴绛枫
61岁的麦克斯威尔•珀金斯,弓背弯腰,木讷土气,完全变成了一个糟老头,可他并不在意。他也没怎么在意自己被誉为“美国的编辑元老”、“天才的文学编辑”、“最有影响力的编辑”。当麦考密克,这位能干的曼哈顿青年编辑,向纽约大学三十位选修图书出版课程的同学这样介绍自己时,珀金斯甚至有些茫然。他是在1946年3月,应邀成为了纽约大学的客座讲师,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第一次登上讲台。
在这之前,珀金斯几乎不在类似的公众场合发言,尽管他每年都能收到来自各地的几十封邀请函。他坚信图书编辑应该自我埋没,避免抛头露面,避免读者对编辑的过多关注,避免破坏读者对作者的信赖。可作家托马斯•沃尔夫还是在名作《时间与河流》里隆重地向他致谢,海明威也不止一次地在文章中提到珀金斯对自己的写作给予的莫大帮助,菲茨杰拉德更是在落魄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写信,表达对珀金斯的感激之情。
关于珀金斯的传奇也不只流传于出版界,人们似乎津津乐道于他当年是如何发现了菲茨杰拉德,并一次又一次接济这个酗酒又缺钱的作家,如何与出版社的高层争辩,出版海明威那本写满“脏字”的著作《太阳照样升起》。珀金斯协助托马斯•沃尔夫删改手稿的两次合作甚至引起了不小的争议。人们谈论的,是那个文学界佳作频出、群星闪耀的年代,是他三十六年的编辑职业生涯,和他主导的文学品味。他觉得有必要在这个雨夜的课堂上,花三个小时,把他所知晓的倾诉出来。
麦克斯威尔•珀金斯一、身为编辑的三十六年
说起他从事了三十六年的编辑工作,珀金斯评价说它可能是世界上所有工作中最简单、最艰苦、最令人激动、也是最令人恼怒的,他说过“编辑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里所履行的职责,是任何一个办公室的勤杂工也能干得好的”。在哈佛大学读本科时,没人会相信崇拜拿破仑的珀金斯会当一辈子的编辑。那时,他可是骄傲的“公子哥”,酗酒斗殴,坐过班房,总是以挑衅的姿态出现在哈佛的剑桥街上。1907年毕业后,他先在波士顿贫民区的市民服务所工作,之后去了纽约,在一家报社当记者,负责“突发事件”的报道,每晚在办公室坐等自杀、火灾、车祸。他厌恶记者飘忽不定的工作时间和三天两头的限时交稿。
说起他1910年入职的斯克里布纳公司,那是一家过于保守的出版公司,只出版久负盛名作家的“正派”作品。他们与斯克里布纳公司长期合作,手稿无需编辑大动干戈,编辑的职责多半被限制在校对样张上。珀金斯当了四年半的广告部经理,才改行做编辑,师从当时出版社德高望重的总编辑布劳内尔。除了校对样张,珀金斯还得处理一些敷衍塞责的杂务,偶尔也被叫去纠正园艺书的语法错误,或是编选教科文库的优秀短篇小说和契诃夫作品的译文。“你们要记住”,珀金斯并没有面向他的听众,开口说“编辑不要对书稿添枝加叶,最多就像一个女仆那样为作者服务”。
说起珀金斯与文字勤勤恳恳打交道的一辈子,1919年时,珀金斯已经是一个颇有前途的青年编辑。1920年珀金斯促成菲茨杰拉德的处女作《人间天堂》出版,名声大震。1929年9月同时出版托马斯•沃尔夫和海明威的处女座,《天使望故乡》与《永别了,武器》,把作为新人的两人推向美国文学的风头浪尖,1932年夏天珀金斯被任命为出版社的总编辑和公司的副经理,主管斯克里布纳公司的出版与经营工作。编辑工作重复枯燥,珀金斯却做得风生水起的缘由是,他相信,每个月有一次,或者每半年又一次,契机出现,没有他人,而只有你能够处理的工作。它会是一本好的手稿,一位有潜力的年轻作者,一个亟待发掘出版商机,你需要耐心,需要等待。
海明威二、身为编辑的成功契机
菲茨杰拉德是珀金斯遇到的一个极为关键的契机。
那是一本十二万字的书稿,是菲茨杰拉德连续三个月的周末写就而成的处女作,是在被众多编辑批评说“根本无法忍受”“读起来很费劲”后才转到了珀金斯的手中。珀金斯也觉得这本书欠缺火候,故事让读者觉得没有在任何情节上达到高潮,也没能有一个恰当的结局。可他欣赏书中洋溢的生活气息,还信告菲茨杰拉德,提出了真诚修改意见。珀金斯非常尊重公司出书的传统标准,但他又挺想冒冒险。所以他比谁都更积极地把全国各地新作者的作品都收集起来,鼓励他们继续创作。珀金斯欣赏有个人风格的新人,菲茨杰拉德便是其中之一。
菲茨杰拉德先后改了两稿,第一稿主要完善了故事的结构,安插了高潮和结局,使它看起来像一部完整的小说,而不是一本由短篇小说、诗歌和速写组成的杂集。第二稿又将小说重写,将第一人称改成了第三人称,拟好了新的书名。珀金斯三次向编委会发动攻势,尽职尽责地把新到的书稿发给同事传阅。这是一次单枪匹马的挑战,总编辑布劳内尔认为这部改名为《人间天堂》的小说仍旧是“轻浮之作”,老板斯克里布纳更是坦言“我们不能出版一本没有文学价值的小说”。
珀金斯认定菲茨杰拉德是个有才华的写手,认为“一个出版者首先要效忠于人才”,他争辩说“雄心勃勃的菲茨杰拉德能够为这部小说找到其他出版人,而且青年作家们也会跟着他跑”。那还是一个精装书畅销的年代,出版社更加倾向于出版那些知名作家的作品,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出书,可能意味着新书滞销,公司赔钱,声誉受损。在珀金斯的眼中,斯克里布纳的图书出版目录简直无趣得像一潭死水,永远是那么几个名字,他们的书只是让读者得到了消遣,别无他求。他试图改变现状,甚至断言拒绝了菲茨杰拉德这样的青年作家,公司兴许就无异于停业破产了。
后来,《人间天堂》的大获成功证实了珀金斯对小说结构的敏感、市场动向的准确把握,以及慧眼识珠的能力。它作为新人小说在文艺专栏和销售图表中的表现惹人注目,一再加印,成为街头巷议的话题。更重要的是,在这场看似是单枪匹马的改革运动中,他逐步把斯克里布纳公司书目上那些老朽之作,换上了那些他希望很可能会更持久不衰的新书。从菲茨杰拉德开始,继而对每一个他接受的新作家,珀金斯一步一步地改变着传统概念中的编辑作用。
菲茨杰拉德三、身为编辑的职责所在
而一个有所成就的编辑必须不断地发现新作者,培养新作者的才华,出版新作者的作品并赢得评论家的赞誉,以及可观的销售。斯克里布纳公司出版《人间天堂》的确让那些默默无闻的写作者在珀金斯身上看到了出人头地的希望。菲茨杰拉德的朋友,专栏作家拉德纳,来自特拉华州的青年作家约翰•菲利普斯•马昆德,还有刑事律师亚瑟•特雷恩、侦探小说家威拉德•亨廷•顿莱特都在珀金斯的推崇下出版新作,大获成功。四十岁的珀金斯已然成为了羽翼颇丰的文学编辑,他也发觉在编辑委员会的月会上,为了让同事们听到自己说话,他已无需再提高嗓门,寄给出版社许多不错的书稿现在都直接送到他的手中。
约翰•菲利普斯•马昆德甚至在珀金斯的事业刚起步时,就发现他“最可贵的是,似乎他从来没有小看我们的任何事情与困难,他本人不是一个作家,但是他要比任何一个编辑,任何一个出版人,都更能道出作家的由衷之言”。珀金斯之所以受人信赖,是因为他对写作者们从不吝惜的鼓励,是全身心的投入与认真的编辑态度,是诚恳地提出修改意见,与不变的耐心。珀金斯说过希望成为一个蹲在“大将军”肩头的小矮子,建议他们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而自己却不想引起他人的任何注意。
珀金斯采用各种各样的方法,给他的“将军们”出主意。有时他是大胆的,他告诉那些带着作品来寻去他帮助的作者们,“当你写作时,你必须把自己撇开”。但有时他不流露自己的情感,一言不发。当一个作家找到珀金斯,喋喋不休地谈起有关他的作品中或生活中悲哀的故事,他只是倾听。珀金斯允许他的作家失败两次、三次,甚至四次,蒙受经济损失而支持不改,耐心等待作家获得重大突破的那一刻。
他曾多次接济酗酒又永远缺钱的菲茨杰拉德,预支版税,刊印短篇小说与连载长篇,想法设法地让他有稳定的收入,以保持安稳的创作状态。1932年成为出版社的副总经理后,他不但要打理出版社的经营业务,还得防止海明威会做出危险的事情,敦促菲茨杰拉德笔耕不辍,解决林•拉德纳因贫困而急出来的肺病与失眠症等。珀金斯与他的作家们亲密得就像是一家人,托马斯•沃尔夫甚至把珀金斯当成是自己的父亲。
在一篇名叫《你不能再回家》的小说中,沃尔夫描述的主人公编辑福克斯,正是以珀金斯为原型塑造的。他这么写到“乔治觉得像福克斯这样的人,做自己的编辑的确是自己莫大的荣幸。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这位长辈的尊崇,变成了一种深厚的情感。对他而言,福克斯已经不再只是一位编辑和朋友了。他逐渐从福克斯的身上看到了早已去世的父亲的影子,这是他多年来,一直在寻找的。”
托马斯•沃尔夫四、身为编辑的职业理想
托马斯•沃尔夫,28岁时写就了第一部长篇,35万字。他身高近两米,常常站着写作,把冰箱的顶部当作书桌。正如他以后的作品一样,他的第一部小说的大部分内容是自传性的。小说草稿堆满了整整一个大板条箱。他写自己的生活,写目之所及的人和事,他用词啰嗦、语言冗长,往往在一段文字里使用十几个相同的单词,往往把十几个形容词叠在一起使用。他本人也有意识地控制自己,尽量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尽管在他后期的作品中,这种情况有了很大的改进。但他几乎所有作品都需要经历大篇幅的删减。
那部用板条箱运来的手稿,其实很容易被出版社的编辑们忽略,它杂乱冗长。当他交到了珀金斯的手中时,珀金斯开始相信沃尔夫的天才,并协助这位青年作家整理原稿。珀金斯几乎是逐字逐句地与托马斯商量,他做了长长的修改意见和阅读札记,他们几乎每周都碰头。托马斯总是怀念他俩通力合作,修改书稿的时光,那是在珀金斯家附近的咖啡厅里,尽管有争吵、辱骂、妥协,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一部伟大的作品。最终,书稿删去了十万字,还改了书名,出版后,沃尔夫名声大震。
珀金斯承认对那些一时没有主意的作家提过建议,但他强调这样的作品通常都不是他们的上乘之作,虽然他们有时也能够畅销盈利,甚至得到书评界的美誉。“一个作家的上乘之作,是完完全全出自他本人的”。他警告在座的学生,不要试图把自己的观点加入到作者的作品中,不要试图改变一个作家的风格。他说“如果你有一个马克•吐温,切勿把他变成一个莎士比亚,因为一个编辑最终能够从一个作者身上发掘的,只能是作者本身所固有的。”协助沃尔夫的编辑工作,确实引起了不少争议。它使评论家和读者们开始怀疑作家沃尔夫的实力。但珀金斯在编辑过程中,力图完整保留的即是沃尔夫本身的特色。
除了恰到好处地让作者的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使作品放出最耀眼的光彩,珀金斯作为编辑还需要给作者的作品把关。从十九到二十世纪,美国出版商都很在乎作家的声誉。他们认为,出版商的责任就是确保小说无论内容、语调或表达方式,在道德上都必须无懈可击。美国读者想读的是符合主流道德观的书,因此这些书也就能在市场商大买特买。当时,任何书只要在道德上被判“有异议”,就相当于被判了死刑。
海明威的作品一眼看去就是这类在道德上“有异议”的作品,至少那时不时出现在书稿中的脏话与讽刺,让审阅的编辑们不能适应。珀金斯认定这正是海明威新颖的写作风格,并在力求保持完整的前提下,与海明威协商,把书稿修改到出版的标准。在海明威动荡的生活中,珀金斯成为了一个可靠的、可以信赖的兄长,一个可以求助、可以指望的人。珀金斯打算以《永别了,武器》来扩大海明威的读者。他信告海明威,把小说放在杂志上连载,主要是“使更多的人了解你,广泛地帮助你赢得完全的认识”。提高作者的职业声誉和自我认同,吸引广大的目标群体,以使作者信心慢慢笔耕不辍,源源不断地发挥创造力,是编辑更大的责任。
托马斯•沃尔夫与珀金斯五、身为编辑的遗憾所在
有不少人问过珀金斯,为何自己不从事文学创作。他在他的出版工作中,也从来没有流露过未能当上作家的懊恼情绪。他把自己的看法自愿提供给那些有时间、有情趣,致力于某个单独的写作计划的作者,以此来宣泄自己被压抑的写作欲望。虽然珀金斯从来没能成为一个创造性的作家,但他竭尽全力使自己成为一个真正富有创造性的编辑。《时间与河流》是沃尔夫的第二部长篇,这部以“寻父”为主题的小说,早在沃尔夫从事该书写作之前,珀金斯就曾建议他写过。珀金斯的原意不过是小说中的一个情节,然而沃尔夫却把它当成了一个哲学性的命题。
那个下着雨的夜晚,珀金斯耐心地回答了三十名同学热情好奇的提问。他描述如何与菲茨杰拉德共事,评价菲茨杰拉德的为人,讨论如何让海明威的写作更加成功,透露了他与考德威尔相处的一些趣事。大家似乎一直不愿提及珀金斯与托马斯•沃尔夫的决裂。可当晚余下的时间,大部分问题都涉及到他与沃尔夫难舍难分的关系,这是他职业生涯中最艰苦的努力。他都没来得及讲讲与小说家舍伍德•安德森、莫利•卡拉汉、汉密尔顿•巴索的交情,没能说说传记作家道格拉斯•索萨尔•弗里曼、埃蒙德•威尔逊的绯闻趣事,也没时间聊聊手头正在编辑哪些年轻作家的书稿。
他从来没有如此激动过。在一个公开的场合下,谈论自己的职业与往事,甚至在接到麦考密克的邀请时,他都没觉得讨论自己的职业是有意义的。他是一个编辑,一个克服了偏见,用自己的眼光观察事务的编辑。他早已不是那个在哈佛读书时的“公子哥”,其实当他在大一遇见了他人生的导师,当过记者的科普兰教授时,他便一心扑在了学业上,此前,他觉得此前一直是在别人的手中塑造自己,大一之后,他意识到必须自己造就自己,必须使自己脱离旧观念。
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