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已中天,清风客栈大堂上只余了掌柜一人倚在柜台后翻阅着一本蓝色封皮的古卷,烛光摇曳中,白衣少年将书卷合上,轻轻叹了口气。
书卷并不厚,薄薄数十页而已,内里还算完好,但封皮早已残破,上用苍凉古朴的篆字写了“炼真秘录”四个大字。
悠悠的蝉鸣声一阵阵地传进耳中,夏夜的微风带着一丝凉意轻轻拂起书页,少年侧过脸凝视着桌角的烛火愣愣地出神。
半生不死六十年的苦等,又是为了什么呢?
“还在想那女子的事吗?”清朗的女声打断了少年的思绪,窈窕的红色身影自后房缓缓踱了进来。
年轻的掌柜点了点头,轻声吟道“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
六十年前。
虚危山炼真宫金母大殿上站了三十余个女修士,就连常年在后山闭关的大长老此时也列在殿内,只是却没一人说话,偌大的金母殿安静得有些寒颤人,众人的眼中都无一例外地透着恐惧,呆呆地凝望着唯一矗立在金母神像下的背影,就像在渴求当下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殿上这尊金母坐像乃是当年开派真人以甚深法力锻铜而成,上镶以金玉,历代掌教均以玄妙咒法加持,故而可以不染片尘,虽历数百载尤自金光灿灿。
神像坐高近十丈,端身正坐,头戴凤冠,手持玉圭,眼中含着万年不变的慈悲和威严,凝望着殿下众人,也凝望着众人之外的妙清真人。
与金母庄严肃穆的神像相比,这个女人此刻的背影显得是如此渺小单薄。
但就是这个单薄的背影,正背负着炼真宫三百年的传承,背负着一门上下三十二条人命的死活。
妙清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自众人写满恐惧的脸上一一扫过,眼中已透着一股决然的坚定,“大劫将至,吾辈血肉不足贵,但炼真宫传承不可断,天地正气不可陨。”
她顿了顿,神色越发决然,“玄真长老,你过来。”
人群一角,一个碧色身影越众而出,走到妙清面前。
妙清自怀中抽出一卷蓝色书卷,凝视着眼前鬓发已经斑驳的道姑,将书卷递到她手中,缓缓道“长老,你携上这卷书,护了众姐妹们自后山密道速速离山。”
中年道姑闻言身子微微一颤,却不接书卷,只是扶着妙清捧书的双手,哽咽道“清儿……你呢?”
妙清微微一笑,“我自当留在这金母大殿,运转守山大阵,亲自护你们离山。”
“清儿啊……”中年道姑扑通跪在妙清面前,已然泣不成声。
妙清伸手将道姑扶起来,淡然道:“我说过,炼真宫传承不可断,天地正气不可陨。”她面色一肃,喝道“玄真长老,接法卷!”
玄真含着泪大声应道“玄真领命!”随即接过卷册,转身面对众女修,颤声大喝道“魔教妖人将至,炼真宫众修士,速随我离山!”
“是!”
三十余个女修在玄真长老的带领下自大殿后门奔出,只片刻,殿上就仅余下妙清一人孤独的身影,空旷的金母殿越发寂静。
妙清神色呆呆地凝望着殿门外碧绿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终于幽幽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等了你二十年了,终归是等不到了。”
女子神色恍然,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少年鲜活的身影。
“清儿,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不会找我呀?”
少女撅着嘴道:“你那么臭,我才不稀罕找呢。”
“哦”少年的神色微微黯淡。
少女嘻嘻一笑,一把推翻面前的少年,笑道“我不找你,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回来找我。”
少年翻身起来,哈哈大笑道“一言为定,不许赖皮。”
……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那一年她十四岁,不是炼真宫的妙清,而是虚危山下十方镇上城隍庙里没爹没妈的清丫头,而他则是住在城东父母双亡的小李子。
三年后的早晨,她像往常一样坐在庙门外,哼着词剥着莲子等他过来,只是这次,他再也没有出现。
那一夜,她踏遍了十方镇。
次日,晕倒在虚危山脚下的她被云游归来的玄素真人带回宫中,收为了关门弟子。
妙清伸手,摘下一根银色的发丝,暗暗叹息,二十年的修行,今日却终归白了一根头发。
“仙子,别来无恙啊。”
妙清抬头,殿外黑压压地已经站满了人,当中一人一身黑衣,正是长生殿的长老黑老人。
长生殿,不择手段,唯长生是求,所过之处,血流五步。
当今天下,正道衰微,邪教兴起,长生殿势大,联袂炼血堂,阴癸派攻伐正派,掠夺各派典籍,九真门,真武派已先后遭劫,正道之中,人人自危。
妙清脸色转冷,淡淡道:“黑老人别来无恙,不知老人亲自登门,所为何事?”
“嘿嘿,老儿不喜多言,久闻炼真宫有炼真秘录一簿,仙子乖乖交出来,自可保得门下性命。”
妙清垂下双目,转身背对众人,凝立在金母神像下,不措一词。
黑老人等了片刻,见妙清不答话,冷哼一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左右护法上!”
妙清霎时转过身来,双目圆瞪,杏眼中散射出万道灿灿夺目的金光,将整个金母殿照亮。
当先冲上去的二人被金光灼了面目,立时发出一声惨叫,双目流血,倒飞出殿外。
妙清的身子漂浮在空中,双足盘坐,双手捧一支碧绿的玉圭,两眼中散射出万道金光,庄严肃穆,目含威严,恍然就是殿上的金母。
“是炼真宫的金母妙法,先退!”
长生殿一干人等才退出金母殿,就见五彩瑶光自大殿四角升腾而起,将整个大殿裹住。
妙清端坐在金母神像前的神坛上,眼看着长生殿众人被驱出了殿门,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忽然喷出一口鲜血,将手上的玉圭染得猩红。
强运炼真宫至高妙法,又凭一己之力将守山大阵运转到极致,已将她生机消耗殆尽,她猛咬银牙,逼出最后一丝法力,殿外的五色瑶光又盛了一分,她只觉心神恍惚,身子竟微微摇动起来,眼看就要扑倒。
还不能死!
妙清猛抬头,两眼中已经迸出血泪,金色的光辉有如液体在她身上一丝丝流动,然后渐渐凝结,最后,她也化作了一尊端坐在神龛上的金母像,以身化为活阵枢,只要她还在一日,殿外的五色瑶光就永不熄灭。
一年后,
一个满头白发的苍老身影破开殿外的五色瑶光冲进殿来,跪倒在妙清面前,悲泣道“清儿……你还在吗?姐妹们都被杀绝了,就剩我一把老骨头了。”
老人一边嚎啕大哭,一边颤抖着自怀中掏出一簿蓝色卷册,放在神龛上,哭喊道“清儿,我对不起你,我辜负了列祖列宗啊!!!”
言罢,老人抽出一把短剑,猛用力插进了心口。
她的身影就这样佝偻着,躺在了妙清面前。
她却没看到,一滴滴鲜红的血液,顺着妙清的面颊,滴落在她脸侧。
那一刻,妙清的心彻底死了,她不知道自己还等待着什么,就这样坐在神龛上,不生不死地永世凝望着殿外的日升日落。
若干年后,正道同盟围歼长生殿。
次年,炼血堂阴癸派相继覆灭。
妙清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殿外的五色瑶光依旧,却不知这五色瑶光还为何而亮?
六十年后,
殿外的五色瑶光微微动摇,一个少年白色的身影荡漾着在殿中缓缓显现出来,他清澈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白骨,扫过神龛上蓝色的书卷,最后落在了妙清殷红的泪痕上。
少年不知在出神想着什么,片刻后神色恍然若悟,白色的身影叹了口气,轻声道“痴之如许,为之奈何?”随即又荡漾着消失在殿中。
七日之后,少年重新出现在殿中,他自腰间抽出一柄早已锈透了的长剑,将剑一挥,就见剑身化开变为微尘,在空中飘散开来。
那微尘在空中飘荡,散开,随即又聚拢,在神龛前凝成一个男子若隐若现的身形。
妙清含血的双眸凝望着男子的身影,竟微微颤动起来。
“清儿,我找到你了。”
穿越无数的时光,熟悉的声音终于重新在耳畔响起。
一块块金色碎光自妙清身上斑驳,然后脱落,最终显露出少女模糊的身影,与男子的幻影团聚在空中,化为七彩的微尘,消失在空气中。
“谢谢你……”
“话说,掌柜的,你还没告诉我小李子当初到底去哪里了?”梦姬挪步坐到白衣少年左侧,倚着头问道。
少年想了想,答道“他那日被强征抓去了北方,次年就死在了战场上。”
梦姬幽幽叹了口气,缓缓道“世事难料啊。”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