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多,当我刚能坐起时,曾趁小脚奶奶不注意将其以火烧制的两个鸡蛋偷偷吃掉。
奶奶未见蛋皮,惊道:“宝贝孙子,你怎么连皮都吃了哟。”于是,抱起我,摸着我的肚皮寻找那丢失的蛋壳,而我却无耐于不能言而只能表现为爱莫能助。然后就是奶奶一连数日蹲在我的身后看我便便,终究一无所获。于是,蛋壳儿哪里去了,被奶奶放大为举家轰动的大事。而后成为我的第一个人生传奇。
后据母亲说,半年后,蛋壳在炕席下找到了。不足两岁的我在一夜之间成为村里人口相传的传奇。此传奇的始作蛹者自然是那个小脚女人。
两岁多时才学会走路,其实小孩子究竟多大能走路,至今我仍然不解。只是听母亲说我走路比较晚。记得当时我双手握着一根绳子,那一端是我家�那头最喜欢晒太阳的灰驴。
我光着身子在驴的前面摇摇晃晃的走,奶奶提着我那双她亲手缝制的绣花布鞋在驴的后面摇摇摆摆的追着。路人问奶奶问啥不把鞋给我穿上,奶奶说这样做是为了我的身体好。
三岁时的某个中午,我光着屁股坐在碾道儿(原始的米面加工厂)门外的石阶上玩泥,捏着只有我才懂的东西。太阳烤的我暖洋洋的。抬眼望去,四野里升起的气流令远处的一切变得模糊而扭曲。奶奶刚刚还在里面唤着那头偷懒的驴,此刻却忽然没了声音。
我起身进到碾道儿里,见奶奶倒在石槽边上,微睁着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看了看那头驴,它显得很无辜的在另外一边站着。我摇了摇奶奶,她一动不动,这个我即爱又恨的老太婆居然没了声音。无论她怎样对我,此刻我需要的好象只要她有个回应就好。但摇了半天她依然对宝贝孙子的泪水与呼喊无动于衷。我跑出碾道儿顺着来时路向家里奔去……
接下来的事我记得不太清楚,后来听人说那天我光着身子向家里跑,边跑边哭,还见我摔了几个跟头。
母亲是这样一个形象,无论怎样做在奶奶看来都象是眼中钉,肉中刺一般。虽说到现在为止母亲都不承认这一点,但在我的记忆中她总是可怜的活在奶奶赋予的冷漠阴影之中。我记得母亲匆匆而去的背影,她是去找父亲……
再之后记得的就是我要冲进房间里看奶奶,结果被母亲推了出来。在奶奶面前,我怎么做都是有道理的,我在门外无理的哭闹着。我看到母亲的眼圈红肿,良久之后她忽然蹲下身抱着我抽噎起来。那一幕待到我懂事以后回想起来,竟让我迷惑不解。虽说我们哭的是同一个人,但我哭的是奶奶的好。她呢?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好象没对她好过。
在生我之前,母亲生有一个女孩儿,不幸的是未满周岁就死掉了。后来母亲对我说奶奶对此有些无动于衷。可那个女孩儿的离去似乎造成了我此生的一个最大遗憾——我没姐姐了。
奶奶态度的转变只体现在有我之后,在她有生之年看到个带把的是她的梦想,那梦想在我心中有些近乎悲哀的神圣。再后来我认为母亲哭是因为爱父亲,因为她是自己丈夫的母亲吧,除此之外,我实在找不出第二个理由。
现在我却觉得母亲当时哭,其实没想那么多。在这个不善表达的女人面前,我看到的最直接的表达就是眼泪。没有比眼泪更能反映她内心的东西了。所以,我确信母亲爱奶奶,她是用心在爱着,只是那爱显得毫不张扬,没有任何伪饰,朴实得令人浑然不觉。
奶奶死了。守灵的事我好象没什么感觉,母亲后来说当时我还太小,不想让我受到惊吓。印象中关于奶奶记忆最深刻的事儿莫过于出殡那一天。人山人海,几乎我见过的面孔都出现了,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我当时并不懂得那么多人因何来看望一个已经离世的人,我只觉得棺木中的奶奶不过是睡着了,那棺木不过是她的小房子罢了。
据说全场的人只有我是笑着的。只是后来,当几个人要合上棺木盖子——准备封棺时,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挣脱了母亲扑过去。两只手扒在棺木的边沿上拼命的呼喊着奶奶。或许那谈不上是在哭,那只是急切的呼喊罢了。
是的,那不能算是哭,我没有理由哭,因为母亲说奶奶只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可是,我离不开她。曾经那个小脚的老太婆急切的在我的身后手里拿着一个棍子追赶着我、嘴里嗔怪的骂着、脸上却在笑着,而此刻她躺在那棺木中安祥的睡着,居然对我的哭声佯装不闻,所以我很气愤。
记得我拿着棒子无理的叫着砸奶奶的柜子,因为那里面有很多好吃的。最后她还是把那柜子打开,将我爱吃的果子、点心拿给我。而现在她躺在那张即将封闭的大床上,对我的哭喊居然毫无反应,这让我难以忍受,我不能忍受她那么离开我,所以我叫我闹,最后我大声号啕。
后来母亲说,在场的人都呆了。从那一天起全村人都认识了我,我是老太太的宝贝孙子。老太太走时,他哭得在场那些人的心都碎了。我的人生或许是在那一声嘶心裂肺的哭喊中才为人所知,也是我人性中最原始的咆哮。没人说我炒作,因为那时这个词汇还没生出来,我却得到了应有的炒作效果。其实,现在看来那些不过是最纯净的情感爆发罢了。
三岁那年的除夕夜,很爱表现的我主动为灶边的母亲添火加柴,其实不过为赢得一句母亲的奖励而已,动机单纯却也能令父亲满意。晚上,我在外间烧火添柴,父母在里间包饺子。风从门外跑进来,将门帘掀动,映出门外厚厚的积雪。
忽然,我看见奶奶的小脚,向上望去,她左手撑起门帘正在看我。我起初是又惊又喜,唤着:“奶奶?”,正要冲过去。可是,我的脚却动弹不得。因为奶奶死的那一幕迟到于脑海之中。我喘着粗气,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门帘被风收回去,我感觉她就站在门外。于是,我忙转身跑进屋里,摇着父亲的腿大叫:“爸,我奶回来了!”
接着父亲奔出去,母亲忽然抱着我念着令我莫名其妙的话。后来才明白据说是为了招魂而呼唤我的名字,算是当时风行的一种咒语。父亲转回来道:“这孩子是让老太太影着了……”
十岁时,写作文。老师规定的题目是:我的XX。说明了可以写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可以。于是,我说我要写我的爸爸,也许是因天生迂钝,故只记住第一个。
老师问,写爸爸什么呀?我说爸老打我。老师又问同桌的丫头,小丫头说她要写她的奶奶。说她的奶奶对她很好。我迫不急待的举手�说:老师我也要写奶奶,我奶对我最好了。老师同意了,只是当时我心中的奶奶只是停留在给我更多好吃的,疼我,因为我与妈妈吵架等。作文的结尾是:我的奶奶死了,我很想她。
后来我明白,那个年龄的我有很强烈的攀比心理,以至于在老师读了我的作文之后,某位男同学被我狠揍了一次。原因是因为最后那句话:我的奶奶死了。
其实,那不过是个事实而已。我揍他的理由大概可简单概括为:重复事实并不是他的错,若在重复事实时发笑就是他的不对了。
家里的相框里,帅气的爷爷在那张仅存的老旧得有些发黄的相片上严肃的端坐于左侧,端庄的奶奶抱着未满周岁的叔叔站在右侧,年长的姑姑古板的笑着,手牵着表情固作自然的爸爸站在前面。这张全家福摄于五十年代末期。不想考证当时的社会背景,只是觉得这一家人显得其乐融融的。
有一次我在看照片时对母亲说:“咱们家从上三辈开始就是帅哥美女啊。”母亲说:“是啊,到你们这辈也一样。”我说:“是吗?那我咋听爸说,我小时一看就是帅爷们儿的坯子,现在有点难看?”妈说:“你爸胡说的。”
奶奶的优雅端庄,或是对人的热情,亦或是对母亲的冷漠,在我的印象中似乎除了那些片段性的记忆,其它的便只能从那张照片或是从父亲与邻人的叙述中寻找她的影子了。
后来,偶然听人当面赞我:“你气质挺好的。”于是,那天回家忙不迭的在镜子前照来照去。却怎么也没发现那股近乎中性的气。而后终在网络语言中捕获一词:装酷!当然,我很失望。再后来,又听人说我还是很帅气的。只是到那时止,我已经对帅的概念失去了兴趣。取而代之的是我开始关心自己与那个小脚女人的血缘及遗传关系,她从哪里来,又究竟到去了哪里,至今结果依然不甚明晰。
村里的张家是个大户,在那年月兄弟七八个、姐妹五六人,绝对算是人丁兴旺了。
张家的老二和父亲年龄相仿,据母亲说在她与父亲结婚前,父亲是唤他为二哥的。后来因二哥的媳妇介绍父亲与母亲认识,便成了媒人。因她与母亲姐妹相称,所以父亲便改口叫他二姐夫。至于为何非叫二姐夫,我倒未曾考证过,乡野伦常的概念在我的意识里始终就是模糊的。
张老二的母亲是村里出了名的善人,也是除了奶奶之外,另一个小脚女人。父亲说,她信了基督教,还和我们家有些渊源。
三年自然灾害时,家家户户都没有吃的,没有吃的总要想办法。于是,聪明人就想出把玉米瓤粉碎了当粮食吃。那些东西都是作饲料原料用的,现在的饲料里面都要加进玉米面及微量元素等比较营养的物质,当然还算是低档的饲料。但在那年月也是没办法,只能是磨成了粉给人来吃。
张老二当时还不到十岁,据爸说,他有次同奶奶去他们家,看到他母亲用棍子给他掏大便。
奶奶是�很狡猾的一个女人。我从来不说她聪明,原因是我学的第一个能够形容聪明的词就是狡猾。所以,我说狡猾这个词时一般都是带有善意的。
当时上面来人到各家各户搜粮食,奶奶就将煤油倒在米缸里。来的人一打开闻到煤油味儿就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奶奶说是不小心把煤油灯弄撒了。来的人也就不说什么,等到他们走了,奶奶把上面染了煤油的米一瓢瓢的盛出来,用一种用中药熬成的水泡上,这样过不多久还可以吃的。
奶奶看到张家那个景像,炕上炕下的还有那么多孩子,转身拉着父亲就回家了。
听到那一幕时,我想奶奶不像父亲经常说的那么心硬的,她的心硬只表现在坚强的外表,而她的心是软的。
她用最大的盆装满米,抱着给张家送去,张母说什么也不答应。
奶奶说:你们吃什么我不管,这是给孩子们吃的。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说完把盆放下扯着父亲就回来了。
从那以后,张母就一直感恩在怀,嘴上不说但表情中总会表露一丝歉意。
有一次对奶奶说,我这孩子也太多了,真想送出两个去。
奶奶对她说:孩子是自己生的,再难也要自己养,有难处就和我说。过几年等孩子们都大了就好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她说要和奶奶拜干姐妹,奶奶说咱不兴这个,你有难处就说句话,别老闷着。
张母那颗感恩的心一直在等机会报答奶奶。可是等到孩子们都大了,她也老了。等到她想报答奶奶时,日子也不那么难过了。
从奶奶去世后,张母就信了基督教。每天都在祷告,至于祷告些什么我不是很清楚。
后来,爸爸感叹道:老太太真好,每个礼拜都给你奶做祷告。
我问:什么是祷告。
爸说:就是让你奶在那边吃喝不愁,过好日子,好人有好报。
再后来,我知道其实父亲也不知祷告到底是什么,只是敷衍我罢了。
不过,当时听那些我不可触及的往事时,总是趴在炕上、两只手撑着下巴笑眯眯的,心里美的真是不得了,感觉我奶真好。
那时我刚上小学,奶奶却去世四年了。
一天傍晚,我拉着父亲的食指,迈着大步去张家看张母。
在我的印象中所留下的只有她面对着墙壁的背影,一动不动的,听不到丁点声音。
我努力的靠近她,我想听到她究竟在讲什么。刚刚听到一点点,父亲便拉着我的小腿将我拖了回去。
回家的路上,我问:为啥每次去她都在祷告?
爸说:因为每次去都是晚上。
我问:为啥非要晚上去?
爸说:因为只有晚上她在祷告。
我不理解,难道我去她家只为看那个背影吗?
后来听说张老太太去世了,若没记错,该是我十三岁那年的正月初一的晚上。按常理说老人走之前都希望和儿女过完一个年。奇怪的是,这张老太太准时的令人目瞪口呆。得到这个消息,爸妈赶紧过去,要帮她穿衣裳。
我跟在爸妈的后面,进了她房间的门,我看到她面对着墙壁稳稳的坐着。父亲叹道:老太太一点罪没遭,这都是修来的福啊。二姨父说:昨天晚上吃完年夜饭,老太太说让他把棺木准备好……
时间过去很久了,那个背影早已模糊。但始终不能消失,她有时还会出现在我的梦里。而我却没有一丝恐惧。
我不信仰神祗,却并不怀疑,也不否定信仰的重要。有了信仰便不会迷失,在遇到困境的时候,便会有一个信念的支撑,令人不会迷失,从而在心灵深处寻求内在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