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夜幕像一扇百叶窗拉了起来,纷扬的细雨,一丝一丝扑在脸上,本就冰凉的脸竟不觉冷。逆着风前行,雨点更密集了。冷冽的北风,裹挟着细碎的雨点,像飘在天上的羽毛,落在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转过街角,是一条笔直的小路,一头扎进空旷如原野的黑暗,看不到尽头。路灯沉默着,柔和的光芒散成一缕一缕,溶化在地上,映出三四个影子,向各个方向散开。影子在脚下,也沉默了。路对面,是长长的砖墙,砌了一路,开发商新砌的。
我往前走着,阿言的身影映入眼帘。她手里拿着涂绘笔在砖墙上涂着些什么,在她脚边,摆着一堆瓶瓶罐罐,全是墙画颜料,还有几块揉成一团的布,沾满了颜料,脏兮兮的。
“你画的是什么?”我不禁上前去,好奇地问道。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阿言转过身来,愣了一愣,右手握着那支涂颜料的笔。
“难道不是先想好要画什么才开始动手么?”
“是的。但是,我不仅仅是想要画点什么,而是想知道这些东西能告诉我什么。”
“嗯?”我瞧着眼前正在上色的墙面。
“抱歉,我不太习惯跟别人解释这些。”阿言俯身把笔放下,从地上挑了另一支笔,继续在墙上涂起来,“反正,要等我画完,我才知道这些东西所传达的含义。”
“我还是不太明白,难道意义不是一开始就确定的么?就拿写作来说,在提笔开始写的时候,作者已经知道主题是什么了,虽然中间的路程和预先设想的可能有所偏差。但是,从结果来看,文章的主题是一开始就是确定的,明白不误的。”
“你是作家?”阿言冷不丁停下动作,转过头问道。
“算不上,只是业余爱好者,空闲的时候喜欢写点什么。”我仓促答道。
“你写小说?”
我点了点头,“我喜欢写小说。”
“什么类型的?”
“什么都写,我好像从来没给自己定位,我会想,要不写写这个吧,或者那个也不错。探索不同的领域,尝试不一样的风格,像卡尔维诺那样。”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读过卡尔维诺的小说吗?”
“没有。”阿言摇了摇头,“我不常看书,尤其是小说。”
“那真是有点遗憾。”
“不过,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兴趣了。”
“我家里有很多卡尔维诺的小说,明天我可以带一本给你。”
“那我先谢谢你了。”
“我挺想看看你的墙画完工之后是什么样子的。”我在她几步之外的地方,就着入夜的街灯,望着她在墙上涂画的模样。凄冷的冬夜,静谧无声,北风似乎也变弱了,好像被赶到了银河系外。
“那个嘛,暂时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要画点什么呀,涂什么色彩呀,脑子里一概没有想法,好像一片空白似的。这样说挺教人困惑的,不过事实就是如此嘛。”
“说不定正是你这种神秘的、不可捉摸的气质刚好吸引了我。”
“是吗?”阿言莞尔一笑,一缕长发扬起,越过肩头,垂落在她丰满的胸前。橘色的灯光落在她黑色长发上,闪烁着光芒,像一群精灵龙在林间草地上翩翩起舞。
哦,是五芒星阵呢!传说中,那是邪教徒的献祭仪式啊。
奇怪,我怎么会把这样一个温暖的女孩和五芒星阵联系起来呢?兴许是我今晚实在太困了。
我忘记那晚我是怎么沿着那条小路走回去的,忘记是怎么打开门回到家的。我依稀记得,回到家,我开了一瓶啤酒,一股脑全喝了下去,嘴里苦凉,胃里冰凉,甚至连心也是冰凉的。我开了电视,打算看《寻找埃里克》这部电影,埃里克·坎通纳在电影里客串自己。我没看到坎通纳出场那里,便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做了梦,梦见阿言被困在幽暗的密室里。那似乎是一间上了年头监狱,破破烂烂的,四周的圆形石柱要么缺了几块,要么裂出一道长长的细缝。正中间是一个水池,水池里的水绿油油的,噗噗地响动,向上翻涌,似乎有什么东西潜伏在水池里。
我看见阿言对我喊什么,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她颔首而笑,欢快地向我招手示意。我急切地向她跑去,脚步沉重,似乎有什么东西绊着我,我奋力往前跑,终于摆脱了无形中的障碍,来到她面前。
我将她拥入怀里,紧紧抱住她。她细长的发丝像抽丝的柳叶,拂动着我的面庞,柔软的乳房贴在我胸前,像是春日里的太阳,温柔得几乎将我融化。
温柔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当我抬头,阿言已经从我怀里消失。一大团阴影移了过来,我抬头望去,一只章鱼状的巨型怪物豁然伫立于我面前,椭圆的身躯布满了丑陋的正在蠕动的嘴,黏糊糊的唾液在嘴边游动,间或飞溅而出,锋利的獠牙错落分布于上下沿。我浑身一颤,想转身逃离,却如何也挪不开脚步。
这时,我醒了过来。外面,天已蒙蒙亮,弱白的光挤了进来,让这个早晨显得格外宁静。电影早已结束,电视机进入休眠状态。我去洗了澡,冲走昨夜的烦恼。
洗完澡,我在沙发上静坐了一会。门铃响了,我开了门。
阿言立在门外,我回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脑袋里回想着昨晚那个古怪的梦,“你怎么找到我这里的?”
“我问别人的。”
我松了一口气,示意她先进来。
“你刚起床吗?”
“有一会了。”
“这么早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
“没有,要是平时,我已经出门了,你来了也没人开门。”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阿言笑了起来,像清早的太阳,柔和却温暖。
“你有什么事吗?对了,你要喝点什么?我这里只有可乐、啤酒,还有茶。当然,还有一瓶珍藏已久的红酒。”
“给我杯开水。”
“那我给你泡杯茶吧。不是什么好茶叶,就是用来提神。”
我将茶杯端了上来,她接过去,放在手边,说道:“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可能是遇见你才想起来的,我也说不准,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怪。”
“那么神奇?”
“也不是神奇,而是……自然而然浮现上来的。几乎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像被百万伏的电流击中了一样。”
“是么?”
“是的。因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我才想起我是有男朋友的。他瘦瘦的,很高,笑起来很阳光,特别特别温柔,我心里想什么,他总能猜得到,还总是顺着我的心思。”阿言脸上洋溢着流彩。
“还有呢?”
阿言脸上的流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愁云密布,“可是,我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还有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一概想不起来了。真教人气馁。”
“想不起他的名字?”
阿言长长地叹了口气:“嗯,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臆想症,想象出一个男朋友来。或者说,我在做梦,只是梦里有而已。但是,那种感觉是那么真实,好像真的有过那么一段似的。”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挺古怪的。”
我努努嘴,目光停留在她起伏不定的胸部,好像那是她起伏不定的心绪。我犹豫着要不要把我昨晚做的梦告诉她,但是总觉得不太合适。
“你也觉得我是臆想症?”阿言凝望着我。
“我?没有,没有。”我憋红了脸,窘迫地说道,赶紧移开了视线。
“唉。”她双手捧住脸,沉浸于自己的情绪中。
我靠近了她一些,几乎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聆听她起伏不定的心跳声。一种奇怪的感觉占据着我,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开朗阳光的面容下,是一颗柔弱的心。
“其实怎么说呢,似乎画家确实比一般人敏感,能够更敏锐地感知到周围世界最细微的变化。”
“但我不是画家。和你一样,也是业余爱好者。”
“以我的眼光来看,你真的画得很好,可以说,随心所欲。”
“你不用夸我,我知道我自己画得怎样。就好比你,别人夸你的文,你也不会在意吧。”
“可是无论如何,得到别人的称赞,多少也是好的事情,对吧?”
阿言像是在思考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然后从沙发上起身,说道:“我这样不打招呼就找上门来,似乎不太好,我想我该走了。”
我也站了起来,说道:“实际上,我还挺高兴的。而且我喜欢你这么直接,我的意思是……把我当成你的朋友就好。”
“还有,有些事情别想太多,顺其自然,就不会被困扰。”我补充道。
“要是做不到怎么办?”阿言已经走到了门边。
“打电话给我。”
阿言回过头对我微微一笑,向我摆摆手,然后离开。
过了数日,我在那条小路上又看见了阿言。她依然安静地在墙上涂绘着她的墙画,我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
过了一会,阿言说道:“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情。”
“还是关于你男朋友的事吗?”
“对。很奇怪,记忆一段一段地浮现,一段一段地往前推进,就像电影里的闪回桥段一样。我也没有刻意想什么事情,它就是忽然冒出来了,真的一点预兆都没有。”
“你失忆了?”
阿言轻轻叹息一声,道:“其他的事我都记得,我记得我过去是什么样的。单单这件事,却朦朦胧胧,如何也不能把它们串在一起,织成一张网,拼成一张完整的图片。”
“选择性失忆?好像有这么一个说法。可能你不愿想起这件事,强迫自己把它忘记,但大脑有时候无意识地将它们又送了上来。”
“难道我们分手了,而我都不知道?”
“我想起了莫迪亚诺的小说《暗店街》,讲一个巴黎的男人失忆,试图找回过去的故事。”
“然后呢?”
“记忆,并不总是牢靠的,像一条湍急的河流,河水每时每刻都在流淌,并不会保持固定的模样。”
“他似乎特别喜欢我穿白衬衫,还有白色丝袜的样子。他总是玩一个游戏,叫什么名字来着,《魔兽世界》?他跟我说他玩这个游戏都十年了。比我认识他的时间还长。”
“十年玩同一个游戏啊,这么说的话,他倒是蛮专情的。”
“鬼知道呢,说不定背着我鬼混,被我发现才分手的。”
“你就那么确定你们分手了?”
“不然呢,还会有别的可能吗?”
“也许……”
“也许什么?”阿言打断了我的话。
“你就没想过,说不定他也失忆了,记不起你来了。”
“怎么可能?”
“你看过新海诚的电影《你的名字》吗?说的就是这种事情,两个人互相记不住对方的名字,总是一次又一次相遇,一次又一次相忘。”
“一部电影而已。”
“又或者是村上春树《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说的情况,因为某种怪病……”
“你才得了怪病。”阿言再次打断了我的话,“你个书呆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倒是举一个现实中的例子。”
“好像真没有。”我挠了挠头。
“那就少读些没用的书,你就是个书呆子,彻头彻尾的书呆子。”
“你的壁画准备画到哪里结束?”
“没想过,为什么一定要有结束?”
“这面墙是开发商临时砌的,说不定明天就拆了,你不担心么?我是说你不在乎自己的心血白费么?”
“有什么好在乎的,这本来就是我心血来潮随便画的。大不了找个地方再涂。”
“那倒也是。”我尴尬地应道。
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昨晚刚下过雨,空气弥漫着春季即将到来的味道。
阿言在墙上信手涂着颜料,她已经画了数十米之长。视线从那些怪诞错乱的图案上一一扫过,我想起了我最近的梦,梦里总是阿言,场景时常变幻,我们的关系忽远忽近,梦总是以我被章鱼怪物吞噬告终。
“你最近做梦吗?”
“没有。”阿言缓缓地摇了摇头,“我睡得很浅,而且我的睡眠也是一段一段的,隔一段时间就醒来一次。”
“我做梦,总是梦见你。”
“你喜欢我。”阿言吃吃地笑了。“我记得你跟我说,我身上神秘的、不可捉摸的气质吸引了你,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你竟然还不承认?梦,是潜意识对现实的折射、反应,你就承认你喜欢我吧。”
“并不是承认不承认的问题。”
“嗯?”阿言噘起嘴看着我。
“每次梦见你,都会同时梦见一只章鱼般的怪物,长着一张满是獠牙的巨口,每次都以那怪物吞噬我结束。”
“因为我是吃货呀。”
“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你跟我的初恋很像。你浅笑的样子,喝茶的样子,甚至生气的样子,举手投足,在你身上,都让我看见了她的影子。性格好像也挺像的。”
“原来我是她的替代品?”阿言又噘起了嘴,不满地看着我。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僵在原地。
“不过这也没什么,”阿言笑了起来,但很快又被失落的神色代替,“每个人都在寻找过去的影子,我甚至有点嫉妒你,因为你知道过去的影子是什么样的,你极力想找回那些东西,那种感觉。而我呢?都不知道过去是什么样的,该去哪里找。”
“明知道过去的只是影子,却还是忘不了。其实,我努力想摆脱她,可是她就是如影随形,怎么甩也甩不掉。也许,我可能一辈子都活在过去她的影子里面了。”
“你有没有试着喜欢一个和她完全不一样的人?”
我轻轻摇头,“可是,我为什么要喜欢一个和她完全不一样的人呢?难道不是某个人身上有打动你的特质,你才喜欢她么?”
“这样说是没错,也许你沉浸在她的特质里面太久,看不到别人身上的闪光点。”
“也是,有时候看谁都觉得像她。”
“我问你,如果抛开她的影子,你还喜欢我吗?”
我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
“那等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这答案显然让阿言生气了。
“把我当成你的初恋好不好?”阿言忽然又说道。
“这怎么可能,初恋,即便过去了那么久,依然会铭刻在心底,是独一无二的,即便后来再怎么遇见合适的,完全敞开心扉的,你也回不到过去的时光和那份感觉了。”
“我似乎开始理解你了。”
“为什么这样说?”
“我理解你为什么对她念念不忘了。当一个人被过去的回忆支配的时候,他的世界是关闭着的,和外界沟通的那扇门关上了,和谁都保持距离,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所谓孤独,大概就是再也不会轻易向他人敞开心门了吧。而我好像也越来越有这种感觉。可是,你的记忆是完整的,连续的。而我只是支离破碎的片段,无论怎么抓也抓不住。”
“真不知道哪一种体验更好。”我苦涩地说道。
“还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么?”
“哪句?”
“你问我,我画的是什么?我说要等我画完,我才知道它蕴含的意义是什么。”
“你是这么说的。”
“我已经画完了。也不能说画完了,而是拼图的最后一块合上了,织成了网,拼成了一张完整的图片。”
“唔。”
“现在,我知道它的含义是什么了。”
“是什么?”
“我记忆的最后一块拼图也拼上了。”说完,阿言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哭了出来。她踉跄往前迈了一步,左手捂住脸,像是要止住那情绪。
我靠上前去,右手绕过她的肩,搂住了她。小路静悄悄的,好半天没一个人,完全没有人留意我们这对奇怪的男女。就算注意到,恐怕也只当做一对闹别扭的情侣而已。
阿言伏在我肩头,抽泣道:“其实,我不是失忆了。我只是……把记忆埋在了内心最深处、最幽暗的地方,以至于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真的忘记了那些。”
“那……他现在在哪里?”我颤悠悠地问道。
“我不知道,他临走的时候告诉我,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他去哪里都没有告诉你吗?”
“他只是说世界尽头之类的,我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而且他行事向来有点神秘、古怪。”
“看起来完全是个借口。”我嘟囔道。
“我们吵了一架,有半个月都没理他。过了很久我才看到他给我发的消息。说起来,那些都是我无理取闹。他可能早就受不了我了,所以才离开得那么坚决。”
“我们现在同病相怜了。”我故作轻松道,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决定了。我一定要找到他,无论天涯还是海角。”
“但是……”
“但是什么?”阿言抬起脸来,拂过眉前一缕凌乱的发丝,她眼角还是红润润的。
“没什么。”我对她微笑道,伸手去擦她的眼角。
城市的冬夜灰蒙蒙的,罩在上方,没有别的色彩。街道两旁,霓虹灯竞相亮起,将夜晚点缀得五彩斑斓,分外艳丽。远处,还在施工的高层住宅楼隐没于灰色与黑色交织的背景里,像是困住猛兽的牢笼。
走过购物广场时,巨型电子屏幕上,循环播放着英超联赛的宣传片,詹俊的声音随即传来——“希丁克和范加尔,这对老冤家再次相遇,这一次,谁能笑到最后。除夕夜,看英超,詹俊和你一起过年……”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闪烁的电子屏幕。广场上光影交织,橱窗散射出通亮的光芒,似乎要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路人无言地从我身旁挤过,或双手插进衣兜,或提着购物手袋,低头前行。
过了广场,转过熟悉的街角,放慢了脚步,走在熟悉的小路上,我幻想着,说不定一抬头,阿言就在路的对面,一个人安静地涂着颜料。
昨夜的雨水冲刷过灰色的砖墙,阿言留下的墙画颜色不再鲜艳,图案也有些许模糊。不久之后,连这面墙都要拆除,不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一辆墨绿色的车疾驰而过,溅起积水,泼在墙上,涓涓而下,留下一摊污黄的痕迹。
我凝视着阿言留在墙上的壁画,恍惚间,我瞥见了她灿烂动人的笑容。笑容一点点漾开,墙面如水上的波纹丝丝颤动,化为一张獠牙森立的巨口,狰狞的狂笑喷涌而出,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吞噬了我,吞噬了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