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画作她张开手臂,在投入地讲述着一个所有不曾长大的孩子,都有过的秘密:“他躺在小兔子的身边,微笑着轻声地说,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里,再从月亮上,回到这里。”
1.
幸福小区里但凡在中心广场溜娃的人都认识齐阿姨祖孙俩。因为她们俩从来都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广场外围,不说话,不理人,不参与任何交流,久而久之,就成了广场上无人不晓的标志形象。
每天早上八点以后,小区中心的休闲广场上就陆续聚拢溜娃的中老年妇女。这些中老年人,可千万别以为都是祖母辈,毕竟二胎政策放开后,四十多岁再次当母亲的也不在少数。也有少数年轻的母亲混迹其中,这多半是还在产假期,或者是全职妈妈,比如我。
等老人们把手上的食物,米糊、稀饭、牛奶、蛋黄或者水果,给幼儿们喂食完成后,她们就开始热烈地交流起家长里短,或者是倾诉自己的委屈不满,这多半是做婆婆的;或者是埋怨儿女工作忙碌,不管小孩,但埋怨之中有着无法掩饰的优越感,那你就要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多半是炫耀子女的地位与能力。与此同时,那些已经会走路会说话的孩子则像小动物一样,通过抢占对方的玩具、零食或地盘,也在进行着交往,时不时会有失败者号啕大哭,于是老人们顾不上细说自己身上的新衣是女儿还是儿媳送的,又是哪个牌子的,就赶忙去处理娃们之间的“外交”纠纷。
小区的中心广场不小,足有一个篮球场大,这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是很难得的。广场四周绿树环绕,中心砌有一个圆形音乐喷水池,虽然物业为了安全起见,从未往池里蓄过水,但不妨碍成为小区一大卖点。相反,因为没蓄水,水池成了大孩子的游乐场,而突出地面半米高的池墙则成了可供休憩的座位。
搬进这个小区时,我已经快临产了,活动不便,所以对小区自然和人文都不太了解。乐乐满月后,按照长辈的说法,我可以下楼了,因此,每天上午九点、下午四点,我便带着乐乐下楼放风,到小区中心广场去活动活动筋骨,消耗消耗脂肪。
因为溜娃,我认识了小区里一大帮热心的大妈和大姐们。搭帮她们的热心,我了解了很多育儿冷知识。比如自己磨的米糊才是孩子最好的主食,比什么外国品牌的奶粉都好。比如给婴儿睡米枕头,有利于固定头形,比专卖店里动辄几百的婴儿枕好多了,实用又实惠。但是对于孩子穿纸尿裤好,还是垫尿布好,她们意见倒是没统一。有的说当然是尿布好,纸尿裤穿多了会变罗圈腿,现在年轻人太懒了,哪像我们以前,一晚上起五六次,给小孩把屎把尿。有的说我媳妇说了总是把尿的小孩尿脬没得到锻炼,会憋不住尿。意见虽然不统一,但她们行动还是惊人地统一,没有谁真的给孩子垫尿布的,都是兜个纸尿裤,毕竟谁也不愿主动给自己找罪受。
立夏之后,乐乐穿一晚上纸尿裤后,早上起来屁股总是地长满疹子,我看着发愁,不免又去请教大妈们。住我家对面的王阿姨说,“我孙女可没这么多事,你家女儿肯定是随你,皮肤太娇嫩了,你回去问问你妈,你小时候是不是这样的?”
我说,“我问了,我妈说我小时候皮肤也不好,她要我用旧汗衫旧纱衣做尿片子,可是我觉得这也太寒碜了吧,那能用吗?”
王阿姨说:“我们老一辈从前那确实都是这样做的,怕漏的,还包上塑料布呢。你果真有那个心,我告诉你,去问问人家齐阿姨,她那外孙跟你家宝宝一样的娇嫩,她那真的是从没用过纸尿裤,尿布都是她自己动手做的,做得还极精细。而且她会做一种药膏子,专门治小孩长疹子,效果特别好,我以前也跟她讨过用。”她说完后,大妈们纷纷点头,并齐扫扫指向广场南面的一棵石榴树,树下的长椅上坐着一位大妈和孩子。我这才明白,那位总是带着一个三岁多的孩子离群独处的老人是齐阿姨。
齐阿姨有一头烫成小黑卷的短发,皮肤有些焦黄,身材矮胖,穿着大号的红黑相间的格子衬衣和黑色的阔腿裤,外貌打扮与一般大妈并无两样。她手中拿着一个红苹果,正在一勺勺刮着果肉喂到她外孙女口中。小女孩皮肤白嫩嫩,头发黑油油,脸颊粉嘟嘟。我抱着孩子走到她们身边时,她们看都没看我一眼。
“齐阿姨,您好。”我满脸堆笑地说,“您孙女长得可真好。”齐阿姨脸向我转了一下,但目光下垂,并不看我,脸上浮起一个不安而谦卑的笑容。我不禁为自己打扰了她们而有些许歉意。
“听说您孙女从小都不用纸尿裤的,都是你自己做尿布的?”我在她身边的长椅坐下,继续问道,“我宝宝对纸尿裤过敏,得了尿布疹,我想向你讨点药膏,可以吗?”
她嗫嚅着什么,我也没听清。我只好又问了一遍:“她们都说你自己做的药膏治尿布疹特别有效,你能送点给我?”她脸上笑容更谦卑了:“我下午带给你。”这次我总算听清了她说什么。至始至终,她的孙女都安安静静地,不说话也无表情,也不看我,一双乌瞳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手中的苹果。
接近日落时分,我再到广场去溜娃时,齐阿姨果然带来一个透明的小瓶,里面盛着绿油油药膏。瓶外贴着一张标签纸,上面写着“外用,冷藏保管,一周内有效”。我不由叹道:“阿姨,你真用心。”她仍然不言不语,脸上又浮起那种不安的笑容,似乎自己不配得到这种称赞,然后默默推着小三轮车上布娃娃一般的外孙女走了。
我把药膏拿给水池边的大妈们观摩,个个啧啧称赞。
王阿姨说:“听说这是她用自家种的芦荟做的,把芦荟捣烂,再加冰片什么的熬成膏子。多能干的一个人,可惜了。”大妈们不约而同发出叹息,说话声音低下来。
一个中年大姐说:“我认得她。她家以前跟我舅外婆是一个地方的,我小时候去我舅外婆家拜年时,看到过她,那时她就是这样了,从来不和大家讲话,也没什么表情。”说着,她声音压得更低,指指自己的脑袋:“大家都讲这里有点问题。”这位大姐姓钱,早我半年住进这个小区,也算是个新人。她也刚出月子,不过生的是二胎。
“没那种事喱,她只是闷兜不讲话,人是个好人。她老娘,我们蛮熟悉的,在市里当过处长的。”王阿姨一副知根知底的样子,勾起了大家的好奇。“那时候,我跟我老刘结婚后,就住到区委机关大院里,跟她屋里还是对门对户。那个时候她老娘已经是乡镇书记了,她老子也是区政府科长,都忙,经常不在家。她那时有十来岁,家里请了个保姆带她,那个时候就不爱讲话不太合群。后来她初中毕业后,她娘老子就给她搞到路灯所工作。”
晚风徐来,驱散了初夏骤热的空气。按理应该是大妈们回家做饭的时候,但大家不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围得更紧了。
“到她二十岁时,她老娘就给她定了门亲。对方家里是农村的,儿子有三四个,定亲的是老大,初中毕业后在家种田,她老娘就给他找了个卷烟厂的工作,那时候卷烟厂多红火啊,我当时也想进但进不了,后来才招到纺织厂去的,纺织厂那时候虽然比卷烟厂差点,但是也还可以。哪晓得后来过了十来年大家就都下岗了呢。”太阳西落后,广场阴凉下来,王阿姨停下讲述,给婴儿车里熟睡的孙女在肚子上搭上一件小布毯。
她接着说道,“后来没多久她就结婚了。有一两年没回大院,过年都不见回。但是有一天早上她突然就回来了。我记得那是个冬天,还蛮冷的,大多数人都起得晚。但我要上早班,还要给我儿子吃完早饭送去上幼儿园,所以每天五六点钟就起床给煤炉子发火。当时天还蒙蒙亮,我正在门口楼道里用刨木丝和木炭发火,烟熏得我眼睛都张不开,突然她就站在我面前,吓了我一大跳。她站在屋门口,也不作声,也不敲门,我问她也不答话。你们想,我是不是心里感到蛮奇怪?那么早,那么远,卷烟厂离我们区里有三十里路,那时候晚上又没有车,你们讲她怎么回来的?”
钱大姐发出一声短暂的讶异:“莫想她是连夜走回来的?”
“就是啊,只有走回来,还是连夜走,从头天晚上,走到第二天早上。”王阿姨坚定地下了结论。
“为什么呢?”好几个声音在问,包括我的。
“为什么呢?哪个也晓不得。估计是两口子吵架罗。反正她当时脸色苍白,眼睛陷下去,看起来,哎呀,讲句蠢话,就跟被鬼拿到了一样。真的是吓到我了。”王大妈抚着胸,似乎还未平复当年的惊吓。
“后来呢?”我又问。
“后来啊,后来我帮她敲开她家的门,她娘也吓到了。她娘那时候都是区里领导了。她在家里住了几天,后来她老子把她送回去了。再后来,又过了几年,她又回来了,带着一个四五岁的毛毛,住了一个月,她自己回去了,但是毛毛留给了老娘。后来我屋里那个人调走了,我们也搬家了。二十年未见到她了,前几年我来给我儿子带人,才再次见到她。”
“她那个毛毛后来难道就这样丢给娘家了?”钱大姐问。
“是啊,后来听说一直是外婆把外孙养大的。”王阿姨摇摇头。
“想必是有什么不好罗,要不然是个孙女罗,孙子的话,当奶奶的舍得丢给外婆带罗。”一个听热闹的拄拐杖的老人慢条斯理地说。
王阿姨乜了老人一眼:“倒是个孙女,问题可没有,聪明得很,人家是重点大学毕业,年纪轻轻,还不到三十,就是市政府的科长呢。只不过那家老亲重男轻女思想太严重,倒是真的。”
“快莫讲,有些老人家特别重男轻女,我生老大时,我阿婆娘讲她自己生了三个儿子,只晓得带儿子,晓不得带女,硬是不来给我带人。我恼啊,所以我从来不喊她。这下我生了个儿子,她七老八十了,讲要给我带孙崽。你们讲好不好笑。我生老大时,老公事业刚起步,条件差,请不起保姆,我又要开店子,又要带人,累得要命,她不来帮我一下,害得我女一岁半就送到幼儿园,好造孽。现在她想带,我没的给她带,想看,还要看我心情好不好。“钱大姐义愤填膺地说着,两颊边下垂苹果肌都在抖动。她长得眉弯眼大嘴小,虽然有了三层下巴,但还看得出曾经是位下巴尖尖的美人。
“照我讲,这种老人家就是不聪明,讲难听点,就是蠢。自己是女人,还看不起自己,哪个还看得起你。生男生女都是传家人,关键是要教育好,有出息,教育不好,不走正路,没有出息,再是儿子,又有什么用。”她愤愤不平,声音越说越大,把婴儿车里的正在熟睡的孙女吵醒了,哼哼唧唧地扭动身子。那个拄拐杖的老人怏怏地走远了。
她这一番话不由得令我刮目相看。她也烫着一头小卷发,头发染得黑亮高,三七分开,规整地围衬在虽然已布满皱纹,但仍然白里透红的脸颊旁。她子也不高,穿着一件紫红大花的真丝衬衣,雅致合体,六十多的人看起来只有五十来岁。
王阿姨停下来,抱起孩子,叹息道:“唉,儿子有什么好,我看我媳妇比儿子强多了,手下管着一百多人,哪个不服她。我那个蠢儿子脾气大,不会讲话,我媳妇比我儿子亲多了,就跟女儿一样的,呐,我身上这一套都是我媳妇买的。”她拍拍身上的新衣服:“宝崽,明天长大了,要学你妈妈,考研究生,当领导。不要学你那个蠢子老子。哎哟喂,我这老胳膊,抱人都抱不动了。走了走了,回去冲奶粉去了,要煮饭了。哎哟,我宝崽饿了。”
她的大胖孙女也是二胎,快一岁了,结实得紧,抱在手里沉甸甸的,哭声洪亮特别有穿透力。这不,我的女儿、钱大姐的儿子都被哭声唤醒了,异口同声地哇哇哭起来,其他能坐能爬能走的孩子也都跟着吵吵嚷嚷起来,大家只好散开,各自回家。
晚饭后我将孩子洗刷干净后,放在沙发上,翻过身,给她涂药膏。大伟没事可干,净在我身边凑热乎,我赶他走:“你离我远点,我手笨,等下别弄疼宝宝。”
他掐一把我的脸,嬉皮笑脸地说:“织女,你真好看。”我手一抖,就用力摁了一下,宝宝果然哼哧起来,我咬牙说:“害人的牛郎精,走开你。”他不但不走,还俯在我颈后蹭来蹭去,我瞅着厨房正在洗碗的保姆阿姨,紧张地说:“阿姨要出来了,别捣鬼。说点正经的,你妈什么时候来带孩子?”
“她不是还没退休吗?”大伟放开了我。
“那过几个月我就要上班了,怎么办?”
“到时再说吧,急什么,还有几个月呢,那时我妈也快退休了,我妈说了,带完这个班毕业就不带了。哎,你妈上次不是说想提前离岗吗?”
我白了他一眼,“你倒想得好,这岗是想离就能离的吗?现在早没有那个政策了,都要延迟退休了,你还想提前离岗呢。再说,你妈比我妈年纪大,有政策也是她先提前退啊。”
他把孩子交到我手里,站起来说道,“该喝奶了,我去冲奶粉,冲多少,你说,九十还是六十?”
“你说呢?睡前要吃饱,说多少次了,你怎么每次都要问呢?”我没好气地说。
“不请示领导,我心里没底啊。”他依然嬉皮笑脸,我懒得再跟他治气,想起白天钱大姐的话心里有点硌得慌。我婆婆是个人民教师,应该不会跟某些乡下愚妇一样三观不正。想到这,我放轻松了一些。又想到王阿姨跟她媳妇那么亲,不免有些又羡慕又惭愧。说起来,我自己就是不善言辞的人,就是跟老公也不懂说什么亲热话,更别说婆婆。况且我婆婆不像王阿姨那么随和,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我对她是又敬又怕。
这样东想西想,一晚上我都没睡好。大伟在我身上折腾时,我一边担心吵醒孩子,一边又想着心事,一点欲望都没有。他平时本来就唇红肤白,激情之下,更是面若桃花,从前我是很享受他这个样子的,但现在却很腻烦。
他说:“你别直直地瞪着我,像个木偶一样好吗?我亲你,不准擦掉口水。配合一下。”
“你天天来,我怎么配合啊。”我说着,又擦一下脸上的口水。
“你讲点道理,好吗?我之前都憋一年了,饿了这么久,不天天补,能行吗?”
“那你更要注意节制,别一下撑坏了。”
“好了,我又没跟别人做,我跟我老婆天经地义。天天来,说明我爱你啊。别说话了,专心点,你看,吓得它都缩回去了,都要被你吓阳萎了。”他真有点生气了。我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闭上了眼睛。
完事后,我问他:“有意义吗?”
他愣了一下,笑道:“傻瓜,当然有意义。”
“那如果你不爱我,那这样有意义吗?”
“嗯,如果不成立。”
“那你觉得是因为爱我,才有意义,还是本来这事就很有意义?”
“那当然是因为爱你。”他思路居然还没乱。“那你这么不喜欢这个事,是因为不爱我了吗?”他还倒打一耙了。
“这,我纯粹是觉得这事没意义。”我不能乱了思路。“我只是奇怪,有些没有感情的夫妻,怎么忍受这种事的?为什么宁愿忍受屈辱,也不离婚。婚姻有那么重要?我觉得不适合的婚姻不如不要,一个人过更有尊严。”
“你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呢?赶快睡了,安心睡,晚上我来管宝宝。”他声音软绵绵的,体力都透支了,就这样,晚上还能醒来管小孩?我嗤之以鼻。
“我想好了,如果你妈还不能退休,我就辞职专心带宝宝,等她上幼儿园,我再去上班。”我轻轻地说着,他那边已打起呼噜。
2.
为了感谢齐阿姨,我买了两本儿童绘本送给她的外孙女。齐阿姨恭敬地捧着书,也不说什么,坐立不安的样子,好似捧着稀世珍宝,生怕弄坏了。尴尬之中,我连忙问她孙女叫什么名。她说:“欢欢。”
我笑了,“那跟我宝宝可以凑成一对啊。欢欢乐乐。我女儿叫乐乐。”我打开一本书,对欢欢说:“欢欢,我读个故事给你和妹妹听,好吗?”她定定地看着我。
她的眉间距很宽,黑眼珠特别大,圆溜溜地,但总像蒙了层雾,不怎么明亮,不能让人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在看着你,还是看着你身后不知名的地方。
我翻开了第一页,“小兔子该上床睡觉了,可她紧紧地抓住大兔子的长耳朵不放。她要大兔子好好听她说。‘猜猜我有多爱你?’她说。大兔子说:‘喔,这我可猜不出来。’小兔子说:‘这么多。’她把手臂张开,开得不能再开……”
我做了个拥抱她的动作。她把身子躲向她外婆,但仍然看着我。于是我继续读下去,“大兔子的手臂要长得多,他张开手臂,说:‘我爱你有这么多。’小兔子想,嗯,这真是很多……”
我没想到读完这个简单的故事用了半小时。幸好欢欢没再退却,也没有拒绝的言行或表情。可喜的是,她接住了我合上递给她的书。一旁婴儿车里的乐乐也很给力,一直没哭没闹。
快九点钟,齐阿姨带着欢欢去超市买菜去了。中心广场的老人小孩们又多起来。我给王阿姨展示我新缝的一块纱尿布,她向我竖起大拇指。我悄悄问她:“齐阿姨那个孙女有三岁了吧,怎么总不讲话呢?一直这样吗?”
“有一次,我倒是听过她喊‘奶奶’。‘奶奶’比较好喊,我孙女现在也能喊我了。”她正用一根粉色的学步带牵着孙女,训练她走路。“来,宝崽,喊奶奶,‘奶奶’。”跟年画娃娃一般的小孩果然口齿不清地叫“奶奶”。
“看到了吧,”王阿姨得意地说,“比‘爸爸’‘妈妈’还先喊,我家老刘可羡慕了,拿糖哄她喊‘爷爷’,她都不喊,还是谁带得多就跟谁亲。放心,你宝崽将来肯定是先喊你。”
她放开学步带,拍着手鼓励孩子迈步,孩子跌跌撞撞扑向她。她搂住孩子,祖孙俩咯咯笑作一团。她又说道:“带小孩呢,要多跟她讲话,多跟她笑,她自然就会笑,会讲话。齐阿姨她呢,主要是自己不开口,所以小孩不开口。照我讲,她女呢,不应该把小孩全部丢给老娘,自己要管,要带。我儿子媳妇一下班,那我就把孩子交给他们,我去做饭做菜,辛苦点不要紧,关键是小孩要教育好。赚再多的钱给小孩,不管不教,那有什么用。你也是有文化的人,你讲我讲得对不对?”
“对,你讲得太对了。”我由衷地说。“您老素质蛮高,跟那些老人家不一样。”
“齐阿姨的亲家呢,怎么也不来帮忙带下孩子?”我又问道。
“好像是在给大儿子带孙子吧,年纪也蛮大了,比我还大好几岁,快七十了,我见过她一回,身体也不是蛮硬朗。”她声音忽然低下来,“她女婿比她女儿大得蛮多,恐怕有四十来岁了。齐阿姨自己才五十多呢,比我年轻十来岁。”
“哦哟,那我倒没看出来,我还以为她跟你年纪差不多呢?你看起来最多五十二三岁,皮肤还这么光亮,身材又这么苗条,衣服穿得还这么时髦。年轻时,你肯定是个大美人。”我变得比以前一个人宅在家里时,会说话了。看来人际交流能力也是实践出真知啊。
“哎呀,小李,你夸得过分了。我这个样子,你还觉得年轻啊,怪事了,我自己觉得我已经老得自己都不想看了。“王阿姨捂着嘴哈哈大笑,”我现在比以前带大孙女时老多了。那时候,我才是五十多岁,抱着小孩一天上下爬五层楼七八趟,腰不痛腿不酸。现在一天下来两趟,都吃不消了。”
王阿姨捶着自己的胳膊:“终究是这个政策来晚了点,要不然早点生,我接着带出来,现在大家都轻松。你们年轻人,现在政策放开了,要早点生。”
“我不想生二胎了。一胎都没人带呢。”我怏怏不乐。
“哎呀,不生,等年纪大了,你就会后悔。生两个,不管是男是女,让孩子有个伴,将来长大了好有个人商量照应。放心生,等你阿婆娘来了,我给她做工作,年轻人你不全力支持他们,你支持哪个。”她豪气地说,“我是当妇女主任出身的,什么思想工作没做过。放心,你阿婆娘会听我的,来帮你。再说,她还是老师,知识分子,那更好讲道理。”
我慌忙摆手:“她没说不来,主要是还没退休,等今年带完毕业班,她就有空来了。哎,王阿姨,齐阿姨女儿是干什么工作的呀,怎么我从来没看到她呢?”我有意转移话题。
“哦,她女儿很能干的,在市政府当科长呢,人家88年的,跟我媳妇同年,是个人才呢,就是太忙了,没空管小孩。所以说,我们女同志啊,干点事不容易。虽然别人总说她有个好外婆,照我说,那当官人家的子女多的是,怎么没见个个有她那么能干呢?所以这人啊,还是靠自己。自己是烂泥巴,怎么也扶不上墙。尤其我们女同志,那更要自己争口气,他们男同志能干的我们也能干,他们男同志干不了的,我们也能干。你说对不对,小李?”她爽朗大笑,依稀可见当年在车间当妇主任时的豪迈英姿。我也跟着大笑。
3.
没过两天,我就见到了齐阿姨女儿,欢欢妈妈。
这天是周末,为了照顾大伟休息,我起得比较晚,吃好喂好收拾完,出门时快上午十点了。我带了一本新绘本,打算见着欢欢时,一并读给女儿和她听,之前送给她两本已经读了好几遍了。走到广场上,我远远就看到广场南面树下那个固定位置上,和欢欢头并头坐着的,不是齐阿姨,而是一位年轻女性。
走到她们身边,我叫了声“欢欢,在干嘛呢?“欢欢抬起头来看我,指着她身边女子手里的书,正是那本《猜猜我有多爱你》。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公主裙,前胸镶有一圈洁白的蕾丝花边,像个小天使。
“你是小李吧,我是欢欢妈妈,我叫秦露。你好。”她五官端庄,淡扫蛾眉,眉间距跟欢欢一样宽宽地,显得眼睛也是那么又圆又大,但是瞳孔明亮,笑起来时,迸发出晴朗坦荡的光芒。虽然是周末,她依然穿着得体修身的白色套裙和高跟鞋。我不由自主地扯了下自己有点松垮的家居服,拢了拢两天没洗的头发。我还有一百二十斤,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到欢欢妈妈这种苗条的身材。
“欢欢妈妈,你好。”我握住她的手。“我又给欢欢带了一本新书。”我把书递给欢欢。在我跟她妈妈对话时,欢欢的目光一直放在她妈手中的书上,发现我递给她的新书挡住了目光,她伸出手来把书推开,然后把那本《猜猜我有多爱你》干脆捧在自己手上。
“她特别喜欢这本,一天要我读好几遍。”欢欢妈妈说,“真的特别感谢你,现在欢欢主动跟我亲近了,以前她都不要我带,只要她外婆。”欢欢把书又往她妈妈手中放。
欢欢妈妈接过书,自责地说:“我也是没办法,工作太忙了。他爸爸又在县里,帮不上我的忙,所以只好丢给我妈。我妈你也看到了,从来不跟孩子交流,所以欢欢她……,唉!”
欢欢突然“啪啪”地使劲地拍着书,一向平静的面孔上显出烦乱的神情。她妈妈连忙说:“好,好,我们接着读,宝贝,大人们在谈话,你要有礼貌哦。”
“我来读给她听吧,你休息一会。”我自告奋勇地说。
我翻开第一页,从头读起来。欢欢安静下来。这时,婴儿车里我的女儿乐乐醒了,欢快地蹦达着小短腿。欢欢妈妈弯下腰,一手抱起她,一手托着她的头,说道:“哟,小宝贝,你真可爱。”说着,跟她贴了个额头,然后,又撅起嘴向她做鬼脸。乐乐开心得手舞足蹈。
我仍然投入地为欢欢读着故事,“大兔子把小兔子放到用叶子铺成的床上,他低下头来,亲了亲小兔子,对她说晚安……”忽然,我感到她的脑袋离开了我肩膀,身边传来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我奇怪地转过头去,只见她原本雪白天真的面孔涨得通红,黑眼睛上的那层毛玻璃打破了,亮得像翻滚的熔浆,白色蕾线花边下,小胸膛在剧烈地起伏。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欢欢妈妈正在抱着乐乐轻轻晃动,哼着不知名的调子,乐乐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我想,真美好呀,不由得也笑起来。
突然,我身边一道白色身影闪过,只见欢欢妈妈“哎哟”一声倒下去。“哎呀!乐乐!“我冲上前,想要托住她抱着孩子的左手,但已来不及。只见她双手环搂着乐乐,左膝顽强地撑在地上。我连忙接过孩子,上下打量一番,看到她依然在傻傻地笑,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
我把乐乐重新放回婴儿车,扶着欢欢妈妈问道:“你怎么样,是不是受伤啦?”
“不要紧,你赶快看下宝宝,真是对不起。”她一边说,一边直吸气。
“宝宝没事。让我看看你。“我搀着她坐在地上。她的包裙从后部开衩处撕裂了,左膝上皮破血流,左踝迅速肿胀,左脚鞋子的高跟歪向一边。
“呀,怎么办,我回去拿药来给你擦吧。”我着急地说。
“不要紧,没关系,宝宝没事就好。真是对不起。”她再次道歉,声音疲惫不堪。她声音里的光芒消失了,雾涌上来。她看下自己的女儿,摇摇头,垂下了眼睛,泪水从她眼角滚出来。欢欢又恢复了雪白平静的面孔,她看着这一切,不说话也没有表情,仿佛这一切没有发生过。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乐乐哭起来,大概是要喂食了。我把一包纸巾放在欢欢妈妈手里,说:“等下我,你坚持一下。”我匆匆推着婴儿车往家里走,看见王阿姨,我说,麻烦你帮我看下宝宝,欢欢妈妈摔了一跤,我去给她拿点药。她说,可是你宝崽一个劲哭啊,是不是饿了?我说,没关系,我马下就来给她喂奶,先让她喝点水。拜托了。
我边往家走,边打电话给大伟,要他请个假,马上下班,欢欢妈妈受伤了,得去医院看看。哪个欢欢妈妈?他问。我跟他说不清,只好说,有个朋友老公不在身边,请你行行善,帮个忙吧。他贼兮兮地问,你怎么报答我呢?我怒从胆边生,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以身相许。”
等大伟赶回来时,我已经给欢欢妈妈洗了伤口,涂了碘伏,敷上了冰袋,正在没事人似地给宝宝喂奶。齐阿姨也来了,她搀扶着女儿,欢欢拉她衣服,大伟把她们祖孙三人一起送去了医院。
4.
秦露左踝扭伤,但她休息了一天,周一照常去上班,只是换上了运动装运动鞋的打扮。实际上她的脚踝过了一个月才基本恢复正常,三个月后才完全痊愈。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不是说着玩的。但她有本事叫人看不出异样,我是打心底佩服她。
自她扭伤以后,周末傍晚我常常能碰到她带着欢欢出来散步,跟小区里其他小朋友们一块玩,虽然欢欢基本上只是看着,很少参与,但她可以看很久,也不厌倦。而我和她也在共同溜娃的过程当中,交流育儿经验,调侃网络热搜,谈论女人永恒的话题:老公与孩子,渐渐地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在交流的过程中,我了解到她的丈夫大她九岁。八年前,她大学毕业考到一个乡镇当公务员,认识了她的丈夫,一个已在基层工作八年的同校学长,当时的副镇长。那些乡镇干部基本都是满口黄暴的大老粗,唯独他儒雅斯文,烟酒不沾。两年后,她通过粼选考到市政府秘书办工作,他晋升为镇长。又过了一年,他俩因为工作关系再次相遇后,发展为恋人关系,不久走入婚姻殿堂。现在他已经是一位副县长了。
秦露谈起自己的丈夫时,骄傲与珍爱之情溢于言表。但每每谈到孩子身上,她总是会目光黯淡下来,接着就会自责,因为自己太好强,忙于事业,忽略了孩子,到孩子三岁时才发现她的异样:几乎不会说话,也没有什么喜怒哀乐。
她说,她当时是奉子成婚,孩子是意外怀上的,根本没做产前检查,也没做孕前准备,在发现怀孕前前,她在公务应酬中喝过酒,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因素影响了智力。我批评她胡思乱想。她又说,她在网上查了“孤独症”的症状,感觉欢欢的表现很类似,好担心。我立即反驳道,不会的,欢欢哪里不会怒了,她那天不是很“怒”吗?只要会“怒”,那就会“乐”,别担心,她只是成长慢一点。其实我心里也有隐约的担忧,但我总觉得她内心是很聪明的小孩,她不说话,其实是在默默地观察这个世界。没想到,不久,我的预言就验证了。
有一天晚上,是刚放暑假的时候,小区里广场上玩耍的孩子特别多。有十来个小朋友,从三四岁到七八岁不等,组成长长的队伍玩老鹰抓小鸡,欢欢妈妈带着欢欢充当鸡尾,在妈妈的保护下,欢欢一次也没被抓着。小朋友们像一串像长长的风铃摆来摆去,无忧无虑的笑声吸引来一大片大人围观。
“妈妈,妈妈,……”在此起彼伏的笑声和喊声中,我突然听到一个格外不同的声音,我惊奇地望着欢欢,她也在笑,小嘴一张一合,边喊边笑。只见欢欢妈妈俯下身,满脸惊喜地凑在她脸颊旁,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环绕着周围人群,当她对上我的视线时,她指指自己的嘴,然后比了个OK的手势。我当即鼓起掌来。
就是从这一天起魔咒打破了,欢欢成为跟其他小朋友一样能说会笑的孩子,虽然这一天来得有点晚,她三岁半了,虽然她还只能表达两三个字的短语,但总算起步了。九月份,她进入了幼儿园,上小班。每一天,她获得的小红旗都排第一,因为在一片哭着要妈妈的幼儿当中,她最安静,最听话。
而我在九月份正式辞职了,因为我婆婆说私立学校请她去当补习老师,她的工资比我和大伟加起来还要高,不如我辞职,反正我当护士的工资比保姆还低,比保姆还累,不如亲自当保姆,又省钱又省心。我觉得她分析得很有道理。
九月份的另一个重大事件是,秦露怀孕了。她悄悄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并且要求我不要告诉任何其他人,只有我俩知道。她连自己老公也没有告知,她说等过了三个月稳定以后再给他一个惊喜。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思路,但我意识到她确实对第二个孩子寄托了重望,也许是欢欢的情况让她心存阴影。
到了十二月份,她孕期20周时,她请求我帮她联系一位技术高超的B超大夫,给她仔细做个检查。我说没问题,我们一院有一位对妇产检查特别在行的B超大夫,包你放心。虽然离开了一院,但我是习惯地将自己当作一院的一员。给她找一位大夫不难,但她最后提出一个额外要求,我却需要费些周折,才能安排妥当。
5.
辞职后我专心带孩子,跟以前那些同甘共苦的小姐妹们见面很少,不过微信群里我最活跃,发言、发图、发红包,总是第一个。因为医院上班是不准用智能手机的,只能在病人见不着时偷偷用,一般我早上发的红包,总是要到中午交班时分才被姐妹们抢完,然后她们会直播一下自己吃盒饭的样子,而我就直播我的全职妈妈轻闲时光。煮一碗甜酒冲蛋,或偷吃我女儿的米糊,都会引起她们的尖叫。但是她们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常常有些发慌,担心自己会不会手生技荒,以前我可是咱一院急诊、成人、儿童三大输液室里技术最强的注射护士。以后等我女儿上幼儿园了,估计我也回不去了,公立医院竞争太激烈,还没有护士辞了职还能回去的先例。
与社会脱节越久,就越想逃避。十二月中旬,我受秦露之托,不得不再次回到一院时,我特意打扮了一番,新拉直的头发遮住一半脸,宽松的焦糖色茧形大衣掩盖了腰间的“救生圈”。这件大衣是我和秦露一起去买的,人手一件,她的是蓝灰色。大伟对我这个发型很不满意,说像兵马俑。真是一胖毁所有,怎么打扮也没用。
我先去找了原来一起在急诊上班,现在调到妇产科的小姐妹小萍,她一见我就笑道:“哎哟,阔太,有空来看我呀。”她摸摸我的大衣,“双面呢的?这颜色好衬你皮肤。没想到啊,当年的林妹妹居然变马了宝姐姐。”说着,她掐了我一把腰上的“救生圈”。
我打开她的手,嗔怪道:“我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来看你。你还打击我。我的事安排好没有。”
“那当然早安排好了,你那个朋友呢?你叫她直接上去好了,趁现在人少,我已经告诉赵医生名字了。”她压低了声音。
“我要不要上去看一下。”我担心赵医生忘记关键部位,也担心秦路不放心。赵医生是一院妇科B超圣手,号称是比女人还了解女人的男人。顾名思义,看妇科部位最拿手,其他部位就一般般,所以妇产科跟他关系特别密切,其他科室就一般般。
我怀孩子之前,也是久闻他的大名,但第一次见到他,还是在我自己做产检B超时。初次见他,我都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因为他乍看起来就是一个那种在网吧常能见到的毛头小伙子,完全不像个医生,更不像个圣手。不过,他确实有一手,一上台就看清了关键部位,否定了上一次给我检查的B超室老主任模棱两可的看法:按道理应该是,但又老是移动,所以不能完全确定。赵医生说,想多了,那只是肠子,所以移动。
“不要去,现在全方位监控的,特别严,讲话都不行。人越多风险越大。放心,相信我的实力。”小萍拍拍我的银盆大脸,“安心等我电话。”我们直接去了急诊科护士休息室。几个小姐妹们直扑我手中的水果,然后才扑向我。个个都喊我“阔太”,夸我变白了,变美了,羡慕我嫁得好,当上了全职太太。我胸中那点压抑得快要小叶增生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还是这帮姐妹懂我。
晚上小萍果然打来了电话,她开口就说:“我再问你一次,你能保证你那个朋友只是看看而已,不会选择性别吧。”
我踌躇了一下,脑海中闪过当初秦露找我帮忙时平静随意的神态,答道:“她是这么向我保证的,我相信她。”
她说:“那就好,这种事,现在查得很严,要小心,要积德,对吧。就怕有些人口是心非,……”
我打断她:“到底怎么样啊?”
“跟你一样啊。”她说。我忽然脑海中跳出那次秦路被欢欢推倒在地时,伤心欲绝的表情,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不踏实的感觉。
“……哎,你在听吗,我说,记得帮我留意下,看你老公单位或者其他熟悉的单位,有没有合适的。不要自己当妈了,忘了老姐妹。”她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
我连忙应道:“不会忘,正在努力了解,不好的不能介绍给你啊。”小萍比我小一岁,相亲次数恐怕也不下十回了,但一直没遇到能让她愿意并且对方也愿意见第二次面的人。因心中有事,我不想跟她细聊,匆忙挂掉了电话。
本来我想发短信告诉秦露,转而又担心她太忙,看不到。于是我等乐乐入睡后,大伟在洗澡时,我在沙发上端端正正坐好后,拨通了秦露的电话:“喂,秦露姐,我朋友刚才告诉我情况了,宝宝发育很好,很健康,恭喜欢欢,就要有一个妹妹了,等你生的时候,我乐乐就有一岁,多少,三个月了,对一岁三个月了,也可以跟她一起玩,一起成长,真好啊。”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欢快。
电话中有一小会沉默:“女孩,是吧。女孩好,不管男女,健康就好,聪明健康是最大的财富。谢谢啊,帮我感谢你的朋友,辛苦他们了,你也辛苦了,早点休息吧。”我心里松了口气,觉得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想错了。
6.
有三周我都没见到秦露,欢欢说她妈妈去出差了。上幼儿园后的欢欢语言表达能力突飞猛进,一学期下来,已经能表达长句子,会唱儿歌,会跳舞,与她同龄孩子差不远了。只是我觉得秦露太拼命了,快四个月了,还去出差,不过,也怪我,是我说的,只要过了前三个月,就安全了。
就在我自责时,秦露回来了。见到她的第一眼,我下意识地去看她的腹部。她依然穿着那件与我同款不同色的茧形大衣,她原本就瘦,在大衣掩盖下,三四个月的身孕外人也看不出。但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这件大衣我也有一件,我太了解它在身体上的起伏曲线了。我们是同样买的小码,因为我虽然胖但个子小,她瘦但个子高大,我穿腰腹曲线圆润的,她穿,三个月身孕时也是曲线圆润的。但现在明显曲线走到她腹前就塌下去了。
怀疑的情绪在我心底像黑雾一样越来越浓,但她若无其事地看着欢欢欢快地踩着三轮小单车,乐乐带着学步车在后面“咿咿呀呀”地追,跟我聊着欢欢的新进步。忽然欢欢撞上另一个大小孩的单车,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敏捷地扶正就要歪倒在地的欢欢。欢欢继续前进,她返回来时,忽然看到我质询的眼神,下意识地摸了下腹部,脸突然变得煞白。
她走过来默默地坐在我身边不说话。冬天黑得早,珍贵的冬日阳光渐渐随时光远离,广场上的老人孩子们吆喝着各自散去。只有欢欢和乐乐还在最后一缕黯淡的夕晖中,欢快地追逐。
她主动打破了尴尬:“我是在外地做的,不会给你朋友造成影响。对不起,我向你隐瞒了真相。”
我叹了一口气:“其实你当初不用蒙骗我,我也会想办法帮你的。你就那么不相信我。”
“不瞒你说,我是怕被你笑话,被你看不起。因为我自己就最看不起重男轻女的人。”她声音轻若游丝。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我愤怒了。
“呵。”她冷笑一声,“是啊,我为什么要做这种自己侮辱自己的事呢?为什么呢?”她蹙起眉,光洁宽阔的额头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皱纹。
“你知道‘原生家庭’这个词吧?”她问道。
我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看到过,不过,不是很了解。”网上最近确实有很多这方面内容的文章。
“我最近看了一本书,上面说,‘一个人和他的原生家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种联系有可能影响他的一生’。”她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忧戚地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我缓缓地点点头。
“三十三年前,有一个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的女孩被她当官的父母做主嫁给了一个农民,嫁妆是把这个农民解决城市户口并安排到卷烟厂当工人。原因是她从小孤僻自闭,遭人嫌弃。她父母以为把她许配给一个条件差很多的人,就不会被嫌弃了。但是,他们想错了。那家人嫌弃她不会做家务,不懂人情世故,把她当作傻子一样呼来喝去。不久,这个女孩怀孕了,生了个女儿,孩子出生的当天,在产房里,当着她的面,她婆婆就对她母亲说,亲家母,你当官的,欺负我们农民老实,把一个傻子女甩脱给我们,害了我老大一世。现在你这个傻子女连儿子生不出,连废物都不如,亲家母,你有本事,但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你讲以后怎么办,讲得好就算了,讲不好,不要怪我们不讲仁义道德,那是你有错在先。结果,后来你猜怎么着?”
我心里直打鼓,茫然地摇摇头。她说:“后来,这个女孩的母亲就运用权力把她丈夫的二弟招到煤矿去当工人,也吃上了‘国家粮’。”我竟然松了口气,不由自主地说:“那这个女孩后来好过些了吧。”
她摇摇头嘶哑着声音说:“可惜并没有。”
“那怎么办?”我问道。
“哼,天无绝人之路。”她嘲讽地说,“后来过了两天,那个女孩突然回家了,那是她结婚后第一次回家。她回得很早,早得她父母还没有起床。当她父母打开门看到她时,吓了一跳,因为那么早,没有车,卷烟厂离家里三四十里路,不知道她怎么回来的,而且她穿很少,只有一件秋衣外面套件开衫,那可是需要穿棉衣烤火的大冬天。女孩一进门就昏倒在地。她父母急忙打120把她送去医院,医院说她是产后劳累虚弱过度所致。等到第二天,女孩输液后身体状态好转了,她父母就问她怎么来的,孩子好不好?可是无论怎么问,她一律不说话,整个人像木偶一样连反应都没有。如果说她曾经还对外界有些微反应,那么这时她似乎完全将自己封闭了。”
她说到这里陷入沉思,目光向越来越深的暮色中望去,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哀愁,而我却猛然想起王阿姨曾经描述过的陈年往事,隐约猜测到她说的故事主角正是自己的母亲。
一会,她接着继续说道:“又过了一天,看亲家和女婿那边连一个音讯都没有,女孩父亲只好主动到卷烟厂去找女婿,要女婿赶快去接老婆回家。女婿无所谓地说,她要连夜回娘家,我也挡不住,她那种傻子哪讲得通道理,只好由她回罗。
“她父亲愤怒说,那好,你不接,她以后就不回去了,我看你那个小孩谁给你养大,她不要吃奶的吗?
“女婿说,小孩?小孩她都带走了,她自己养自己奶啊,我还管得着嘛?
“这时女孩父亲脑袋嗡地一声,就感到事情坏了,他颤抖着问女婿,你亲眼看着她带小孩走的?”
听到这里,我的脑袋也嗡地响了一声,吃惊地望着秦露,当然,也许毋宁说是吃惊地望着故事中的那个令人不耻的男人。秦露表情冷静,似乎在叙述一个与她完全不相干的故事。
“女婿说,那当然,这有什么亲不亲眼的?孩子哭个不停,我叫她喂奶,她穿着棉衣,小孩都吃不得,我说你不知道脱衣服再喂吗。她就脱掉衣服喂,喂来喂去孩子还是哭,我看了下她奶子瘪塌塌的,哪里有什么奶呢,我实在是太背时了,讨个傻子老婆,连母猪不如。我没办法,只好去找奶粉,幸好给我找到两罐子奶粉,也不知哪个有远见送来的。这时她父亲就插嘴说,是我送的。女婿说,这就难怪,你们自己养的女你们自己最清楚,我妈说,天下只要是母的就能奶,没见过连奶都没有的女人,傻得够厉害,连奶都傻掉了。
“女孩父亲气得脸得绿了,但为了弄清楚缘由,只得压住怒火继续问道,她什么时候走的。女婿说,什么时候啊,反正我冲好奶粉后给孩子吃了后,孩子还在哭,我累坏了,就到客厅去睡,可是我的房子那么小,总共才三十平米,躲到哪里都是孩子在哭,我气坏了,就叫她两人滚出去。没想到傻子脑子跟正常人不一样,她就真的抱起孩子出门了,我就说,好好好,你出去就出去,等老子睡着了,你再回来,到时随她怎么哭得跟打雷一样也不紧。我怕冷到小孩,还丢了一床被子给她包起。女婿说完还洋洋得意。
“女孩父亲又问,她后来没回你就不管。女婿挠挠头道,我一觉睡到九点才醒,到处找她不着,到我妈家里问,也都说没看见,我妈就说,可能回娘家了。我妈还是算得准。我的岳父老子啊,如果当初你老帮我给厂长打个招呼,我就会分到两室内一厅的大房子,那么也不至于把她们赶出去,说起来,还是怪你老不肯帮忙。
“他呵呵地笑着,女孩父亲大吼一声,你这个畜生,你就一点不关心你老婆孩子的安危吗?
“女婿说,关心?你觉得你们有脸来质问我?当初你们关心过自己的女儿吗?我可听说,你们两老年轻时为了当官往上爬,都不管你的女儿,把她丢给保姆,有人生没人养,所以才变成了傻子。你们把这个包袱甩给我,现在反来责怪我,好意思吗?岳父大人,秦局长,哦,不,我忘记了,上个月你已退居二线了,不是局长了。
女孩父亲一腔怒火化作了悲怆和悔恨,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当年是错了,不该忽视女儿,更不该把她嫁给你。但是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吗?出生三天的女儿,你居然将她赶出门外,你还有一丝人性吗?”
“女婿一脸委屈地说,我当时太累了,你知道吗?你女儿她什么都不懂,我老娘又病了,我已经三天两眼没合眼,我太累了。我只是想清静一下,睡一觉,我真没想赶她们出门。好了,好了,这件事我是考虑不周。你等下我,我请个假,我现在就去接我女回去。
“女孩父亲别过脸,嘶吼道:晚啦!孩子没啦!女婿这个也慌了神,问道,怎么就没了呢?病了?不可能啊?那晚我还给她喂了一瓶牛奶呢?她小嘴吸得可快了。哎呀,是不是那个傻子不小心把孩子弄丢啦?
“女孩父亲一声不吭,光是抹泪,已是默认。女婿这下真的急了,哪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赶快去早啊。翁婿俩立马搭车回家,去问女孩,但女孩一问三不知,任女婿如何咆哮,只是像惊恐的小动物一样低头缄默。没办法,两人只好沿着从家到卷烟厂的马路一路去找。出了城,马路两边全都是丘陵和田野,大冬天的野外见不着一个人,不知从何找起。一直寻到半路上,总算有了一个村庄。他们进村去挨个敲门问,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最后两人一直走到卷烟厂女婿的家里。女婿捡起掉在地上的空奶瓶,顿时号啕大哭。他边哭边说,我虽然想有个儿子,但是虎毒不食子,我真没想不要她啊,可怜啊!我的崽啊!女孩父亲看事已至此,反过来只好劝女婿不要太悲观,还是向派出所报个案,等消息吧。”
秦露滔滔不绝一口气说完这些,疲软地靠在长椅旁边的树木上。树木光秃秃地,掉光了叶子,被砍去了枝桠,枝头缠着白色塑料带,根部一米高处刷着白石灰,像是残废的伤员。
我明知道结局应该是什么,但仍然不能自控地傻傻问了一句:“那后来派出所有消息吗?”
“没有。”她干脆地回答。“不过,我觉得她仍然在这世上,这样的话,我就不是独生子,在这世上,我也是有姊妹的,并不是孤单一个人。”我没想到她这么快透露了谜底,但是我心中始终有个疑问:“齐阿姨,你妈妈她从来没有透露线索吗?难道她真的一点都没有记忆了?”
她张开自己的纤纤玉指,放在眼前看了一会,说:“我生下欢欢后,问过她,她说就在那个小村子旁边,跟欢欢很像。所以我每次经过那,都会特意绕一圈,看有没有长得跟我想像的人。”
乐乐仍然蹒跚地带动学步车,向前面骑车的欢欢挥舞着小手。欢欢撒开车把手,双手平举,回过头来,喊一声“乐乐,看我“,乐乐不得要领地呆望着她。欢欢又喊一声“妈妈,看我”,秦露和我异口同声地竖起拇指大声赞道:“欢欢,真棒。”
我喃喃自语地说:“其实欢欢跟别的小孩一样很棒,王阿姨早就说过,你的孩子差不了,她常常夸你是女强人的样板,将来会比你外婆更强。”
她苦笑一声:“我五岁就跟在我外婆家,我外婆供我上机关幼儿园,后来上机关小学,再后来是重点中学,重点大学,从幼儿园起我就是班长,成绩从来都是前三。但我爸爸从来不表扬我。我上小学时,他下岗了,后来去卖水果,开副食店,全都亏本。他菜做得好,我外婆叫他去摆夜宵摊,他嫌丢人,后来就一心一意在家喝酒骂人,骂我外公害了他,骂我外婆不帮忙,骂我妈妈不中用,开了个坏头,断了他老秦家的香火。其实是他自己不中用,下岗后他的同事有技术的被返聘了,有能力的做生意后来成了大老板。至于老秦家的香火,你说我几个叔叔全都生了女儿,这能怪到我妈头上吗?”
“当然不怪,”我幽幽地说,“你是读过大书,见过大世面的知识女性,这道理应该比我这种大专生小护士明白一百倍。”话一出,我就后悔了,觉得自己不应再在她伤口上撒盐。
果然她已平静的脸上又现出痛苦的神情:“道理我当然明白。但是一个人的成长痕迹已无法抹去的,原生家庭赋予的一切已溶进我的血液中,无论我怎样努力也否定不了,因为一旦否定,我就不再是我了。你懂吗?为了证明自己比儿子更强,我从小到大,都要考第一,如果不幸考了第二,而第一名是男生,我就会非常痛恨自己。”
“其实你从来没有真正地接纳自己,对吗?”我问道。
“是的。”秦露闭上了眼,一滴泪从她光洁的脸颊流下,“当我躺在手术台上,冰冷的手术刀在我的身体刮磨,那种痛苦无法描述,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肉体的疼痛,但是我却产生了极度的轻盈的放松感,那时,我才突然明白,我从来没接纳过自己,我一直都痛恨自己的女儿身份,那种无能为力的痛恨。也是那时我才理解,当年我母亲抛弃孩子时的心情,她根本不是傻,她是无力承受。”
泪水源源不断地从她脸下滑下来滑下来,她捂住脸,双肩在隐忍地颤抖。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默默地搂住了她的肩膀。大衣下她的肩胛是那样瘦弱硌人。
风中飘来欢欢清脆的童声:“大兔子把小兔子放到用叶子铺成的床上,他低下头来,亲了亲小兔子,对她说晚安……”乐乐聚精会神地看着趴在她面前的小姐姐,似乎听得入了迷,这本书我给她读过好几回。
当然,欢欢不需要读,这故事不在纸上,而在她心底。她张开手臂,在投入地讲述着一个所有不曾长大的孩子,都有过的秘密:“他躺在小兔子的身边,微笑着轻声地说,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里,再从月亮上,回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