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读到一个段子,说有记者采访沈从文,问他西南联大那时条件艰苦,环境恶劣,何以大师辈出,硕果累累?沈从文想了想,吐出两个字:“自由。”于是就记住了,刻骨铭心。之后读了几本关于老北大、老清华、西南联大的书,再与当下弊端丛生、病入膏肓的大学教育一比对,觉得此语精妙,击中要害。想当年,一代大师陈寅恪为清华大学题写的校训,原本是“厚德载物,自强不息,自由思想,独立人格”,结果49之后被拦腰斩断,从此大学便丧失了人格的独立和思想的自由了。
但今天读雷颐的《中国的现实与超现实》之《独创才是第一生产力》一文,发现这个关于西南联大成就于自由的段子,又出现了另一种说法。照录如下:
著名的生化学家邹承鲁院士毕业于西南联大,一次接受记者访问,记者问他:“为什么当时条件非常差,西南联大也不大,却培养出了那么多的人才?”他的回答就是两个字:“自由。”著名的历史学家、翻译家何兆武先生当年也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在他新出版的《上学记》中深有感触地写道……
问题来了,这珍贵罕见的“自由”,到底出自沈从文,还是邹承鲁之口?翻书太难,大海捞针,费时费力,就网搜吧。先搜“沈从文西南联大自由”,好不容易在沈从文的弟子汪曾祺的一篇缅怀西南联大读书生活的——《新校舍》——文章里找到了踪影:
有一位曾在联大任教的作家教授在美国讲学。美国人问他:西南联大八年,设备条件那样差,教授、学生生活那样苦,为什么能出那样多的人才?——有一个专门研究联大校史的美国教授以为联大八年,出的人才比北大、清华、南开三十年出的人才都多,为什么?这位作家回答了两个字:自由。
行文到此搁笔,借他山之石,点明题旨,确实高妙。虽然没有直接说这位“作家教授”的大名,但地球人谁不知道汪曾祺的老师是只念了几年小学的沈从文,既是“曾在联大任教的作家教授”,又在1980年赴美探亲讲学呢。而邹承鲁虽是“教授”,但潜心生化专业,与“作家”无缘。也就是说,从逻辑上分析,二者不一定真实,但必有一假。 真相在哪里?
当然不能只听汪曾祺的一面之词。接着开始另一轮网搜,以“邹承鲁西南联大自由”点开,于是搜出何兆武先生回忆西南联大求学生活的散文集《上学记》来了。序言里如是说:
旧社会没有标准教科书,考试没有标准答案,各个老师教的不一样,各个学校也不同,有很大的自由度。我觉得这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教师可以在课堂上充分发挥自己的见解,对于学生来讲,至少比死盯着一个角度要好得多。转益多师是吾师,学术上独尊一家,其会的都一棍子打死,那就太简单化了。人类的文化也是这样,什么都绝对化、纯粹化总是很危险的。 读书不一定非要有个目的,而且最好是没有任何目的,读书本身就是目的。读书本身带来内心的满足,好比一次精神上的漫游,在别人看来,游山玩水跑了一天,什么价值都没有,但对我来说,过程本身就是最大的价值,那是不能用功利标准来衡量的。 对我来说,平生读书最美好的岁月只有两度,一次是从初二到高一这三年,另一次就是西南联大的七年。
……
书的第一章就骇人听闻,名叫《自由散漫的作风》,第三段就读到了“西南联大成功于自由”的段子,录之于次:
院士邹承鲁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对生物化学非常有贡献,上世纪六十年代轰动一时的胰岛素就是他们搞成功的。我看过一篇记者的访谈,记者问:“为什么当时条件非常差,西南联大也不大,却培养出了那么多的人才?”他的回答非常简单,就是两个字:自由。我深有同感。那几年生活最美好的就是自由,无论干什么都凭自己的兴趣,看什么、听什么、怎么想,都没有人干涉,更没有思想教育。我们那时候什么样立场的同学都有,不过私人之间是很随便的,没有太大的思想上或者政治上的隔膜。宿舍里各个系的各级同学都有,晚上没事,大家也是海阔天空地胡扯一阵,有骂蒋介石的,也有三青团拥护蒋介石的,而且可以辩论,有时候也很激烈,可是辩论完了,大家关系依然很好。
雷颐先生的说法显然来自于此。虽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两种说法必有一假,怎么断定真假呢?从空间不便查找,从时间上去推断可能容易些。于是网搜二文的写作时间,先写的应该是正确选项,后写的可能是受了前者影响,导致记忆失误,才出此笔误吧。
汪曾祺先生的《新校舍》文尾自注,写于一九九二年七月五日,发表于一九九二年第十期《芒种》文学月刊。板上钉钉。而何兆武的《上学记》出版时间好确定,因为是一本口述史,创作时间查证起来就颇费周折,最后在口述记录者文婧为之而作的后记中找到了确切的时间。
访问何先生的缘起有好几个版本,记得在清华作研究生时上葛兆光先生的课,他不止一次地感慨说,应该找一批研究生给老一辈的专家学者做录音整理,至少留一份珍贵的史料。之后不久,金克木去世,大家深以为憾。2004年,我的心情很差,总有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想起葛先生那几句话,觉得至少有这样一件具体的工作值得去做,找个理由把时间塞满就不必直着眼睛过日子了,何况对别人也是有意义的。为“别人”受益,所以“自己”要去做,自古就是一个冠冕而有效的理由,不过很快我就发现,这件事的动力因与目的因正在被不断修正。
我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但绝不是一个称职的采访者,不会把握进度,不会引导思路,事先拟定的计划从来没有实现过。想来也许是受了何先生的影响,何必事事汲汲于功利?不知不觉到了晌午,厨房传来哔哔啵啵的炒菜声,楼上楼下四溢香飘,清华附小的学生们麻雀一样在窗根底下叽叽呱呱个没完,这才发现,正题尚未进行一半,又要告辞了。换个有经验的采访者,同样的话题大概只要几个月就可以完成,我却断断续续用了将近两年,而且每星期都盼着见面的日子,以为年复一年,永远不结束才好。
也就是说文婧从2004年开始,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才完成了何兆武口述记录。从时间上推断,汪曾祺《新校舍》并没有抄袭何兆武《上学记》的可能,那么能不能说后者一定就借用并误记了前者呢?我看未必,前者闪烁隐晦,后者言之凿凿。或许学识浅薄的我辈只能断定这个“自由”的段子确实存在过,自由也曾经光临过我们这片板结的不毛之地,但如今,自由成了一段版本多样的美妙传说,仅此而已…… 唉,搜寻、辨析、考证大半天,竟然还是分不清乖谬真假。
自由啊,自由,你来无踪,你去无影,你的狡猾狡猾的,难怪裴多菲不惜抛弃生命、甚至爱情,也要追随您到海角天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