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暖和,砖石路也在阳光下风干,逐渐逼走上个季度残留的寒冷。
初夏的空气明媚且暧昧,但依诺浑身上下却散发着拘谨,这和她身边的季深不无关系。早上,依诺按照约定给季深送去了新的论文资料,季深粗粗地看过后,莫名地说了一句“好暖和”,就把她扯了出来。
蒺藜路是个神奇的地方,有着格格不入的建筑风格和街道氛围,阳光晒过的砖墙旁,居民搬着板凳坐在一起,面前是各家的花,这在蒺藜路是个传统的习俗,夏至后的第一个晴天,各家都会像这样把花卉搬出来,和它们一起晒太阳。
依诺早把拘谨扔到了花盆的泥土中,兴奋地看着各处,此前她每次来都是接近半夜,很少看到白天的蒺藜路,也第一次知道这里原来是这么有趣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伴随着聚集的居民,棉花糖、烤薯条、炸丸子的摊位陆陆续续支了起来,摊主都是街道外的人,赶着节日的当口过来挣点小钱。
依诺沉浸了许久,回过神来,才发现和季深走失了,二十多岁的男生,她倒是不害怕丢在了何处,只是过意不去说好出来逛街,没怎么陪他不说,现在连人都找不到了,这真是丢脸的事情。
“季深!你怎么走出这么远?”依诺气喘吁吁地找到季深时,他正站在一座宅子的门前,看起来也是刚到,门牌号被爬墙的藤蔓盖住,要不是里面飘出的香火气,还以为这里没有人住。他轻轻推开了门,依诺惊讶于竟然未上锁,季深却还是一副死鱼眼,回头示意她进来。
走过花园,玄关前摆放着数双鞋,依诺越往里走越胆怯,这也算私闯民宅了吧,要不是季深走在前面,她真想掉头就跑。
穿过屋子的回廊,就是正厅,依诺跟上来想要问些什么,季深马上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她顺着季深的视线看去,是一张老人的黑白照片。
依诺轻手轻脚地跟着季深在人群后方坐下,她打量着房间,其实全然没有肃穆的氛围,虽然没有大声喧哗,但人们也是在轻声地交谈着,表情也很自如,屋内摆设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寻常的客厅,甚至于簇拥着遗照的花,都是彩色的。她越看越觉得照片熟悉,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回想起了什么。
“要不说是小姑娘啊!”
依诺被脑海中的声音拉了回来,去世的老人正是酒吧的常客,平时就坐在沙发那边和其他客人谈笑,最近确实没看到他,问起其他酒客都说是出远门了,没想到是这种意义上的。
老人年轻时参过军,运气很好,没留下很重的残疾,只是走路略有不便,酒客们都很喜欢和他聊天,从他那里,可以听到大多数人没有机会经历的人生。
“这老人很不错的,健谈又开朗。”依诺对季深说道。
“你也认识他?他是个很好的人,只不过刚认识他的时候,还没那么好接触。”
季深继续说道:“大概是两年前吧。我第一次见到他,那个时候他板着一张脸,张口闭口都是当年,并不是很看得惯现在的社会。这也很好理解,那个时代的人都有点固执,坚守着那个时代的价值。”
“但其实,他就是想找人说说话。”季深从坐姿换为跪姿,活动了下腰身,“他有一天喝醉了,和我聊起现在这个时代的种种弊端,像是控诉和抱怨,但我听出了另一种情感。”
“哪一种?”
“撒娇。”
依诺差一点笑出声,还好及时捂住了嘴巴。
“很难理解吗?他只不过装作严肃的样子,但其实拼了命地想融入现在的世界,只是很多人不懂。和他聊开以后,就像冰层不断地融化,但真正影响他的,或许是那一句话。”
“哪一句?”依诺来了兴趣。
“现在这个世界,就是当初你拼命保护的时代,产下的孩子。”
依诺转头望向老人的照片,想象着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会是冲击,还是救赎呢?但想起在 REFUGE 见到他的情形,大概是后者吧。
“他经历过这个社会大多的苦难,父母早在战乱中失去了联系,孩子也在上山下乡时死在了千里外的异乡。其实那句话,不过是我上帝视角的说辞,这对他来说是不公平的。我什么都没经历过,才能说出那样轻描淡写的话,而他能听进去,才是值得尊敬的事情。很难说是我影响了他,还是他接受了我。原谅过去和接受现在,能做到一样就不容易了,与其说是这个世界接纳了他,还不如说是,他接受了这个世界。”
依诺为自己冒然的揣测感到了一丝羞愧,老人既不会被冲击,也不需要救赎,他早已经有了面对任何一个时代的,坚强和温柔。
在和季深交谈的时候,陆陆续续又来了很多人,很多都是 REFUGE 的常客,也有些人给夫人带了伴手礼,仿佛这不是葬礼,而是家宴。依诺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熟悉面孔,她不禁开始想,吉恩不会也来了吧。
季深看着四处张望的依诺,问道:“依诺,你找什么呢?”
“啊……没什么,在找一位熟人。”
季深也向着前方看去,花圈的旁边就是放礼物的台子,有新鲜出炉的蛋糕,也有可以放很久的陈酿,末了,说道:“可能已经走了,我们也走吧。”
离开了宅子,二人走在蒺藜路的街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不是第一次去他家里了吧。”
“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过住在附近,但一直没拜访,路过时发觉是葬礼,才进去看看。”
“你怎么知道是葬礼?”
季深停了下来,仿佛也在想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说道:“气味吧。葬礼点的香,味道是不一样的。”
依诺顿觉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便不再说话。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蒺藜路130号。
“要不……进去坐坐。”
“啊?”依诺失声叫了出来,毕竟这里是她工作的地方,总觉得不太方便,于是搪塞道:“那个……这里要晚上才开门,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季深并没有听清她的支支吾吾,已经敲起门来。
依诺在心里祈祷着吉恩不要开门,可是心电感应终究是伪科学,门还是应声开了。吉恩探出半个身子,看着两个人,还未开口,季深先打了招呼:
“好久不见……哥。”
“哈?”依诺愣在了原地,大脑像被千万匹野马踏过的草原一样,乱七八糟却又空无一物,只能又叫出一句: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