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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润文心—读汪曾祺《昆明的雨》

来源:二三娱乐

《昆明的雨》好在哪里?好在文心温润,文笔清健。而这样的文心文笔,正是我们所要学习的,所能学习的。略读这样的文章,便有莫名的感动;细读几遍,看透其中形式与内容的处理,羚羊挂角的技法运用,更觉神清气爽。整理这些感性或理性的认识,意义重大。

汪先生的文心,清而浅;汪先生的文笔,朴实规矩。看他的起笔吧:“宁坤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我想念昆明的雨。”这敢情是一位大作家在告白,谁给我布置了一篇作业,我怎样审题,我怎样立意,我怎样选材,我怎样布局,我怎样表达……可爱的是,汪先生画了画儿,意犹未尽,跟着又写了作文。原来,我们所见的大家文章,只是日常的作业结果。可见,在任何作文题面前,名作家与小学生要处理的问题是一样的。但这个秘密,也只能在一等作家的文章中看到。

“昆明的特点”是一个宽泛的话题。汪先生要在话题限定下,完成审题立意的任务。这个审题,实质就是搞清楚自己的认知中,昆明的特点是什么。我们知道,一千个人在昆明待过,就一定有一千种对昆明特点的理解。所以落在文艺表现里,这个问题的实质就是,你对昆明的最深刻感受是什么。而所有的感受都来自于生活的细节,那么表达感受自然要找生活中的具体“项目”来寄托。据此我们就能虚拟汪先生的构思路径。从后文看,八十年代的汪对曾在三四十年代待过的昆明的最深的印象是空气湿润、“明亮”“丰满”“使人动情”、草木旺盛顽强、人过得舒畅……对这些印象做个归因,便呼唤出了“雨”、“雨季”这个核心写作对象。这就是标题的来由。这也是“立意”的具体动作:用“雨”这个相对具体的“话题”填充“昆明的特点”这个命题,以“雨”的因果链聚合生活中的人事情理,表达情感主旨。确立这个表达意图,就明确了表达运动的起点与方向。如此,文章才站立起来。

问题是,“雨”写起来终究是飘渺的,借“雨”写自己心中的昆明,仍是空泛难遣的。因此我们就见到了中国文章传统的继承:“山的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的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这里的哲学依据是“事物的普遍联系性”“相对性”及“因果律”,美学原理是衬托对比,文章策略是侧面迂回。作为提示,汪先生在画上题字:“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于此可见仙人掌的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雨季则有青头菌、牛肝菌,味极鲜腴。”——这与“赏花归去马蹄香”一个精神。就这样,汪先生从侧面表现出了雨的特点,朴实而高效地写出了一个具有文章“全息”功能特性的开头,把作为表达枢纽的雨的特性锁定了。此即写作教材里所说的孕育全篇的“萌芽”。也可以说是一个“大框架”。其后的表达任务就被明确为:复制充实这个“萌芽”,填充夯实这个“大框架”,并基于这个填充,择机完成“表达的增值”。这与格律诗中颔联颈联通常的衬贴主题的任务设计是一样的。

文艺的特点在于,一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被文字缠绕着呈现。比如前面说到是汪先生借雨这个具像来寄托对昆明特点的认识,谁又敢说这其中的真相不正是雨浸润出了汪先生对昆明特点的感受?这类散文,什么时候出于感性的推动,什么时候出于理性的控制,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常常是最值得挖掘的问题。但无论谁因谁果,从表达的需要来说,一切自然就好,看文章,看的就是那颗文心。

汪先生写道:“我以前是不知道有所谓雨季的。‘雨季’,是到了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这是事实,汪在十七八九岁的年纪,离开了河北淮北江北,到了白云之南的昆明。“雨季”对他而言,是一个“奇异的崭新”印象,真实而自然。这样承接,就顺应了文章的开头的雨的“业”力。所以昆明的雨的特点,顺势就被清晰地描绘、赋予或植入:昆明的雨并不使人厌烦,昆明的雨并不使人气闷,昆明的雨中人很舒服,草木很旺盛。——明亮、丰满、使人动情。到这里,“表达的增值”努力下,一个关键词孕育成形了。“动情”,便是汪五十年后回忆昆明岁月大学生活的直接感受,也是这篇文章的感发“机括”。这类词,往往决定全篇文本的表达成就。

好的文艺作品,无不是“动情”的结果。诗歌,散文,尤其与这“情动于衷”靠得紧。模拟、建构这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溯因”,探求生命浮华的本质,追授生命活动的价值,便是表达运动的驱动力。在这样一个力量的推动下,汪先生在回忆中,清晰的拓取了昆明人家门头上、菜园边的仙人掌,铺陈列举了牛肝菌、青头菌、鸡枞、干巴菌、鸡油菌等六种各具特点的昆明菌子,再延展出昆明的果(杨梅)、昆明的花(缅桂花)。唯有依靠情感的聚合,对这些繁复的对象的处理才不至落入干瘪枯燥的表达泥淖中去。这是叙事描写抒情文与说明文的本质不同。反过来,一个作者靠点文心,懂得用情感统率万物,即使仅仅单纯地做些解说人生、阐释世界的工作,他的天地也会显出神采来的。

汪先生的文心不难理解,笔法也是朴素的。观照上述主体段落的处理细节,层次表现,就得出一个结论,他仍然在继承运用我们的文章传统。贯通这些描述对象、点化若干静态景物的,是人事的点染。这是古人格律诗中的常见手法。从寻常人家的门头与菜园,到菜市场,到联大的食堂,到昆明至呈贡的火车,到人家门前的阶石,还有若园巷,还有苏州洞庭山,还有井冈山,——这中间都有人与人的行踪变化,都有人应人的感受感觉,都做着指向文章主旨的表达:雨中的山水,雨中的家园,雨中的生活。好吃的,好笑的,好玩的,好看的,好看不好吃的,好吃不好看的,好看又好吃的,还有好听的……这么丰富,这么旺盛,这么满足,人哪能不舒服?心哪能不柔软?

于此见得,汪先生对昆明的回忆的情感反应,最后集中在“心灵的柔软”上。这柔软从当日的平凡琐碎的生活中来,经过近五十年的积淀,变得清晰有力。当汪先生的表达到了这一步时,生命的一种深沉的状态被观照到了。你看他闲笔一句,却开了境界:“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这是文心的幻化之笔。通过表达,写作此文的汪曾祺幻变成了四五十年前的那个年轻学生,在绵绵的雨中,神游于昆明的旧迹。真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抑或是“梦里不知身是客”,总之是真实的,无半点矫情的。因为文章写到这里,回忆自己开口:“不是怀人,不是思乡。”回忆毕竟是个梦,但这个梦够纯真,够现实。昆明的雨,温柔地熨平了一个游子的人生褶皱。深沉的意思在这里,那多雨的昆明,五十年后成了这个北归游子的另一个故乡。这是一种错位,却是真正的心灵皈依,是命运的赠予。

这个回归漾起了涟漪,漾起了心底的一丝哀愁。因此有了一个振起全篇的转折。前段结句才说“不是怀人,不是思乡”,后段起句却说:“雨,有时是会引起人的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接着以李商隐的《夜雨寄北》点睛“久客的游子”。继而以夜雨涨满“莲花池”暗示自己思乡怀人了。关于陈圆圆的传说,有令人伤感的氤氲气象,却是以淡淡的调子渲染出来。其实说来说去说的都是自己。但这样表达就无限蕴藉,就有了深沉的意味,这才显影出了记忆中一次特别的雨的全景印象,有了关于昆明的雨的完形。一次饱满的夜雨,终于令年轻的汪曾祺起了乡愁,深切体验到了李商隐滞留巴山的心境。本以为夜雨早住,才去看那莲花池水。不料又下了起来,且下得大了。竟被困在野店里,因此邂逅那架木香花。这个印象的深藏,分明是反照前文的关于昆明的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的印象而来的。“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这样的感受,对照文章一贯的表达核心看,已经是一个逆转。到底,昆明的雨,润湿了这个少年游子的心,让他觉悟了盛开与凋零、热闹与孤寂、游离与融入、思乡与怀人,这些亘古的文学主题。这被集成在最后的转折段落,就像文心的成长拔节,生命的表达运动。

当岁月流逝四十年,汪先生回味当时情景,赋诗抒怀,是否隐约闪现十年后作画作文时的另一种乡愁?原来,诞生乡愁的地方,慢慢都将成为自己的精神家园?其实,任岁月悠悠,从来不曾离开一时半步?

还有一个可能的表达增值点。在一个更大的尺度上,当北方沦陷于日军铁蹄之下时,游学西南的年轻人,得那雨的滋润,是否第一次深味了家国情怀,始知天南天北,皆吾民吾土?

想念,即爱恋,也是赤子情怀,紧贴每一寸土地,以及土地上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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