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写我的班主任付老师的愿望由来已久,但总被繁事相扰,年复一年,时光匆然,不能再耽搁了。他还好吗?流年就像杂沓纷乱的马蹄,扬起的灰尘覆盖了多少珍贵的过往呀。
想起付老师自然会想到他的吸烟。付老师吸烟与别人不同,每口烟分三个步骤,用中指和食指的后部夹着烟,向嘴前一靠,像是捂住嘴巴,猛地一吸,两腮收紧,手掌向前帅气地一甩,嘴唇发出“啪”地一声脆响,烟入口中,此为“关烟”,接着“嘶”的一声长音,烟入腹中,此为“吸烟”,然后“噗”地一声,烟回天地,此为“吐烟”,三个步骤完毕,看得我们目不转睛。记得几个顽皮的同学模仿付老师吸烟的动作逗乐,我是最逼真的那一个,“啪--”“嘶--”然后一阵欢笑。当然,只敢背着付老师。
付老师课讲的好,自然也神采飞扬。印象中一次讲授毛泽东的诗词《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飘逸刚劲的粉笔字,已将白雪飘飞的北国风光勾勒出来。付老师拥有那时看来很标准的普通话,加上很足的中气和浑厚的嗓音,一遍示范性的朗诵,立即就将我们带入诗词恢宏阔大的意境之中,特别是诗的最后一句,“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付老师的声音亢奋响亮,至“今朝”二字,声震室顶,音长缭绕,年轻的学生们便热血沸腾了。
有趣的是,付老师也处在兴奋之中,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抖抖地从上衣的口袋拿出烟,当着学生的面开始他的”吸烟三部曲”来,“啪--”“嘶--"......课堂自然是不允许吸烟的,但那时要求并不是很严格,何况授课的感觉正好,何况是德高望重的付老师。学生们也无异样感,倒觉得这次的吸烟是教学特定情境的和谐组成部分——大家都在激动之中嘛。
付老师有一手绝活,像吸烟一样,与他的性格相映照,他能用粉笔头精准地提醒开小差的学生,我就亲身见证过。正埋头偷看课外书,或者与同桌讲悄悄话,在忘乎所以的时候,天庭一阵刺痛,一段粉笔头落地,抬头看去,一道狠狠的目光迎来,赶紧改邪归正。
付老师严厉,脾气也暴躁,因此他的课总是秩序良好的,稍有违反,便会招来如雷的呵斥,特别是遇着学生犯错后的顶撞,他会狠狠地从讲台上冲到“不服气”的学生座位前,更加大声的呵斥,愤激到面红耳赤,以至浑身发抖,像几乎要动手一样,结果自然是学生归于安静,课堂回到和谐。
付老师高傲、好强,也与其暴躁的脾气相照应。课要上得最好,活动也不能落下。记得70年代,一次开展区域校园朗诵比赛,付老师带着全班学生,借着教室散出的灯光在操场上排练,中间休息,几个女同学挤在一块水泥的高台上嬉笑,排练开始时,负责领诵的一个同学跳下高台时崴了脚,痛得坐地不起,蜷曲啜泣,只见付老师突然从黑暗里冲到这位女学生跟前,大发雷霆,责怪她疯癫毛糙,关键时刻掉链子,毫无问候之意,结果引来一场家校纠纷。
有趣的是,纠纷平息后,平日像“暴君”一样的付老师,一个人立在偏僻处呼呼地吸烟,竟然像孩子一样生着闷气,一脸委屈状,引得几个平日“懂事”的班干温言劝慰,似乎他是学生。现在想来,是那班级的荣誉高于天的意识在作用,但如此表现,也只有付老师才有。
付老师高傲有他的资本,他是师范院校第一批选派来的教师,见证了区域教育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发展史。一群血气方刚、踌躇满志的少年,将火红的青春奉献给大山的教育工程,寒暑已经数十载,培养的学生遍布四方。后来也有更高学历的教师加入,但付老师一直稳稳占据着业务的高台,感觉始终良好。那个时代的师专学生,接受的是全师的教育,满身都透着“师味”,现在叫综合素质,这让他更看不上那些能力单一的教师。
付老师也孤独,这或许是高傲、暴躁的代价,他从来不服顺权威,特别是行政的权威,他孤傲地行走教坛,不曾、也不屑领导的职位,这也让他更加维护高傲和暴躁;他视教育和业绩,以及威望为生命的全部和靠山,一旦受到轻视或无视,便陷入伤感,我就是在他伤感的时候进入他的关注,最后成为关系亲密的师生的。
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特别的午后,学校在食堂举办毕业会餐,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可能是意识到毕业,再不受管束,会餐结束后,几个同学在班级放肆地砸起桌椅来,噼啪声,夹着叫骂声,从窗户里传出,我知道,这声响里,有几个是付老师平日里看好的学生,这时,我在楼下的操场看到了孤独的付老师,他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石阶上。不知是一种怎样的心理作用,我向他走去,于是有了下面简单而含蓄的对话:“不都是你喜欢的人吗?”他侧头看着我,目光又移向别处,似失意,似感动地说了一句:“你比较懂事。”
我比较懂事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一直是付老师眼里的后进生,可能是我的举动与平日反差太大,引起他注意的缘故吧?但这次的对话,成为我们走近的基础。
似乎是天地蓄意,高中毕业后,做了两年知青,我竟回到母校做了教师,与付老师成为了同事,而且同样教授语文。很快,我们就成为可以围在昏暗灯光下,喝酒豪言肆笑的朋友,这时,我又看到了付老师的另一面,那就是他的达观和乐观。付老师也会笑的,他的笑也极富个性,那是一种“俯仰之笑”和“哑然失笑”,嘴夸张地张到极致,却没有声响。乐极无声,这是他极其快乐时的表现。
一起做了八年同事,我调到外省从教。大致是1988年6月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师范大学学习,临去教室自习时,收到江西发来的一封书信,信封落款“付寄”,我已知道了写信人是付老师!珍贵的书信必须珍重地开启,我快步走入教室,择一僻静的位子,打开信封,逐字地看起来,他向我问好,喜悦又自得地告诉我,他已经评上高级教师,希望我学有所成,共商教学。那晚,我没有读书,怀着激动和感激,专注地写起回信来。
也在这一刻才发现,孤傲、暴躁的付老师,还有多情和细腻的一面。真正认识一个人,看来真是需要时间,以及空间和事缘的。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长路上匆匆的行者,行走间驻足回首,才发现山重雾罩,云水阔远,时光已经过去很久。掐指算来,我调离母校已经三十年了。2016年5月,高中同学毕业四十年聚会,我因事遗憾缺席,一天手机里收到一张照片,是同学在赶往聚会地的火车上发来的,照片是同学和付老师的合影,付老师在照片里微笑、矜持地看着我,紧接着又收到同学发来的一条短信:“付老师向你问好”。见此,我不禁感慨万千。
念师情结和思乡情结一样,是许多人心中都有的情怀。说来值得研究,人们在做学生的生命历程中,要遇到许多的老师,十年、几十年以后,只有那么几个真正留在心里,念念不忘,而且往往主要不是因为拥有高深的学识和高超的教艺,其中的奥秘在于做人的真实和个性,以及做事的执着和严谨。
愿真实和个性在生活里得到爱护和包容,并得以潇洒、从容。
谨祝付老师晚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