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2012年的时候被亲人骗进过传销窝点。地点在合肥,叫我过去的人是我干爹干妈。
干爹妈是我在初中时候认的,他们在市中心经营一个豪华宾馆,信佛,那段时间生意不顺,算命的说他财运受阻,认一个干儿子可以化解,我姐姐在他们宾馆前台工作,他们听说我的事情后,认了我这个孤儿。
他们开始资助我,寒暑假的时候接我到市里玩几天,给我买正品的名牌运动衣,开学的时候再送我回去。初中三年,我的成绩没有掉出过年级前十,他们的生意也真的开始顺风顺水,干爹干妈对我愈是喜爱,寒暑假留我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毫无悬念地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干爹妈却告诉我可以不去,他们带我去省会读最好的私立高中,以后不做干爹干妈了,做你的爸爸妈妈。他们和姑爷姑妈(我的实际养父母)进行了一场严肃的家庭会议来讨论我的将来,我没有去。后来他们到外地投资,生意愈来愈忙,我也越来越少到他们家去看望,只通过电话汇报近况。
言归正传。2012年,大四快毕业的时候,干爹打电话问我找到工作没,如果没有的话可以考虑跟着他去学做生意,他身边正好也缺少人手。我问他具体是什么类型的生意,他只告诉我说是教育相关,让我过去再慢慢了解。我和家人说了这件事情,大家觉得干爹干妈这种成功人士愿意教我也是不错的机会,可以试试。
干爹干妈自己有一个女儿,以前寒暑假去他们家玩的时候对我也很好,在日本留过学回来,她在成都接了我一起坐飞机前往合肥。候机的时候姐姐带我吃机场里的面,80多一碗,当时觉得真贵。
到合肥以后,干爹到机场来接的我们,他开的还是在我初中时候买的那辆奥迪A6,我们可能有两年没有见面,在车上寒暄了一下,主要他问我答,了解我的情况。我对他们还是非常信任的,没有问具体要跟着他们做什么工作。
他们在合肥居住的地方在郊区,路是新修的,遍地的电梯小区,但是人烟很少。干爹妈家在一个豪华复式公寓,很宽敞,就他们一家三口住。到达的第一天,就和小时候寒暑假去他们家玩儿一样,晚上在家里炒几个菜,聊聊天,干爹告诉我说他这几年生意其实不太顺利,亏了一点钱,所以还在开这辆老A6,我心想租这么大的房子并没有亏了钱的感觉。。。因为2012年的时候国内关于传销的报道多数是那种限制人身自由,窝点式的传销团队,所以虽然干爹干妈对工作避而不谈,加上对他们的信任,我也完全没有往传销这方面去想。
第二天一早,干爹就让姐姐带我去认识下这边的朋友——其实就是开始带我听课。和我们在新闻上经常看到的洗脑式大课不一样,姐姐先带我去了一个30岁左右女人家里,就在同一个小区,她好像一个人住,干干净净的套二公寓,给我沏了茶,就开始和我聊天。让我猜为什么他们不用上班就能住这么好的房子,因为他们和我干爹妈一起在做1040工程。然后她拿出纸笔给我算,入局缴纳69800,第一周返还19800,然后每月返还多少,直到发展够多少人,拿到1040万功成身退。老实讲,我当时觉得她的说法从数学上讲确实算得通,但是有个很明显的问题就是这个收入很明显是无数个69800入局堆起来的,属于庞氏骗局,理论上讲只有前几个入局的人才能拿到钱。但是我也不好意思当着我姐的面直接质疑,毕竟我那个时候还是很信任干爹妈一家的,就假装看不太懂的点头,作若有所思状。
从第一家“讲师”家里出来我才给我姐说出了我的质疑,我姐没理我,说再带我见一个我的同龄人,那个人最开始和我想的一样,现在加入了一年已经很厉害了。这个讲师是个很阳光帅气的男生,东北人,185cm左右,讲话底气十足,声称和我同龄,但和我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整个人的气质很精英,不像我一看就是个穷学生,给我的第一印象老实讲不错。进门后我姐姐先和他背着我说了几句,事后我回想起来应该是告诉他我的怀疑点在哪儿方便对我对症下药,然后这个男生开始和我聊天。他是从一些客观现象入手,比如加入1040工程后就有专属手机号,且有集团内网短号,如果是非法组织的话没有资格,还有专属1040工程的工商银行银行卡、领导讲话、资本运作书籍之类的。这个时候我有点开始怀疑是传销了,虽然我一直有看新闻的习惯,但他说的这些东西在媒体上都没见过,所以也不敢确定,因为害怕抵触情绪太激烈的话会引起他们的暴力威胁,只好继续保持沉默,反正他说什么我都嗯嗯嗯,然后记了一些关键词,心想回去网上google一下是怎么回事。
出来后我姐给我干爹打了个电话,估计是汇报了下我的情况不太乐观,很明显没有上套。然后干爹让我姐取消了原定下午还有的两节课,带我回家去先。
下午我在家看电视,我姐说小时候我见过的她的某个闺蜜同学也一家人在这边,这个1040工程是国家的大政策,就像邓小平当年在深圳画了个圈先富一部分人一样,利润有限不能大张旗鼓宣传,所以只能通过这种一带一的方式把全国的聪明人筛选出来。因为已经有了戒备心,我只敷衍答应了两句。
晚饭的时候干爹回来了。一边吃饭一边开始了新一轮的洗脑。不得不说我干爹的口才是真的好,从国家战略谈到合肥在郊区疯狂新开楼盘的异常现象——是专门为1040工程的人才修建的,谈了他的发家史,还很实诚的告诉我中国的国情决定了要想赚钱都要走偏门。原话我记不太清,但大概和百度百科上面广西「1040工程」的描述差不多:“这个是国家政策而且是一个秘密的政策,外面的人都不知道,只有您到北海来亲自感受,才能领悟这其中的玄机。我国的改革开放,第一极在深圳,深圳改革开放30年,原来只有20万的本地人口,现在发展到1000多万,怎么发展起来的?中央给了政策嘛,可以走私,率先搞股票,第一拨到深圳的人,都率先富了起来。第二极在上海,新浦东。第三极是渤海湾,滨海新区,现在非常漂亮。那么第四极就是北部湾。我们现在从事的,就是国家政策性的项目。”
总之当时的我很难直接反驳,但我还是表达了怀疑。我直接说虽然我暂时想不出很好的理由来反驳他们,但是很明显这个事情不合常理。然后干妈开始走情感路线,说他们难道会害我吗?我说不是你们害我,是你们也被骗了,干妈说那你更应该来找出欺骗的证据,解救亲人。最后气氛搞得有点尴尬,干妈还骂我说我读大学读傻了,连最亲的亲人也要怀疑,说得我也很不好受。干爹出来调和,说今天别再讨论这个了,让我早点休息,再听几天课再下结论。
晚上一个人在卧室的时候,我开始在网上查“1040工程”这个关键词,那个时候还没有官方定性,网上说好说坏的人都有。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言论是,1040工程就是庞氏骗局,但是入局早的人就有钱赚,并且各种话术、套路、资料已经相当成熟,建议有想法的人找个新地方,从零开始做起发展下线赚钱。不寒而栗。
我给我哥打了电话,让他帮忙买了一班第二天回成都的机票。凌晨4点的时候,我悄悄从公寓里出来,庆幸防盗门没有锁,偏僻的合肥郊区一个出租车也没,我围着小区走了一段,发现一个网吧,进去等到天亮,早上的时候人逐渐多了起来,我出来坐到了公交车,才终于到了市区打车前往机场。
干爹给我打电话质问我怎么这么不信任他们,如果我执意要走他们也不会拦我,至于这么半夜悄悄离开吗?我们这么多年的亲情不能换你再多待两天听听再说吗?我觉得很难受,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因为我知道他们是真的对我好,问题在于他们也被洗脑了,而我无能为力,我甚至怕我会侥幸地想只要我不是最后一批入局,我就能做这个庞氏局里的获利者。
入这个局的人,有的是蠢,有的是坏,但相同的是所有人都想一本万利。一个字,贪。
我虽然逃了出来,但干妈对我的质问,“你觉得是传销为什么不留下来解救我们呢?”却一直萦绕在我的心里指责我的自私,极端考验人性的场面里,所有人都成了输家。
后来我和干爹妈一家再也没有联系,直到昨天,我看到求职少年李文星被骗到天津传销窝点最终不明死亡的新闻,想起了这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