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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逃(3)

来源:二三娱乐

时间的小脚丫,细如针尖,顺着光滑碧绿的柳叶儿,慢吞吞走到了裂痕斑驳的树干上,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团琥珀色半透明的树胶,黏住了,动弹不得。

天到底什么时候才肯黑下来?

“我渴了,我想喝水。”胖胖哼哼唧唧。阿迪小声劝:“忍耐些,现在人太多,一旦暴露,你会被送回去的。”

“嘭”一声,一个骑着电瓶车的小伙子,一手扶车把,一手把喝剩的矿泉水瓶,投篮般远远扔过来,斜着砸到了垃圾箱,又弾进了草丛,水花四溅。

小玉冲过去捡,狗尾草晃动,瞬间隐没了她的身影。小伙子恍惚看见有个东西闪了一下,他想:唉,出门应该带个帽子的,今天的太阳真强烈,晃得眼睛发花。

阿迪吓得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太危险了,等他走远些。”

“等?再等水都要漏光了。”小玉双手平托着,把瓶口凑近胖胖的嘴。胖胖仰着脖子,吧嗒吧嗒舔得一滴不剩:“真好喝,比牛奶还好喝。”

没几分钟,胖胖又开始哼唧:“我饿了,我要吃饭。”

阿迪望风,小玉爬进垃圾桶,翻了七个垃圾袋,总算找到两块干面包,几根鸡骨头,骨头缝里残留着星星点点、没被啃干净的肉。

胖胖吃得连渣都不剩:“真好吃,比妈妈烧的猪肝饭还好吃。咦?你们俩为啥不吃?

“我们是木头人,我们永远不会饿。”

胖胖想了想:“那么,你们也不需要拉屎拉尿?不会因为拉错了地方挨打?”

阿迪拉长了脸,小玉不耐烦地说:“是的。废话。”

胖胖又羡慕又惆怅:“那多好啊!我宁愿做个木头狗。”

小玉愤怒地把头发都摇乱了:“不不不!傻狗,你不知道木偶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才会说这些傻话。任人摆布,没有自由,一根线牵着你,你永远是别人的奴隶。我做了一年木偶,已经受够了,我们俩都不想继续这样的生活。”

阿迪说:“是你不想,我无所谓。如果你已经活过九十一年,就会感到,九十二年,和九十一年,其实差不多……不过既然一起逃出来了,我会陪你到底。我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放心。”

什么是眼泪?什么是汗水?什么是热情的期待?什么是……爱?这些名词,反复出现在各种舞台剧我背得烂熟的台词里,可是,我的木头身躯和木头心,实在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如果仙女能够让我亲身体验到那些,让我在尝尽酸甜苦辣世间百味后,血肉归于尘土,灵魂投入另一具躯壳,开始新一轮截然不同的旅程,而不是无休无止地重复昨天……天啊,我的愿望太大了,太茫远了,还不如小玉的愿望,很小,很切近,她那么渴望自由,起码现在基本实现了。

阿迪默默地想着,却没说出口,因为身边两位听众,可能全都听不懂。与其费尽口舌越解释越乱,不如索性闭嘴。

胖胖睁大了眼睛:“仙女?”

那是个美丽的传说,阿迪听爷爷的师傅说起过:东海边有一座圆圆的礁石山,像一个黑色的馒头,漂浮在蓝色的海面,山上寸草不生,礁石陡峭光滑,长满厚厚的青苔。没人能够爬上山顶。山下藏着一个深深的礁石洞,那里住着一位仙女。

每逢薄雾弥漫的月圆之夜,仙女就会浮出水面,坐在离岸边最近的一块礁石上。无数水滴织成的面纱,笼罩着她的额头和肩膀,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所以,谁都看不清她的脸庞。

她绿色的长发像海藻一样浓密,白色长裙在夜风里,顺着海面飘拂。夜行船上的水手,沙滩上互相偎依着的恋人,隔着薄雾望过去,常常误以为那是天鹅洁白的翅膀,在拍打水面。

她的法术可以让哑巴开口,让瞎子看见光明,也可以让木偶变成人,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

胖胖听傻了,半天才回过神,问:“仙女的房间里有空调吗?她能给我肉骨头、猪肝饭和牛奶吗?我很热,口渴,我只吃了半饱,我现在饿得更厉害了。”

小玉问阿迪:“怎么办?”阿迪两手一摊。

漫长的白天,好不容易熬了过去。按照阿迪的计划,天黑之后,他们三个溜出了小区,穿过马路,挑拣路灯照不到的黑暗角落走,人烟渐渐稀少,他们来到了一个小村庄。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先是一阵小雨,毫无征兆地飘下来,木头人的感觉,多少有些迟钝,等小玉发觉异常,摸摸头发,已经湿透了。

“我的手怎么变黑了!”小玉尖叫一声。借着路灯昏黄的光,阿迪看见,不仅小玉的手变黑了,她的脑门、脸蛋、脖子、花衬衣的白领子,都变黑了。

原来小玉的头发掉色了。喜欢看木偶戏的人越来越少,爷爷挣钱越来越艰难,他买不起最贵的那款羊毛线。而且,没有先放进水盆、加盐、浸泡以固色,只是修剪整齐,就直接用胶水粘到了她的木头脑袋上。

从一根木头,到眉目宛然栩栩如生的木偶,凿、刨、雕、刻,每一步,他自己、他爸爸、他爷爷,全部亲手完成。有时他用满是老年斑的手,抚摸着这些木偶,如同抚摸自己亲生的孩子。有时他露宿荒山,在幽暗的星光下,凝视这些木偶,如同凝视自己已故亲人的身影。

每天晚上仔细清点一遍,锁好大木箱子,把钥匙压在枕头旁边,然后才能放心地睡去。拉着大车,翻山越岭,去下一个村庄演木偶戏,半路下雨,爷爷宁可自己淋湿,也要先用塑料布,把木偶箱子盖得严严实实。

他怎么会想到,有一天,小玉的头发会被雨淋湿呢?

现在,小玉惊恐地发现,最前面的一排齐刘海,顺着脸蛋滑下来好几根。胶水开始脱胶了。

小玉双手捂着头,跺着脚:“不要!我不要变成秃子!”

阿迪皱起眉头:“那有什么要紧?你忘了我就是秃子啦?可惜,逃出来的时候,没有戴帽子。”

路灯在草地上投下昏黄的光圈,夜与光的交界格外分明,细长的雨线,冲破浓重的黑暗,像无数飞虫,扑到光亮之处。一道闪电唰地闪过,彻天彻地,一片惨白。

看见了!墙角灌木丛后面,立着一处三角形的蓝房子。他们三个一起奔过去。快跑,快跑,雨就要下大了呀!

房子很小,地面像是很久都没有清扫过,被单在墙角皱成一团,花纹可疑,无法分辨究竟是本来的颜色,还是后来沾染的污渍。门口摆着两个不锈钢饭盆,摔得坑坑洼洼,一只残留着些干硬如砂的饭米粒,一只底朝天倒扣在地上。

东西少得可怜,每一件看起来都不大对劲,主人不知道是嫌恶它们,还是厌弃自己,反正存心不想好好过日子,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单身汉特有的不很清爽的气味。胖胖抽抽鼻子,皱起了眉头。

小玉把掉下来的五根头发,一根一根数着,小心翼翼装进衬衣口袋。阿迪答应她等天晴,陪她坐在大太阳地里,一起把头发和头皮,晒干晒透,再想办法用胶水重新粘好。

又一道闪电,一个身影忽然蹿了进来,大喝一声:“谁?谁在我家?”

胖胖正在专心致志舔身上的雨水,冷不防听到,吓得蹭一下跳进阿迪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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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迪鞠了一躬:“我们是狼狈的旅行者,因为躲雨,非常冒昧地不请自来。呃,先生,您的屋子,门是半开着的。”

黑脑门一屁股坐到房间里唯一的一把竹椅子上,椅子惊慌失措地咯吱乱响了一阵,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角度,来配合他的虎背熊腰。

脖子歪到靠背上,尾巴在扶手上甩来甩去,黑脑门的大眼珠子,围着阿迪转了几圈,粗声粗气地说:“那好吧,雨一停就赶紧滚,老子可没有好东西招待你们,老子自己还饿着呐!”他抬脚把两个空饭盆踢得哐啷啷乱滚,又“嘶”地一声,抱着膝盖直吸气。

小玉惊叫:“你在流血,你受伤了!”

借着闪电,阿迪仔细查看了伤口,一处在左肩膀,一处在右膝盖,伤口不很大,却都挺深,鲜血顺着伤口不停渗出来。

阿迪脱掉一身黑色布衣裤,仔细叠得整整齐齐,冲进了雨里,很快拿着一大把绿叶子回来了,平板板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容:“马齿苋。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随处可以生长,消炎止血,是极好的。”

他把马齿苋揉搓成烂泥,敷到伤口上。

黑脑门出了口舒服的长气:“本来我想,打架嘛,家常便饭,何况咱皮糙肉厚,哪里就用的到草药了……嘿,还真灵,好多了。哥们,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

胖胖看见阿迪手心里还剩下一些草药泥,嫩嫩的,绿绿的,仿佛抹茶蛋糕,忍不住舔了一下,立刻“呸呸呸”吐出来:“酸,苦,不好吃。”

黑脑门哈哈大笑:“傻小子,饿了吧?抗住了,爷们三天两头挨饿,也没有你那个怂样。出来混,像你这样的娇少爷,可不行。”

阿迪再一次冲进雨里,回来时一手拎着一个塑料袋,下雨天,流浪猫狗怕水,都不出来,垃圾桶吃的倒挺多。

黑脑门诧异了:“哟呵,哥们,行啊!聪明,仗义。”他和胖胖饱餐一顿。

阿迪一声不响,后背倚着墙,头深深地垂到胸口,手脚僵硬地挂在身上,仿佛四根枯萎的树枝。

胖胖舔舔他的手:“你怎么了?冷吗?为什么不穿上衣服呢?”

小玉叹了口气,又大又圆的眼睛里,满是伤悲:“木头人不会冷。”

是啊,木头人永远不会感觉到冷,但是淋了雨,身子变得沉重,关节变得僵硬。现在,正是阿迪最难受的时候。穿了衣服,他会干得更慢。

胖胖爬到了阿迪身上,张开了手脚,使劲紧贴着他,帮他焐。

黑脑门忽然指着阿迪的两腿之间大叫:“你怎么没有小鸡鸡?”

小玉瞪着他,冷冷地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黑脑门想了半天,恍然大悟,他指着小玉:“那么你也……?”

“流氓!”小玉捂着胸口,气得跑出了门外,立刻被雨逼了回来,捂着头发,站在门口,进退不得。

黑脑门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哎呦喂,这有啥嘛,还值得气成那样。你不知道吗?很多流浪猫流浪狗,都被好心的志愿者,割掉了蛋蛋,说是因为爱我们。我很想同样儿爱一爱他们,等着瞧吧,只要有机会,我非得用手术刀,对准他们的蛋蛋割几下,把他们的爱加倍还回去。虽说我够机灵,腿脚快,但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总有一天,蛋蛋不保。所以,我得抓紧找个姑娘生个娃,否则,这辈子太亏了。”黑脑门狠狠捶了一下椅子把手,把手呻吟一声,几乎散架。

屋子里霎时安静了,大家各怀心事,只听得外面的雨声,唰唰唰,格外分明。

黑脑门清清嗓子:“既然,我发现了你们的秘密,那么,为了公平,我把我的故事,也讲给你们听。”

他指着胖胖,说出了开场白:

想当年,我也像他一样,是个嫩弟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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