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当杨欣说她印象最深的背影不是她父亲的,却是杨励丹那盈盈的、永远扎着马尾的背影时,杨志雄一丝苦笑,悲凉的气息也慢慢的,慢慢的,好似眼前一片空茫。
大四那年,因为在省里政府机关分配实习,杨志雄年都没回来过。他在省城学的是中文,这次实习或许就可以留下做什么秘书了,不过直到六月份他还没写信告诉家人到底留没留。于是杨昌荣让杨志强写了一封信去,几天后杨志雄终于写了信回来,信上说不做秘书了,回来教书,同时叫家人注意到镇里邮局查收他寄回家的两大麻袋书籍。
杨家人糊涂了。又不好再写信去问个明白。一切只能等他回来。可直等到七月最后一天,好像是最后期限似的,杨志雄才匆匆而来,一手还抱着他的儿子杨朔。这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晚上,杨家村两屋弄口处,杨励丹拉着杨志强,“白天志雄哥哥家干吗打爆竹?又像是出了什么事的样子,到底怎么啦?”她问。
“唉……”杨志强长叹一声,“他抱了儿子回来!真是没有办法了;他女朋友甩了他,连儿子也不要了,大爸爸大妈妈他们正在我家里替他想过女友呢!”
杨励丹一怔,她是见过杨志雄女朋友的,他大二那年带她去省城玩过几天,睡的还是他女友在学校寝室的床。
“为什么?”她又问。
“还能为什么呢,都不是看不起我们乡下人。他女朋友的爸爸希望他女儿找的也是当官人的儿子,所以她也不敢让志雄哥哥去见她爸爸,有了儿子也不敢,你说志雄哥哥还有什么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嘛!”
杨励丹曾听杨志雄亲口跟她说过他女朋友父亲这事,没想到阻力这么大;现在他父母又急着给他再找女友。可是事情真如杨志强说的这般简单吗?她还是隐隐怀疑着。
两人往弄口另头走去。因为杨志强提议杨志雄去镇里走走,杨志雄无可不可,只是让他来叫杨励丹好一起去而已。
璀璨的星空没有月光,杨志雄在他家院子里望着这乡村夜空,尽管思绪连连而落寞,可也柔肠幽幽而迷情。由于回来杨朔感冒生病了,而杨金音老公在镇里家中开着卫生所,上午在她家里,像所有家庭悲喜剧一般,由不得杨志雄多解释几句,他妈妈叶桂珍操起鸡毛掸子便要打他,之后听得他回来教小学,教的连中学都不是,可谓爱情和事业双失意,还留下杨朔这么个小尾巴。“你的前程呐,儿子!”一声“儿子”,两行清泪,母爱的无奈,想掩也藏不住了。
“唉!”一阵沉默后杨志雄叹息道,“我又不是以后不结婚了!”
“谁要你,结婚?”叶桂珍气愤的拿话噎他,面对现实,她可没那么乐观。
杨志强和杨励丹两人在西边院墙方向出现。杨励丹不多时才洗好澡,顺便洗了个头,杨志雄看到披散着秀发的她,顿时眼前一亮——她的美丽本身很容易让人眼前一亮,犹如天上的星辰——微笑着迎接他俩。
“哥哥!”杨励丹进院门时叫他。
杨志雄借着屋内照到院里的灯光再细看她,漂亮没有变,只见她还是那么的白皙、精致,穿着和他一样的白衬衫、黑西裤,不过大热天的他还穿着皮鞋,她脚上是一双寸许多厚底的凉鞋,挽起衣袖的左手腕上戴着橡皮圈和手表。
“不让我抱抱你儿子吗?”杨励丹说,也笑盯着杨志雄,以及他怀里的杨朔。
杨志雄微笑变苦笑,知她刚才一定听杨志强说了。
“抱吧!我儿子这点很好,不挑人!”他说。
杨励丹听得杨志雄这样说明他儿子的优点,也不知自己还在怀疑什么了。抱过生过病后安安静静的杨朔,想从他容貌上看出些问题。她还记得杨志雄女朋友那张知性的脸,也永远忘不了杨志雄自己清秀帅气的脸,可他俩的孩子是不是就是眼前这张小眼睛、小鼻子、翘嘴巴,她倒无从辨别,脑中一时混沌不堪了;胡乱逗着杨朔说她是姑姑,又问他叫什么名字,杨志雄告诉她,她看了眼杨志雄,再说不出什么。
“走吧!”杨志强催道。于是三人默默走向村东口,沿着三里多长笔直斜伸向小镇的土泥马路来到交叉路口,又往右边大桥上走去。
交叉路口是大桥那边各村落等与小镇的交通集散点,白天三轮车车来车往,晚上便只剩少许人流了。杨志强停在一摊位旁,跟着几人在挑选磁带看有什么歌曲或是电影可听可看;杨志雄和杨励丹走上桥,沐着清风凭栏远眺,身心也为之一爽了。
这座大桥建好才两三年,不过桥上好不容易加上的路灯却早人为损坏了,有的连灯柱都不知去了哪里。桥下,拾级而上的码头分布在大河两岸,左右桥旁;往上游看去,连绵的青山脚下,一条长路沿着大河左岸,忽然又伸进不尽的群山之中,好像小镇这边只是“豁然开朗”后才出现的一块平地似的,世代滋养着这里的儿女;下游,右岸自然也是保护儿女们的长堤,左岸高地过去又是连绵的群山,其中一座“庙山”和一座“崂山”还是属于杨家村的,白天来看,说小镇是山围困的世界也不为过,山围困后又是绵延环绕十几好里的河堤,因为大河下游不远将会与另一条绕来的河流交汇,一起又流进群山之中。
星光下,杨志雄看着下游右岸不远方还在工作着的灌溉用的抽水机旁一盏灯光,仿佛这唯一的光源才是真正光明之所在似的,令人总无限遐思。遐思完,或许是自觉错误后,杨志雄背转过来,靠着栏杆,肘搁在上面,笑看看杨志强那边,又看了看杨朔以及抱着他的杨励丹。
“笑什么呢?”杨励丹问。
“看看你怎么又变漂亮了!”杨志雄笑答。
“哼……”杨励丹不屑于置辩。“这么会哄女孩子,难怪她要给你生儿子了。”
“你在挖苦我?”
“你很苦吗?”
“……很烦!”
“不烦才怪嘞!”
一种建立在彼此没有秘密基础上的了解,是能让一方的遭遇也能使另一方感同身受的;杨励丹跟着背转过来,由于洗过澡,并没靠向栏杆,想起杨志雄回来教书一事,看看那边杨志强,不过不等开口,三人的目光已全部集中到另两人身上去了,只见其中之一便是杨志琴,另一人一手搭在她肩上,软瘫的完全靠她扶抱着才能行走了。
杨志琴循着杨志强的目光也看到了杨志雄和杨励丹,愤怒的走向他俩;杨志强走在她们旁边。
“嘿,她们喝酒了吧!”杨志强说。
杨志琴带着酒眼瞪了杨志强一眼,又瞪了瞪杨励丹,最后才狠狠瞪到杨志雄身上;接着二话不说,将另一人送交杨志强扶着,自己去人行道台阶上拉杨志雄下来,又斜往另一边走去,好像非得远远躲开杨励丹似的。
“还要走哪去呢?”杨志雄说。
“你别管!”杨志琴耍着酒疯并不讲理,愣是多走了几步才停下。“我问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你和你女朋友分手了,干吗要扯上海纷,你伤得她还不够吗?”
杨志雄看着杨志琴,今天的事已经很多头绪了,还要再添上汪海纷,叫他说什么好呢?
是的,另一人就是汪海纷了,一个肉乎乎而丰满的姑娘,穿着粉色的连衣裙,两根辫子垂在胸前,脚下的高跟凉鞋让她看上去和杨励丹也一般高了;杨志琴却比杨励丹还高半个头,穿着花衬衫和格子裤子,脑后一根麻花辫,额头一簇斜刘海,尖着嘴,就这么理直气壮的对视着无言的杨志雄。
既然杨志雄答应结婚,他家人自然事不宜迟。除了杨金音,他还有四个亲姐姐,大姐杨金莲就嫁在本村务农,三姐杨金凤和她老公都在镇里计生办工作,四姐杨金香和她老公在镇里开有裁缝店,五姐杨金枝便嫁在桥另头的汪家村,她婆家也开有个杂货店。今天杨金凤因为上班没来,其他姐姐都被叫来了。
“我小姑子海纷怎么样?”杨金枝说,看看姐姐们,又看向她老公汪海权,“反正海纷一直都喜欢志雄的,跟她说,她一定会同意。你说呢?”
“海纷不会同意的!”杨志雄直截了当道。
为什么叶桂珍一开始并不同意杨金枝和汪海权在一起,无奈他俩生米煮成熟饭,气得她在床上躺了几天,也只好让他俩跟杨金香同年结婚;为什么汪海纷从来不去她姐夫家。一切不都因为汪海权他爸曾经是个有名的赌棍吗,赌到最后出嫁尚算漂亮的大女儿汪海英时等于卖女儿一样,靠那变相的彩礼钱才不至于倾家荡产。
汪海英老公韩明鹏大汪海英十多岁,前妻死了,有个女儿,二婚娶汪海英后马上又生了个儿子。所以不说韩明鹏纯粹花钱买汪海英,单就他有个女儿,和杨志雄有个儿子一样,都是汪海纷不可能接受的;她不能理解这样的婚姻。
这事杨金枝只好暂时作罢,不过等到杨志琴中午偷空也来到杨金音家,她又发作了。
“志琴,”杨金枝叫她,“你说海纷会不会同意嫁给你志雄哥哥?你们天天在一起玩得好的!”杨志琴和汪海纷都在杨金香家裁缝店做衣服,且早已学徒期满。
“她还提这个!”杨志雄瞪着一无所谓的杨金枝,犹如他妈妈无可奈何的面对着他。
杨志琴困惑的回到裁缝店,不自然的便多看了一旁的汪海纷几眼。她和汪海纷不只是同在裁缝店做衣服这么简单,读书时每学年开学前,汪海纷都会来问她,“你还读吗?”“不读了!”五年级时她说;“真不读了!”初一时她说;“读它干吗?”初二时她说;不等初三开学,杨志琴已经开始在杨金香家学徒,汪海纷有样学样,跟着一起做衣服,至今都已二十岁了。
“海纷,”下班后,杨志琴和汪海纷一道往交叉路口回家时,她叫她。
“说吧!”汪海纷泰然自若的,其实她那么敏感,一天下来,什么能逃得过她的眼睛,只不过先等杨志琴开口罢了。
“唉……怎么说呢!”杨志琴也感叹起来。“我哥和他女朋友分手了!……不过,他们有了儿子,但还是分手,因为……”
汪海纷神色一黯,默然无语的久盯着杨志琴,其中意味,自然她俩都能懂;忽然汪海纷扭头又往前走,杨志琴也只好慢跟而去。
到了交叉路口,“你不是要回家吃饭吗?”汪海纷说。
“你呢?”杨志琴问。
汪海纷竟然转身又往回走,“我想去喝点酒!”
“你又喝酒!”
不错,她又要喝酒,还将自己喝得酩酊大醉,爱情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大的痛苦不经常是这样吗。她是从小女孩时就开始痴迷杨志雄的,后来他上高中又上大学,她自己也早斩断情丝了,说她一直喜欢他不过是他们一直有书信来往罢了,去年听得他有了女朋友,她便不再写了。
杨志雄有女朋友是杨金枝大肆宣扬的,她头胎生了个儿子,还想再生个,去年春天她和汪海权去省里治那奇怪的不再孕症,杨志雄和他女朋友一起去火车站接他们,她回来后大嘴巴哪还忍得住;三星期前,她也生了个女儿,头扎着手绢,正坐着月子呢。
僵局下,倒是杨志琴越来越红了眼睛,“你在这,我去拉海纷过来,你们自己当面说清楚!”一发狠,眼泪才没掉下来。
“还说什么呢,她都醉成那样!”杨志雄说。
“我管你呢!”
杨志琴去拉汪海纷,看着汪海纷迷蒙的又看了杨志强一眼,她也瞪了他一眼,杨志强自然的脸就更红了。他刚刚干了什么呢?他刚刚双手托着汪海纷一双手臂,正好瞄见了她那一对雪白且饱满的美乳,这让他血气上涌后哪能不脸红,虽然禁不住那深沟间的诱惑,又多瞄了几眼,脸也只有越发红了,偏偏汪海纷还有自保意识,杨志琴再过来,这叫人尴尬的,会一辈子记在他的脑海里。
杨志琴拉了汪海纷过来,“海纷,我哥就在这了,你想说什么,当面跟他说清楚,省得他们在背后又偷偷摸摸,胡说八道!——怎么?需要这么绝情吗?可以扶一下吗?”
杨志雄能不扶吗?杨志琴眼睛已经红成那样,一边还要替自己最好的姐妹打抱不平,他不扶,于心何忍!
杨志雄扶过了汪海纷。因为在杨志琴家吃晚饭时没见她回去,来镇上时他有预感会再碰上她,但是没想到碰上的是两个女酒鬼;看着杨志琴又退回到杨志强那边去后,他也只有扶好渐渐下沉的汪海纷了,只是醉眼迷蒙的汪海纷能跟他说清楚些什么呢,不过也像在打量他罢了。
“你有多久没跟我写信了,海纷?”杨志雄率先笑问道。哼哼!“焚稿断痴情”的事,伤心时的汪海纷也干过,杨志琴看着她将杨志雄的回信一封封烧掉的时候,便谅她这辈子也不会再玩这种隐晦的求爱把戏了。
汪海纷仍在打量杨志雄,好像这时她什么意识都没有了,只剩下天旋地转,头晕目眩,结果只有张口大吐了。杨志雄赶紧轻抚她背,让她坐在人行道边沿上吐,谁知她边吐边又大哭起来,双手不停的捶打自己,偶尔几下还将水泥台阶拍的“啪啪”响,零星的几个路人经过,都不知什么状况了。
杨志雄无计可施,“还站在那干吗呢?”叫唤杨志琴;杨志琴过来后,竟也哭成泪人,“起来,海纷,有什么好哭的呢!”边说边拉起汪海纷,又直瞪着杨志雄好一会儿,“……流氓!”再不看他一眼,往桥另头送汪海纷回家。
杨志琴是在做最后的尝试。杨志雄虽然有理有据的说服了他的家人,但是生活也是戏剧化的,他在与汪海纷的信中也知道现在的汪海英很幸福,她爸爸也不再赌了,汪海纷不是不能接受韩明鹏,她也渐渐理解他了,只是她还不能原谅她自己——为什么她要是她呢?有多少儿时挥之不去的记忆纠缠着她啊!债主们一而再的上门,她姐姐护着她和她哥哥,她父母却能够各自逃之夭夭。
汪海纷当然仍介意杨志雄有了杨朔,不可能不介意,可是只需问问杨志琴杨志雄他有没有再次阻止过杨金枝的提议,她也只有死心了。就算他和他女朋友分手了,有了儿子,他还是不接受她,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哪怕一丁点也没有啊!汪海纷真正介意的是这个。
杨志琴劝不了汪海纷,只能再做杨志雄的文章,因为连汪海纷都不同意,她想不到他还能从哪找到老婆;要知道如果是她——她从不认为能有男孩子会喜欢她——她也是不同意的。文章失败了,杨志琴恨得直骂他流氓,单你的一辈子身去吧。
杨志雄默然的看着杨志琴和汪海纷的背影。他不愿多想。他无法控制小姑娘的爱意,失望后哭成这样,他只能深表歉意。至于流不流氓,他只想看看天上的星星,内心自笑一声了。
杨志强来到杨志雄身后,他刚刚才流氓呢,眼神间好像在说哥哥你应该也流氓再风流一回似的,那问题便解决了。他自然没看清问题的实质。
“志强,”杨志雄说,“你跟去,等下送你姐回家吧!”
“哦……”杨志强回答,迈开步走去。
“等下……你的烟呢!”杨志雄想抽烟,杨志强转身将烟和打火机都给了他后,去追在桥头又吐过一次的汪海纷和杨志琴了。
杨志雄想无所想,点上了烟,吞云吐雾,直到杨志强三人缓缓下桥不见了,他还站立在那,毫无幻觉,却又星眼迷乱,弹指间,烟蒂已飞往桥外,他也转身去看杨励丹了;杨励丹这时从桥外也转脸过来看他,对他冷然一笑,仿佛杨志雄又让她见笑了似的,已经见怪不怪了。
“走吧,去街上转转!”杨志雄说。
“走吧……”杨励丹无可不可,跟在杨志雄后头上街。
这边交叉口的一条路上去连接长路,可通往县城,应称作县道吧;沿着另一条路上街,两边间或关了门的店铺,或者还没开发的老民房,多少显得小镇自身凋弊,夜市更加冷清了。一路过来还有小型菜市场、小学、镇医院等。接着横叉开来的另一条街上,右边其中一家便是杨金香家的裁缝店了;左边渐渐斜弯进去是镇政府一块。
杨志雄继续往前走,经过霓虹招牌标示的大饭店、桌球厅等也来到县道边上。这边还有邮局、农业银行、长短途不分的汽车站以及批发市场等;再加上县道一直穿插过来的两边的粮站、中学、杨金音家的卫生所、派出所等,说小镇麻雀虽小,毕竟五脏俱全了。
“回去吧!”杨志雄驻足看了看,说道。县道再过去,也就逐步出了小镇了;杨金凤的家便在那边一块。
“回吧!”杨励丹机械的回答。既然杨志雄什么都不说,小镇也没什么大的变化,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睡啦?”杨志雄又问到依偎在杨励丹怀里的杨朔。
“要睡了!”杨励丹看了看真不挑人的乖乖的杨朔,宽心的回答。
两人又下街。
“要不要吃点东西?”在下街一小面馆旁,杨志雄再问。
“你没吃晚饭吗?”杨励丹反问。
“又饿了嘛!”
杨励丹想他根本就没吃饱,“你饿了你吃吧,我不饿。”
“你不吃我怎么好吃!——走吧,也没什么好吃的!”
“这人也是?你饿了你吃嘛,我等你。”
“你看着我吃?——走吧,还吃呢?该吃棍子!”杨志雄戏谑的说完,便双手搭在杨励丹的双肩上推她走,哥哥妹妹的,真情也尽在其中了。
转过交叉路口出小镇,当看见杨家村时,杨志雄似乎真怕回家吃棍子般——要吃早吃了——别出心裁起来。
“我们从河堤上回去吧!”他笑说,偏要多走弯路;这倒符合他现在的心境。
杨励丹一听,白眼嗔怪的模样,“你不怕蛇咬你啊!”她知道杨志雄最怕蛇的,而且她的二伯、他大叔杨元华这个五月末又被毒蛇咬了,去年被咬过,今年再被咬一次,这霉运走的,无人能出其右了。
“我穿的皮鞋。”杨志雄说,“我来抱吧,你走我后面;把姑姑手都抱酸了,小家伙。”抱过熟睡的杨朔。“来吧!”
杨励丹没辙,这星光连走大路都看不大清,还要去走河堤,不过也只能陪杨志雄走一遭了。从左边民房旁的小路走上河堤。
“元华叔叔又被咬的怎样了,丹丹?”杨志雄问起杨元华。
“嗯?”杨励丹并不诧异杨志雄为什么知道这事,因为一定是杨志强写信告诉他了,“哼,还能怎样,半死不活的呗!”
杨志雄突然停住,“这么严重?”
“你到时看过就知道啦!”
杨志雄不再深思,想起要去看杨元华,就好像眼前便有条血口张开的毒蛇冲他眉心而来似的,浑身起鸡皮疙瘩。
两人走到“哒哒”的抽水机旁。双抢时节,这大河抽水是每年的曲目,河水从抽水管口强劲的喷到蓄水池里,又穿过河堤,再经沟渠才流向望眼所不及的片片良田;同时间,守护人——至少一个——也需要不间断的守护,革皮轮带脱落啦、断裂啦,电线烧掉啦,抽水泵堵住啦,这些都是守护人的工作。现在,两个卷着油纸——防蚊——的守夜人躺在河堤上已经睡熟了,其中一人的头发还掉成一簇一簇的,杨志雄和杨励丹借着那强烈的灯光,只好跨过他们了。
这边河堤除了草,光秃秃的没一棵大树。几乎呈直角环绕过来,也没有一棵。再过来向河这面,密密疏疏的都是一棵棵高大杨树了,杨家村人种的树也姓杨,这也是种没有因果的“因果”吧。杨树下去,大河弯流到这冲积出个大沙洲——上面大半被开垦——大沙洲再沿着河堤将大河截出一条小支流,小支流直到流过大沙洲才又汇入大河,大河再无阻碍,一路交汇另一条河流去了。
“怕不怕?”杨志雄问道。因为相信风水,杨家村的坟墓大多埋在这段河堤的向河面,依着杨树,又面对群山,杨志雄和杨励丹已安静的走过几座了。
“别故意吓人!”阴气这么重,又在暗夜里,树上偶尔还“咕咕”的鸟叫声,杨励丹不怕才怪嘞。
走过最后一座坟墓,有条小路通向村前,不过再走一段还有条大路通村后。杨志雄和杨励丹选择大路。在闸口处下河堤后,一面过闸口向下去是建在支流边的码头,这面进村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可重要的事情他们一件都没说呢!越快进村时,两人并排走着越是想说些什么,却越是彼此顾忌的开不了口,只能任凭思潮暗涌,注定今晚无人能眠了。
蛙鸣因为大路上的脚步声叫的更欢,声声撕裂着这躁动的夏夜;而已然沉寂的村庄却如夜空中的繁星,静谧的都像是进入了梦乡。进村后,经过村西口乱石堆中一颗挂满枣子的枣树,过来四五户村后一排人家,便是杨励丹家了。这一带的民居,青瓦白墙不多,青瓦灰墙不少,有的人家还用上打理好的水稻秸秆,铺排在两边没封顶的墙壁至屋檐之间;房子多朝南而建,东西两房,再在屋后或东西一侧带个低矮点、进深浅些的后屋或相当正屋般高、深的耳房;正屋内除了极少数直接用砖墙,均是木头的柱子、横梁、板壁架隔开来,房间上再铺上楼板,前后堂也就一目了然了。杨励丹家只有个简单的正屋,她家屋后是菜园,菜园里有一片青竹,比起围绕菜园的那些矮小柱子,它们又粗又高,越过屋顶,还能看见一团黑影呢。
“要不要进去坐坐?”杨励丹问。
“啊?太晚了!明天吧!”杨志雄笑答。
“那你也早点睡吧!”
“是要早点睡!”
杨励丹瞪了眼杨志雄,好像刚才这一路一顿好走似的。“回吧!”
“我先等你进去。”杨志雄说;杨励丹无可不可,走向自己家门,不知何时她又扎起了马尾,轻盈跳动的又像个精灵仙子了。
“丹丹?”杨志雄又叫杨励丹。
杨励丹回头,冷静的似乎并不期待杨志雄今晚就告诉她他的秘密似的;杨志雄迟疑的一笑,“算了,明天吧,明天再说!”也是,明天,明天才又是新的一天吧。
杨励丹也笑了笑,“回去吧!”进门关大门了。
杨志雄家在前一排过来两人家处,从他家后屋那已看不见杨励丹家的大门——她家后措的厉害,不过他家后屋后也没门,东侧有门却关着。杨志雄只能绕向前门院子了。
“你去哪啦?志强都回来了,他说没看见你!”杨昌荣在大门口问。
杨志雄不回答他爸爸,走进家门。“——我妈呢?”
“她跟你姐姐晓得又到谁家去坐嘞!”
“谁来过?”杨志雄见他家八仙桌上有碗和茶杯。
“你元星叔叔婶婶,你素云婶婶,还有丹丹爸爸。”杨昌荣说。“国庆在他丈人家,明天要回来了,他后天就要回福建。”杨昌荣加上一句。
人物越来越多,还是先理清他们的关系吧。可以想见,他们这是一大家子:杨昌荣和杨志强的父亲杨昌盛是亲兄弟;杨元华、杨元星、杨元凤、杨元坤是四姊妹;杨励丹的父亲杨银根和王素云的老公杨银生也是亲兄弟。他们这八姊妹的爷爷再是同一人,到杨志雄,或者说到杨朔,已经是第四五代了。村里另一支脉与他们血缘最相近的是杨志雄曾祖哥哥的后辈,不过此后辈跟杨志雄他们又有所不同,用村里的话说,他曾祖哥哥是绝后了的,这些后辈都是倒插门来的,所以也就出现了杨姓和黄姓。所谓杨黄姓是由于这边风俗约定第一个外甥得跟外公姓,而其他子女可随父亲姓。杨志雄姑婆生了两个儿子,所以正好一杨一黄了。其实村里徐啊、李啊、吴啊这些客姓大都是这么来的,根本上就是一家人。
杨国庆是杨元星的儿子;“他怎么回来了?”杨志雄问,他知道杨国庆去年年底新婚,今年丢下怀孕的老婆去福建打工了。
“还不回来?他老丈人种了那么多亩田!他叫他回来的;他也想回来,看看老婆嘛。”杨昌荣笑说。
杨志雄不跟他爸爸笑,想着接下来该干什么。
“你还不洗澡?”杨昌荣提醒道。“给我抱吧,你好洗澡。”
“洗澡!”杨志雄精神抖擞一下,好像一个澡就能冲掉一切烦恼似的。
“诶,爷爷一抱就醒的吧!”杨朔又被杨昌荣抱醒了,今天的第二次。
“端下尿吧,好久没尿了。”杨志雄说。“让爷爷好好端尿!”一边哄着想哭的杨朔,一边去他今天带回来的书包里去拿衣服等了。
“哎呀呀,这么大泡尿,差点让爷爷也洗个澡。”杨昌荣打趣杨朔的尿,不过这是迟早的事,家有婴儿,谁能逃得过呢;见杨志雄从后堂拿了脸盆过来,“要不要泡奶?我新烧了开水,开水瓶灌满了的。”
“等我洗完澡吧!”杨志雄说。“还想睡的!今天没睡多少时间!”说完便去压水洗澡了——他家院子里东边房窗下有压水机。只是这用地下水洗澡,即使是在大夏天,一般人还是难以消受的,杨昌荣便从不,看着他儿子穿着三角裤,抹完肥皂后一盆盆冷水从头浇下,他暗自感叹也不禁欣慰微笑了。
杨志雄洗完澡穿的是衬衫和牛仔裤,他没有穿短裤的习惯;由于杨朔又睡着了,所以先不急于泡奶,他要将他放到东边房他的房间四柱床上去睡。
“不用枕头的吗?”杨昌荣问。
“啊?”杨志雄很惊讶。“现在应该还不需要吧,骨头那么软。”
“我都弄不清楚,等你妈回来问下你妈吧。”杨昌荣说。
杨志雄让杨朔躺好,赶了赶蚊子,便将蚊帐放下,由于没有杨朔抱在手,与他爸爸一时竟有些尴尬了。
“要不要把电风扇搬过来?我跟你妈又不怎么用!”杨昌荣说。
“还扇?今天就是扇病的!”杨志雄说的是杨朔的病因。“有蒲扇就可以了。”他床上有把蒲扇,他刚赶过蚊子。
“……电视呢?”
“我不看电视,你们看吧。”
“我们难得开一回!”
杨志雄看着他爸爸,他记得他爸爸喜欢看些新闻的,起码常常准时收看天气预报,所以不可能难得开一回。“留着吧!”
父子俩真就无话可说了。
“哦!”杨志雄忽然“哦”的一声。“又忘了兜尿布!”
“刚刚不是尿了嘛!”杨昌荣说。
杨志雄又从他带回来的布袋里拿出块尿布,“还有屎呢!”看着他爸爸,自己都不由发笑了;杨昌荣笑着也去后堂将开水瓶提到房间来,便于杨志雄晚上泡奶。
“妈怎么还不回来?”杨志雄问。
“谁知道呢!”杨昌荣说。“你先睡吧!我去看下你姐姐回来了没有!”
杨金莲家就在村后一排最东处,想必今天是任谁都没好气,杨金莲瞪着她爸爸,嫌恶的半天才告诉他她妈妈在杨家大妈家,杨昌荣笑呵呵的也懒得再去讨叶桂珍嫌,直接回家了。
“你妈妈在你大妈妈家!”杨昌荣说。
“她不回来吗?”杨志雄坐在床沿上问。
“谁知道呢?这老太婆!”杨昌荣掩饰不了他没去叫的事实。“晚上好不好带?”看着熟睡的杨朔,他甚至都想早点抱到他房间去带一晚了,不过叶桂珍还在气头上呢,他可不敢。
“蛮乖的!”杨志雄回答,想的却是他妈妈气的今晚是不是不回来了。
“你先睡吧!晓得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呢!”
“睡吧!”
“你自己关灯!——你这些书……”杨昌荣看到窗边小方桌上杨志雄寄回来的书,回头问,意思是要不要摆上书架!他从邮局领书回来,接着又整了个书架,差点没把叶桂珍先气死。
“书先放着嘛!现在谁摆书!”杨志雄也没那个心情。
“睡吧!”杨昌荣笑呵呵的也不再无话找话,回他西边房了。
杨志雄钻进蚊帐,先不关灯,躺在床上轻轻摇着蒲扇,一面舒展开疲累的身躯,一面想着他妈妈。虽然一天下来都是他所无能为力的人和事,但他表现出来的决绝和平静也是显而易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