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了心跳声,我听到了呼吸声。声音微弱渺茫,在我耳边却又像是从远方传来。
睁开眼就是白色,像是我的颜色,至于没什么我会觉得我的颜色是白色的,那就要从七天前说起了。
睡在我旁边的男人很安静,尽管他床上的男娃娃很闹腾,他也从不不说什么。男人旁边的女人还是他的妻子,手里不停地织着毛衣,似乎就等着穿了。
男娃娃笑嘻嘻地下了床,一蹦一跳地来到我旁边,双手背着像是藏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
“叔叔,你一个人吗?”男娃娃用他那稚嫩的声音问着。
我笑了笑,像是在回答又像是没有回答。
“那我把它送给你,那你就不孤单了。”男娃娃拿出有他半个大的毛绒玩具,是一只白色的老鼠,连胡须都是白色的。我从来不知道老鼠可以做成毛绒玩具,还不让人讨厌。
我买了一束薰衣草摆在床头,我并不在乎是什么花,只要是紫色的就好。我打开窗户,风吹动了窗帘,我在等人。今天,他们的颜色应该是紫色的吧?
“我见过不少和你一样的人,有不愿意醒来的,有想不开寻死的,却从没见过你这样正常得不正常的人。”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推了推镜框,惊讶却又表现出一副淡定从容的表情。
“我得好好活着,毕竟,我不是一个人。”我得替他们活着,好好活着:“谢谢你,医生。”
白色窗帘剧烈地摆动着,不知哪里吹来的大风肆无忌惮地钻进病房里。
“这风,阴飕飕的。”医生缩了缩脖子,正打算去关窗户,被我拦了下来。
“病房闷,通通风。”我望着窗户,笑了笑。
床底滚出一团毛线,是隔壁病床妻子用来织毛衣的。
医生嘟囔着拾起毛线团,放回了原位。他一定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风能把装在毛线篮里的毛线团吹落在地上。
我朝着窗户的方向点了点头,我等的人来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今天他们是紫色的。
我死了,我很确信我死了。虽然我不知道我怎么死了,但我真的死了,死得很透彻。
我很享受我死了,我很享受我成为一只鬼,因为我可以自由地出入我生前不能去的地方。比如说,女厕所,女浴室。我不是色鬼,真的,我发誓。
我见过不少鬼,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的鬼。我认为阎王一定是个热爱彩虹有着少女心的糙汉子,又或者阎王本来就是个少女?
我遇见的第一个人,不,准确地说是第一条狗。我遇见的第一条狗是赤色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赤。
我看见它的时候它站在一片废墟上,嘴里叼着一只老鼠,这是一条不像狗的狗。这是一条死了的狗,鬼狗,狗鬼?还是叫死狗吧!
“狗怎么去抓老鼠……”我话还没说完这条狗竟然开口了:“我主人向来最怕老鼠了,可惜我不是一只猫。”
“那你主人一定是个胆小的女人。”
“不,是男人。”男人怕老鼠,这是我死后听过的第一个笑话。
我得走了,我这样无所事事的岂不枉为鬼了吗,我要去做一些鬼该做的事情。虽然,我暂时不知道鬼该做些什么,但至少不是在这里跟一条死狗聊天。
“我一条孤零零的狗多可怜!”
死狗赖上我了,我很后悔跟它讲话。如果我不跟它讲话,它可能不会像现在一样绕在我身上不肯离开。绕,对,是绕。像橡皮糖一样,从我的脖子绕到膝盖。死狗可以随心所欲,而我却只是普通的鬼,除了活人看不见以外没什么特异功能。难道是因为死狗是赤色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赤?而我是白色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的白?
这条狗的主人应该庆幸听不懂狗话。一路上,死狗一直喋喋不休。它说它是第一天死的,它说它其实不想死的,它说它最终还是死了。
我不清楚我是一只怎样的鬼,我只晓得我连一条死狗都甩不掉。
我想我生前一定非常厌恶狗,和现在一样厌恶。
“你不厌恶狗,你只是不适应这里。”死狗仰起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它眯着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我适应这里的,我只是不适应这里的死狗。
死狗不再缠绕我是死后第二天,它变成了橙色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橙,原因是它觉得橙色和白色不相搭。
那个橙色的小破孩是被橙色的死狗吸引来的。死狗摇着尾巴扑到小破孩的身上还在他脸上舔啊舔,小破孩橙色的脸上流着死狗橙色的哈喇子,倒像是融化的橘子冰棍。
小破孩见到我异常兴奋,兴奋到眼珠子发光,像是饿极了的狼看见了猎物。猎物?我死了两天了,没见过鬼吃鬼,这小破孩应该不会吃我吧?真是好笑,我可比小破孩大多了,要吃也是我吃他。
“我不吃你。”小破孩一眼就看穿我的心思。
“那你吃人吗?”我随口问道。
“不吃。”小破孩把头摇得像是要断了掉下来一样。
小破孩倒是安安静静的,不过他就是老爱揪我的头发。我以为我甩掉了缠在身上的死狗,只是我以为。死狗换了个姿势,背面缠着我,又大又丑的狗头就在我面前,它说这个姿势方便它和骑在我肩膀上的小破孩聊天。
我不知道小破孩什么时候骑上去的,它可能会飞?
小破孩一看到街边的大卡车就会激动地扯我的头发,他这是把我当成卡车来开了是吧?
我能怎么办,我是一个刚死两天的新鬼,我也很绝望。
小破孩和死狗打打闹闹,小破孩闹不过死狗就往下吐口水,死狗也不甘示弱,往上吐口水,往上。可能死狗不知道地心引力这回事,死是死了,毕竟还在地球上。
一天下来,我的脸应该是橙色的,橙色的口水。
我生前一定非常厌恶狗,和小孩。
“你不厌恶小孩,只是你不适应这里。”小破孩说的话和昨天死狗的口气一模一样。
我是有些不适应这里,不过我依然厌恶死狗和小破孩。
第三天死狗和小破孩变成了黄色,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光。而我一直是白色,这就让我很气愤了,为什么我不会变色?
那个女鬼是小破孩先看到的,二话不说就从我的肩膀上跳到了女鬼的怀里。对,跳,像蚂蚱一样起跳弹跳随便什么跳。
小破孩搂着女鬼的脖子,亲了女鬼一口,像是生前就认识一样。又或者,小破孩本来就是女人的小破孩?
忘了说,女鬼也是黄色的。又瘦又小的女鬼,像晒干了的橘子。没有我爱的丰胸美臀,没有我爱的光鲜亮丽。她生前一定是在哪里都黯然失色,没人注意到的那种女人。
女鬼很自然地爬到了我的背上,我一个鬼,一个死了三天的鬼,背着一个女鬼,驮着一个小破孩,吊着一条死狗,难道是我生前作恶多端?
女鬼很色,是个色鬼,实实在在的色鬼。她每说一句话都要亲我一口,从额头到下巴,每个地方都带着黄色的唇印。
我生前一定厌恶狗,厌恶小孩,厌恶瘦女人。
“你不厌恶瘦女人,你只是不适应这里,亲爱的。”
亲爱的,像是在哪里听过?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真的不适应这里,我厌恶这里,我厌恶狗,厌恶小孩,厌恶瘦女人。
阳光暖暖地照在我身上,胸前有什么东西反光,闪了我的眼睛。我低头瞥了一眼,是女鬼的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钻戒,一枚樱花钻戒。
“我们搬家吧!”
“怎么了?”
“我无法忍受楼下垃圾桶时不时钻出来的老鼠。”
我开着车,连同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和我的狗,打算搬去一个新的地方。
中途出了车祸,车、人、狗连同我的整个家滚下山崖。崖不高不矮,家具洒落一地,埋了我和我的妻子,我的孩子,还有我的狗。
我不愿意醒来,我没有醒来的理由。
医生说我能在七天之内醒来简直是奇迹,谁都以为我会一直睡下去,作为一个植物人一直睡下去。
我摸了摸无名指上的樱花钻戒,看见它完好无损,心里才安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