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书评的念头由来已久了,想来想去,还是得拿《挪威的森林》开头。于我,它是启蒙心智之书,发人深省之书。于中国,它让我们认识了当代最厉害的小说家之一——村上春树。
村上春树,29岁开始写作,第一部作品《且听风吟》即获得日本群像新人奖,1987年第五部长篇小说《挪威的森林》上市至2010年在日本畅销一千万册,国内简体版到2004年销售总量786万,引起“村上现象”。其作品风格深受欧美作家的影响,基调轻盈,少有日本战后阴郁沉重的文字气息,被称作第一个纯正的“二战后时期作家”,并被誉为日本80年代的文学旗手,其作品在世界范围内具有广泛知名度。
以上是百度百科对村上的简介,但近年来村上更以诺贝尔文学奖的长年陪跑为大家所熟知(顺带一提,村上是长跑爱好者,应该是世界上最擅长马拉松的作家,我常想这么多年不获奖是不是委员会开的玩笑)2006年年初,村上春树就已凭借着《海边的卡夫卡》获得有“诺贝尔文学奖前奏”之称的弗朗茨·卡夫卡奖,此后年年都是得奖热门,但年年都与得奖无缘。
在美国,村上首先为人所知的是《寻羊冒险记》,在中国则是《挪威的森林》(虽然一开始是被作为小黄书在学生间流传)中国的村上粉绝大多数都是看这本书才爱上村上的文风。有趣的是,《挪威的森林》本身却是村上作品中的异类——村上乃是彻头彻尾的超现实主义故事高手,除了《挪威的森林》。它的创作动机是村上在写作长篇间隙应编辑要求加长以前的短篇《萤》,不料一发不可收拾。他自己也说很久以前就想以现实主义笔法写一部“让少男少女流干红泪”的恋爱小说。他成功了,流干红泪的少男少女遍布整个世界。在日本,十个人里就有一个拥有这本小说,可谓一代奇观。
永泽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村上自然活得好端端,不过他的作品却不在此列,大可一出新书便一睹为快。《挪威的森林》1987年出版,距今也是三十年了,这篇文字也权当做对渡边,对直子,对绿子的一种纪念,一声招呼:嗨!三十年了,过得还好?
2001年2月第一版按理来说小说书评得写故事梗概,不过这次就算了吧,意义不大,大家不会不熟悉这本书的故事。我倒想讲讲自己与它的相遇,也许反而更加有趣。
那时我在读四年级,印象中是妈妈带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办事,我怕到了无聊就从书架上拿了这么一本。书在书架上放了有些日子了,我一直没看,很大原因是对书名不知所云:讲的是挪威的丛林冒险不成?那天也是出于好奇。
过马路等红灯,那时间奇长,我站在马路上翻到第一页:
“37岁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11月砭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机楼上的旗,以及BMW广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段。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一种超凡的触感让我不由自主兴奋起来,我记得自己不顾责骂,硬是在行走中向下读,到了目的地后趴在沙发上读,一口气读完。至今我还记得读到最后一句时身体停不下来的颤栗,好像体内进入了异样的力量。以前不知道小说是可以这么写的,又是可以写的这么美的。
在我并不长的少年时代,这本书始终陪伴着我,就仿佛“我”对《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味索然。”我频繁地读着,每一次都有饱满的情感在胸中激荡萦绕,时而不同,时而相同。我知道了TheBeatles,知道了《卡萨布兰卡》,如此送走那些可称为美丽的时光,我心怀感激。
到如今,读了这本书近百次的我,终于试着道出自己对它的感受。
先说内容。如前文所言,这是一部关于爱情的小说,但里面依然贯彻着村上的行文习性:对生死,孤独,青春,社会发展等一系列大话题的思考与认识。出于这一需要,村上喜欢将主人公设定为平平无奇,随处可见的普通人,并借自己或身边人的口明白说出。就像渡边,努力去爱,为人真诚,对别人给出中肯的建议并施以援手,自己却因迷惘而痛苦,又因痛苦而迷惘,乃至放纵,无谓地磨损自己。我们的感动,是源于渡边让我们想起了“我们自身的一部分”,那些曾作为信仰,曾为之哭,为之笑,为之奋不顾身的感动,如今去了何处呢?这样的力量,来自于时间,来自于人心,恒久地撼动着一代代人的感官。
而且仔细想来,书中的世界确乎是远了。三十年并不很长,却足以让周围面目全非。如今“我”这样的人,还能叫平平无奇吗?书中那坚持自我,诚恳待人,不文过饰非的日常生活现在还能实现吗?恐怕容身之地是小到没有的,我们连给恋人写一封信封口寄出,心心念念等待回音的心境都已失去。想及此处,书中的世界又多了一份遥不可及的美好。
小说在结构方面还是很清楚的,由“我”与两位女子的接触,相处交替支撑展开,随之写出了“我”的成长和对世界,对身边人的看法。“我”是孤独的,身边没有可称之为朋友的人,与永泽结交但多年后又主动绝交。“我”对待爱情的态度也是暧昧而犹豫的,很多评论说渡边是渣男,的确,生活中这种三角恋多得是伤害多方的例子,但在小说中是情有可原的。第一章最后一句说得明白:“想到这里,我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直子自己也坦承一开始是把“我”作为同外部世界交流的链条。虽然小说中没有明说,但我们可以肯定“我”的内心一定有过苦闷,挣扎的时候。在这里,直子的象征意味是很浓的。“我”固然对直子怀有爱情,但一直支撑着“我”的信念是“组建家庭,重新开始生活”这也从侧面印证了“我”对直子的爱包含着摆脱当前生活,追求自由境界的向往。
绿子则是小说中着墨最多,形象最为真实的人物,也是我最喜欢的人物。在绿子身上,粗俗与可爱相辅相成,开朗与内敛变幻无常。她看似天真烂漫,却又有精明强干的一面。“我”一开始被她吸引,与她成为朋友,便是受其人格魅力的影响。从直子身上,“我”体会到的是温柔娴静的女性魅力,而绿子的神采飞扬则为“我”照亮了另一个方向。那段“春天里的熊”的描写尤其令人难忘。小说最后“我”痛苦难耐,四处流浪,未尝不可看作是原本梦想崩塌后,对于伤害了绿子情谊的愧疚与不知所措。
《挪威的森林》电影剧照玲子这样阐述她对“我”感情的看法:“这并非什么罪过,只不过是大千世界里司空见惯之事。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荡舟于美丽的湖面,我们会既觉得蓝天迷人,又深感湖水多娇——二者同一道理。”不管怎样,村上最终写出了这样的爱情,虽有遗憾,却没有悔恨。2010年村上终于同意拍电影,自己当编剧鼓捣出来一部,有兴趣不妨看看(我是觉得演员长相叫人大失所望,其他还好)。
有关这部小说的缺点,在中国主要有两点看法:一是书中那畸形的世界观,人人了无生趣,人物不干正事,没有理想,只知混吃等死。二是书中的性描写太过张扬,整部书就是主人公的滥交史:先睡了家乡的一个女孩,跑到东京后睡了昔日朋友的女友,然后上街不断一夜情,最后睡了大自己十九岁的熟人。简直无一可取之处,不理解为什么那么有名。
就我自己而言,也许是初读时还小,世界观也好性场面也好都没怎么往心里去。固然有脸热心跳的时候,但我那时对性交还缺乏基本的认识,不知“阳物”到底为何物,注意力只在“我”身上。我边读边想:这个人真的好孤单。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渡边,见仁见智而已。何况一味从道德角度来评判小说是不健全的,鲁迅早就此发表了关于女人大腿的著名论断。
至于最多人无法理解的渡边最后为何同玲子睡,我是觉得这一段并非必要之物,去掉也无妨。玲子与主人公的话别当然会有更清新的写法,但既然村上本身这样设计的意图不可考,我们也不敢妄下断言,反正写的不也蛮有趣么?哀而不伤,从来是这类小说的成功诀窍,《挪威的森林》更加上清爽而有余味,担得起“经典”二字。
说完内容说形式,但其实村上的文风用不着我多说。有说村上内容病态,无病呻吟的评论家,没有说村上行文蠢俗的评论家。日本文学由村上开一代新风,重点便在于其别开生面的欧化笔法,一扫大江健三郎,三岛由纪夫等等的陈腐遗风。中文版很多人说行文四字短语太多,文绉绉的,颠三倒四和原著不同。这样的情况的确存在,前几十年主要是林少华一个人的译本,译者个人习惯难免浓重。这个话题扯开了难收,以后专门写一篇论述吧。至少林先生埋头苦译几十年,对大陆这边的贡献还是很大的。
近年来村上在文体上求新求变,又走上了新路子。很多老读者不买新作的帐,说到底还是对《挪威的森林》这样轻快,幽默又苦涩的调子有情结。在如日中天之时做这样的改变的确需要相当大的勇气,这让我想到古龙。好在村上不嗜烟酒,生活习惯相当良好,六十多岁的人了马拉松还是一口气坚持到底,估计在变体之路上能比古大侠走的更远。
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有一个用一生长跑的小说家,是我们的幸运。
好在,我们曾共同拥有过那个故事里的世界。
某一天,当我们走向衰老,也许我们会想起那书中的少年。一死了之而永葆青春的少年,曾无意间撩动过我们的心弦。会想起星光疏落的夜,姑娘香气漫溢的发,反复循环的歌曲。也许还会想起有一天拿起了那么一本书,遇见一个永远在奔跑的小说家,遇见一段满含轻愁的故事,还有故事里那永不消磨的死亡和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