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红最讨厌的便是站在窗边看风景。
现时是早春的下午三点。早春的太阳向来惹人喜爱，特别是这种半阴的天。连绵不绝的淡云像一覆薄纱，把大地盖住，阳光缕缕透了进来，既不耀眼，也不炎热。微风中如刀的寒冬已经过去，炎夏的热浪也还未到来。街上不时便驶过一辆车，过客虽希，车流总不至于断绝。远山朦胧，隐约看到一道道绿，又好像能听到山鸟的鸣叫。
景色虽好，能够站在窗边仔细看风景，则意味着没有客人，更没有生意。衣架上挂着刚上市的春装，塑料模特身上穿着的衣服在两天时间里也已换了五件。
如果这城市人们换衣服的速度也有这么快就好了。小红突然有点邪念。
王梅正直直站着，双眼无神，偶尔打一个哈欠。小红实在没兴趣看这位和自己同时进入门店的推销员张大嘴巴和周围进行着大量气体交换，她感觉自己已经快忍不住开始模仿这套动作了。于是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向窗外，不再看这位呆里呆气的同事。
路边一辆鲜红的小跑车轻飘飘地飞过，小红紧紧盯着，头跟着向右转，直到车消失在眼角。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在五年内买一辆这种车，特别当她想到家里唯一的一辆破摩托。
对那辆摩托仅有的要求就是能动，当初她爸从别人那二手买了回来，又开了十年。每年临近过年，她爸总会赶着车到村头，把小红驮回家。回到家里，还有一个卧床多年的妈，和一个正在上高中的弟弟。
今年过年小红没有见到那辆摩托。她妈妈的病又重了几分，小红把原本打算买来回火车票的钱寄了回家，自己躲到了棚户区阴暗潮湿的出租屋里。发霉的墙壁，只有黑，没有红。
2……
“你说现在做什么能赚大钱啊？”
“会计呗。我一表姐考了个什么会计证，听说很难考的，让她给考到了。多亏这张证，她现在在一家大公司做会计，一个月听说能赚好几万呢！哎啧啧啧……”小红的女邻居搓着手指头说道，“你洗好没？洗好我去洗了。”
“哦哦，洗好了洗好了，你去吧。”小红拎着桶衣服，出着神离开了公共厕所。
休息日，小红去二手书市淘回来了几本会计书籍。照网上说，把这几本书看透，拿到会计资格从业证就是十拿九稳的事了，拿到证，就意味着离高薪工作也不远了。
小红开始全身心地去啃这些从未接触过的酸涩。每天晚上看书到两三点，白天上班毫无精神，销售额自然直线下降，每个月拿到手的只有基本工资，还被店主训了很多次话。
考试还有一门会计电算化，是考察使用电脑进行会计管理的能力。小红并没有电脑这种奢侈品，出租屋的邻居都和她一样穷，借是借不到的。无法，她最终只能去网吧。网吧平常时段五块钱一小时，包夜只要二十块，于是小红每天省下三块钱饭钱，攒一起，每周去一趟网吧，在刀光剑影中，叫嚣呼斥中，烟酒缭绕里，当一股与众不同的泥石流。
后来小红还是让服装门店炒了。店主说，他们不养死拿底薪的废物。但是小红一点都不伤心，反而欣喜不已，她刚查的分数，勉强考过了从业资格证！她开始想象，她女邻居满是羡慕嫉妒的目光，她充满了期待，下一份工作的工资能够拿到几个万呢？妈妈的病什么时候能完全治好呢？什么时候可以买到那辆红色的跑车呢？
3……
“小姐，请问在这个职位上，您有什么优势呢？”HR美女微笑着提问道。
“我……我有会计从业资格证。”
“小姐，今天来应聘的人每个都有会计从业资格证。”HR美女继续充满职业素养地微笑，“您的学历只有大专，刚才应聘过的人都是本科，而且不少是有相关的工作经验的。”
“小姐不好意思，您没能通过我们的第一轮考核，谢谢您的应聘，谢谢对我们公司的支持。”
……
小红拿到证后开始不断去应聘，却已经连续被五家公司拒绝了。她开始迷茫了，邻居不是说证很难考的吗？拿到证就可以赚到大钱吗？怎么好像这张证人人都有？招人小姐看到这张证时的表情怎么跟看到了一张白纸一样？小红恐慌了，再找不到工作，妈妈这个月的医药费和弟弟最近的生活费她得从哪里掏出来？
好不容易小红被一家小工厂招去当会计，可惜拿到手的工资比以前在服装门店还要少一两百。好在工厂提供住宿，这帮小红省去不少钱。小红想，先稳定做一段时间吧，水平上去了再换份工资高的，毕竟已经有证在手了。
4……
“……宣布，取消会计资格从业证……”前面一大串的某某部门，小红听不懂，后面的内容，则是因为突然失了魂，根本就听不见。
取消资格从业证了，取消资格从业证了……小红的脑子好像被塞进了一块巨石，身体铜灌了一般，坐在床上呆呆地想，口中反复地念。浑身好像失去了力气，手机从手里滑落，啪一声摔地上，她也没知觉。她只觉得天地在不断地转啊转，眼前只有一片空白。又觉得整个人被抛进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呼吸变得困难，身体被一阵巨力撕扯着，旋转着，不管多么用力的反抗也也抗衡不了的巨浪。
人拼了命的努力，莫非终究摆脱不了命运？它轻轻地一扭头，仿佛在欣赏一个鸡想扑腾着飞上天的笑话。
她开始感到强烈的头晕目眩，恶心反胃，终于保持不了身体的平衡，直直地倒在床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夺回了一点点对身体的控制权，双手把腿抱住，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开始失声痛哭。
不知觉中小红也在这家小工厂做了大半年了，从一开始的充满激情希望，到现在的行尸走肉。她开始偶尔算错数，老板自然毫不留情地责骂，甚至威胁要扣她的工资，可小红还是无动于衷。
一天晚上小红石化已久的眼睛突然发出了光！她在手机上看到了一篇推文：《从穷山村走出来五年，现在我月入十万》。
文章是一个同样从农村走出来的女孩子写的。刚到大城市的时候，她没文化，没能力，只能靠着在夜摊帮人家卖衣服过活。后来她发现了一个赚钱的捷径。
她说：“大城市能赚到钱的人都是有资本的。他们要么有知识，要么有人脉，要么有能力。那像我这种啥都没的农村丫头怎么赚到钱呢？我年轻，我漂亮，这就是我的资本！”
她说：“我穿着性感的衣服去应聘一些大公司老男人的秘书。男人有钱就变坏，我只需要稍微牺牲一下，把他们吸引住，不仅每天不用干活，还能拿着越来越高的工资。”
小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胸挺了起来。她低头看了看，沉思了许久，右手拇指在离手机屏幕一厘米高的地方悬着不动。她终究还是拨通了她爸的手机。
“爸，这次给家里的钱我先少打一点，缺的我月底再打给你。”
第二天，她辞了职，拿了一千块钱去名牌店买了一件低胸长袖、一条小热裤和一条黑色丝袜。
5……
小红的应聘经历从来没这么顺利过。
她的简历上没填什么特殊经历，只是贴了一张穿新衣服的照片，还在下面标记着：34c。
最后是经理直接面试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叫小红站着面试，眼珠隔着厚厚的镜片盯了她许久，在阴暗的办公室里闪着光。他双手在桌下搓了半天，突然伸出来把小红的手紧紧握住不放：“明天……哦不，今天开始上班，现在就开始上班！”
一开始的一个星期，小红的工作只限于给经理倒茶，传话，最辛苦的工作是弯着腰整理经理桌上的文件。一个星期后刚好是月末，小红拿了两千块的工资。
小红又买了一条牛仔短裙。
第二天看到穿着新裙子上班的小红，经理的神色突然有点激动。他立刻叫小红到他身边整理文件。小红觉得十分奇怪，桌上只有两份文件，为什么还要整理呢？要怎么整理呢？但她还是乖巧地走了过去，把已经叠整齐了的文件再次拿起来，对齐后往桌面上轻轻一磕。
突然她发觉一坨温热的肉覆盖在了她的大腿内侧，还缓慢地往裙子里钻。小红吓的发出了 一阵急促的惊呼，连忙用力把大腿夹住。转过头一看，夹住的正是经理的手掌，他呼吸急促，正一脸猥琐地看着她。
“不要这样经理！”小红又惊又怕，双手用力推着经理的手掌，三只都手贴在她的大腿上僵持着。
“手放开，给你加薪。”
“不！不要！”
“装什么正经！你穿得那么骚来应聘来上班，不就是来卖的吗？”经理突然怒吼，“要么放手，要么直接滚蛋！”
小红又一次失业了。
晚上她在平台上私聊那个女作者：“姐姐你好，我想问下你说的牺牲是什么牺牲？”
隔天早上小红收到了女作者的回信。“出卖色相呗，卖得越多，工资越高。”回复时间是晚上两点三十七分。
小红删除了那篇收藏了很久的文章。
这一次她没有哭。没有工作，妈妈和弟弟还在等着她的钱去续命，一觉醒来，生活又一次变得和以前一样艰苦，那么无所适从。她觉得自己很下贱，自己这种人受折磨是罪有应得，她配不上幸福高贵的生活，上天没有在故意刁难她。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可怜的妈妈，那么善良的人，淳朴的农村妇女，一辈子没害过人，在家安分守己的，却为什么要卧病那么多年？一直被折磨着，不能痊愈，也不能一死了之，根本得不到解脱。
小红终于还是流下眼泪。
6……
短短一小时后小红再一次流泪了。她带着昨天买的牛仔短裙去店里退货，心想哪怕是退一半钱也好。她把自己的遭遇和苦楚告诉了店员，最后还红着眼睛苦苦哀求。店员很是同情小红的境遇，但还是拒绝了小红。货物商标已经被剪，也洗涤过了，按规定是不能退货的。
小红只能带着裙子，无力地离开。她丢了魂一样，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她不知道能够去哪，她有家，却不能回，有住处，却如深渊般黑暗，昨天还有工作，却如同地狱般逃离。她拼命从地狱的围墙翻出，外面仍是地狱。这围墙不是边界，只是地狱里的一道景观。
街边已有小贩在叫卖早开的桃花，扎成一束束的，可以插在花瓶里迎新年。
又要过年了啊，今年我应该又回不了家了吧，钱都没有，省着点给妈妈治病吧。小红站着不动，望着那一束束桃花。她想起了家门口那一棵老桃树。小红是初春出世的，生下来那天她家门口的桃花开得正旺正红，于是她爸就给她起名叫小红。她小时候就经常在那棵桃树下绕圈圈跑，荡着秋千，无忧无虑地玩耍。
“美女，买一束花吗？很好看的，保管你新的一年红红火火，顺顺利利。”
小红不点头，不摇头，也不答话，就呆呆地看着出神。她又想起了她小时候，一家人虽不富裕，但开开心心和和睦睦过日子的时候。可一切在她读大专的时候完全破灭了，她妈妈患上一种怪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都没能治好，弟弟又还在上学，作为家中长女，她只能只身前往大都市赚钱，帮忙扛起这个家。作为大城市的底层和牺牲品，小红好累！她多么想回到以前的日子。
桃花可以再开，日子却不能再来。
7……
小红抬起头，流行元素。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体居然移动到了她一开始工作的那间服装门店。店门口竖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招工，推销员一名。
小红不自觉地就往里迈，好像忘记了自己曾被这家店炒过鱿鱼。她找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店员，说：“你好，我是来应聘的。”
女店员把小红领到里间，对她说：“你先坐会，我去叫我们店长出来。”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职业装，挽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孩在她对面坐下，脸上画着淡淡的妆。小红觉得她很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小红！”那女孩子突然激动又惊喜地叫了起来，“没想到是你！……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王梅啊！”
原来这女孩子就是小红当初的同事王梅！那个呆里呆气的女孩。
“当初你走后，其他人也都陆续走了，只剩我一个还在接着干。后来我们老店长升职去当区域主管了，店里有资历的只剩我一个，所以公司就安排我接任店长。”
“小红，当初你挺可惜的啊，为什么突然要去当会计呢？你的销售能力那么厉害，老店长是很欣赏你的。如果当初你没走的话，现在这个店长就是你的了。”王梅叹了口气，“你现在终于肯回头了，收拾下去上班吧，我给你个组长当。”
小红站了起来，嘴巴嗫嚅着，想说点什么道谢的话又说不出，只是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突然间她好像想到了什么，连忙跑过去紧紧地拉住王梅的手，开口哀求道：“王……店长，我求求你，可不可以先预支这个月的工资给我，我会好好干的，我做牛做马都给你认真干……”
“小红，你先别这样。是不是阿姨治病又缺钱了？没事，别说预支的事了，这一年我当店长，也有了一点积蓄，我直接借你一万块吧，你带着阿姨去医院好好检查下到底是什么病，对症下药，早日让阿姨能康复啊……”
春去春来，桃花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