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当羹汤,玉味年来已遍尝。真个此身为苦器,堪伤,消瘦今春甚海棠。
移榻就红芳,绮恨和鹦忏一场。枕簟惹花熏梦去,甜乡,亏得甜多梦亦香。
《南乡子》(棠院养疴谱此遣闷)
缠绵病榻,沉疴不愈,一天天地灌着苦涩难咽的药汁子,康复的希望似近又远,再寻偏又渺茫,怎么都是让人难以忍受的,黯然、缭乱、悲苦、哭怨,甚至再激烈一点的情绪,都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较平时,久病之人已经瘦得有些脱相了,顾影眼中,却仍然似花一朵。这女子算得宽和坚强,虽自伤,却有度,懂得自赏,却不自怜。还能在养病的无聊和身体的不适中寻找度日的乐趣,以之超拔现实境况的束缚,当真是兰心慧质。
不过红颜向来薄命多。这女子叫玉并,大兴人,世家女,四岁丧父母,姑母养大。十五岁被清庭一办事大臣蒙古族人三多纳为侍妾,男人大她三十二岁,幸而三多诗文皆长,常教有文学功底的玉并学诗书画,两人相处也称上琴瑟和谐。只是妾的地位太低下,玉并世家出身,终为人妾,再多的不甘心,也只能吞到肚里,她原不姓玉,嫁后讳言母家姓氏,竟以“玉”为姓,是她不甘心的仅有表达。玉并喜画梅,梅.傲骨冰心、高洁清雅的品格,或者便是她寄怀于画的原因吧。
这么一个女子,才二十八岁就病死了,真可惜。
冯小青,比玉并死得更早。
小青是字,本名玄,明万历人,杭州豪公子冯氏妾。讳嫁同姓,只称字小青。小青也是世家女,受过良好的文化教养,长于诗词,妙解音律,父母膝前,俨然小才女的模样。只是造化从来不由人,小青才容兼美,却未及长成,家里就发生了变故,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无奈依人作妾。冯妻性妒,不容小青,夫君性懦,眼睁睁地看着小青被赶到西湖孤山别业独住,身边只有一个老仆妇照料。西湖天下秀,在形孤影单的小青眼中,却只余无边的幽冷寂寞。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无题》)泪眼人望泪眼人,断肠人慰断肠人。《牡丹亭》是小青的唯一慰藉,也更添了小青的孤苦凄寒,小青始终是寂寞的。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无题》)
红颜空老,美人迟暮。小青有个普通得卑微、简单至极的愿望,要那个男人百忙里能够垂顾她一眼。愿望只是个幻境,实境冰冷,喜、怒、哀、乐,不管什么样的情绪,再如何百转千回,终是无人知会。满腔绝望才会顾影商求,影子虽然瘦不盈握,可观而不可亲,却毕竟陪在身边,若是瘦影也弃我不顾,小青何堪?被抛掷在荒境的日子太过难捱,以致聪慧如小青,也不管不顾地央求,卿须怜我,又许诺,我怜卿。这样的一个小青,若是一直被幽闭在这里,难免早夭。
据说小青有亲戚劝她改嫁,她不肯,想必还是放不下与冯生的一段深情。
情深不寿,相思成疾。小青在人间写了最后一首诗:
“稽首慈云大士前,不生净土不生天;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要有过多深的渴求和祈盼,求盼着有人或者有仙能够成全自己,成全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相依相守的愿念?要如何地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地煎熬过、绝望过?要有多大的慈悲心,才许下这样的宏愿,愿自己受过的伤尝到的苦遭过的罪不再让有情人遇上?要有多重的深情,才要世间花常好月常圆莲并蒂蝶双飞鸟比翼人成双?
小青终薄命,以画像自奠而卒,年只十八。
小青有颗琉璃心。
严蕊的结局稍好一点。
严蕊是艺名,她本姓周,字幼芳,出身低微,迫于生计,自小习乐礼诗书,琴棋书画歌舞诗词皆佳,且有学识。但所有这些才华免不掉她的贱籍,作为台州营妓,严蕊必须接受官府派遣,与各色男人应酬,不是倚门卖笑,一样咽泪装欢。凌濛初专门给她写过一篇小说《硬勘案大儒争闲气甘受刑侠女著芳名》,讲说严蕊夹杂在大儒朱熹和士大夫唐仲友的争闲气中被诬下狱,受尽挫磨而不肯诬人,后被开释,官府官员问其志,严蕊做了首《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那官员因此为她脱籍。严蕊后来嫁了个丧偶的宗室子弟,琴瑟和谐。
小说当然是杜撰的。但这一首《卜算子》,确是严蕊的作品。事实上,真正为严蕊落籍的官员正是小说里的唐仲友,南宋淳熙九年,唐仲友在台州知府任上,为严蕊落籍。不知道唐仲友为严蕊落籍与这首词有没有关系,依词意推测,应该是有的,严蕊以花自况,无奈、求告、梦望,一一道来,似直似曲,实在打动人的心扉。一个心地善良的官员读过了,如何能不判令严蕊从良?严蕊获得自由身后,回到黄岩和母亲住到一起,再后面的归宿不得而知。终于能过上平静安宁的日子,山花满头,严蕊应该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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