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是时光洗练之后的精华，但是在经典诞生的当时，这精华却未必能被时人所赏识。比如章学诚的《文史通义》，他一生被掩盖在戴震的光芒之下，连这本书也不被待见。他虽然写了不少文章，或明或暗地讥讽过戴震，更嘲笑天下学子趋之若鹜醉心考据的流俗，但是在时代洪流中别人没工夫听他那些怀才不遇的抱怨。
直到民国时候，胡适先生受到一本日本人写的章学诚年谱的启发，才惊觉了章学诚的价值，于是不遗余力地宣传章氏的《文史通义》，这书终于成为了今人心目中的经典。可惜章氏长已矣，那口怨气终于是没出出来。
最近流行这么一句话：“要么孤独，要么庸俗”。这愤世嫉俗的呐喊，确实有一种煽动的力量，被很多网文写手引为至理自我勉励。却没有几个人耐烦去查查，这本是叔本华说的话，而叔氏本人，也确实有一股不被读者赏识的怨气始终出不来。但是否要去讨好读者呢，叔氏还是有节操的，所以不无讥讽地幽幽说出了这句：要么孤独，要么庸俗。
1.逃避读者
“要么孤独，要么庸俗”，这句话的原文是：
人们在这个世界上要么选择独处，要么选择庸俗，除此以外再没有更多别的选择了。
——叔本华：《人生的智慧》
这愤世嫉俗的话语，背后必然有一段辛酸的人生经历。叔氏常常被拿来和尼采做比较，他们也有着同样的对女性轻蔑的态度。因为叔本华和母亲的关系很糟糕，来自家庭的悲剧，这通常被认为是他鄙视女性的深层动机之一。这自怨自艾的酸腐味，从他的生活折射到他的哲学著作里，时时散发着一丝丝绝望的气息。
按罗素《西方哲学简史》中的叙述：
1819年他（叔本华）作了柏林大学的无俸讲师，竟自负到把自己的讲课和黑格尔的放在同一个钟点。他既然没能将黑格尔的听讲生吸引去，不久就停止讲课。最后他在德累斯顿安心过老独身汉生活。他饲养着一只取名Atma（宇宙精神）的鬈毛狗，每天散步两小时，用长烟斗吸烟，阅读伦敦《泰晤士报》，雇用通讯员搜求他的名声的证据。
众所周知，黑格尔哲学的重要内容就是关于“宇宙精神”的描述。黑格尔哲学风靡一时，那时候去挑战他的权威，叔氏无疑是自取其辱。在现实中的挫败，只好通过遛狗来平衡了。罗素是拿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不动声色的描写中褒贬自见，犀利的笔锋真不怕得罪人。
罗素的口吻是一贯的阴损刻薄，将叔本华渴望被追捧却又孤芳自赏的矛盾心态写得很露骨：
他（叔本华）的主要著作《世界之为意志与表象》是1818年年终发表的。他认为这部书非常重要，竟至于说其中有些段落是圣灵口授给他的。使他万分屈辱的是，这书完全没引起人的注意。1844年他促使出版社出了个第二版；但是直到若干年后他才开始得到几分他所渴望的赏识。
不能挫败黑格尔的“宇宙精神”，并不妨碍他遛着一条名为“宇宙精神”的鬈毛狗去散步和思考。但哲学著作的不被接受和认可，这可能是一位哲学家最大的苦闷和悲哀了。叔本华的哲学被称作“悲剧哲学”，现实中的失败感无疑坐实了这悲剧色彩。这大概也是他效仿康德的一个重要原因——可以理直气壮地逃避读者。
2.部分读者已被排除
罗素开始贬损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是不会见好就收的。他对叔氏的轻蔑充斥在字里行间：
在他（叔本华）的书斋里，有一个康德的半身雕像和一尊铜佛。除关于起早这一点而外，他在生活方式上尽力模仿康德。……叔本华的体系是康德体系的一个改制品。
经常看到有人说，罗素的西哲史不好，因为很多哲学观太自我了。其实，通过哲学史只能对哲学有个浮泛感受罢了，哪有什么哲学史教材真能教会人哲学？就罗素这些关于诸位前贤的揶揄讽刺，就足够使其“最好看的一部哲学史”的地位无法被动摇。
大家知道康德生活在哥尼斯堡从未远游，终身不娶，过着极为严苛的规律生活。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和写作当中，其作品的晦涩程度，堪称是完全不考虑读者感受的典范。他最重要的作品是《纯粹理性批判》，这部以晦涩著称的作品出版之后虽然收到了一点零星的反馈，但康德认为这些批评者根本没有看懂他写的是什么。
不知出于什么动机，他写过一本名为《未来形而上学导论》的书，通常被视为《纯粹理性批判》的通俗版本——即便是如此，也是难以读懂的。在这《导论》的导言中，康德说：
本《导论》不是为学生用的，而是为未来的教师用的；即使未来的教师也不应该指望用它来系统地阐述一门现成的科学，而应该首先用来发掘这门科学。对有些学者来说，哲学史（古代的和近代的）本身就是他们的哲学。这本《导论》不是为他们写的。
这傲慢的口吻，径直将绝大多数人直接排除在了读者范围之外。但是这一切，都不妨碍康德成为那个时代最重要的哲学家，也不妨碍《纯粹理性批判》成为那个时代最重要的哲学著作。
而叔本华对康德的效仿，很大程度上，对读者的这傲慢态度，恐怕是其孤寂的内心能够得到片刻安慰的精神来源之一吧。另一个来源，则是视人生皆苦的佛教思想。
3.别忘了你的鞭子
众所周知，叔本华哲学的最大特点是唯意志论。作为德国哲学的一大传统精神，有人如此概括：黑格尔的哲学是宇宙意志（绝对观念）论，尼采的则是权力意志论，而叔本华的，可以称作生命意志论。虽然意志论是德国哲学的一个传统，但是将“意志”作为一个形上范畴予以明确的，还是要从叔本华算起。
不过，将意志论推上高峰的人物，不得不说是尼采，他曾这样宣称：
（这个世界）除了为意志而意志之外，根本不存在别的什么因果关系。
什么叫生命？这就必须给生命的概念下一个新的、确切的定义了。我给它开列的公式如下：生命就是权力意志！
——尼采：《权力意志》
尼采那悲催的个人生活，以及强烈的性格，在其深邃思考的作用下，便常常发出类似的惊世骇俗的言论。但是比起他关于读者的理论来说，这都不算什么。
他最为著名的作品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当中有《诵读与写作》一篇，很坚定地说：
别人的心血是不易了解的：我恨一切以诵读为消遣的人。
深知读者的人，不会再给读者写作。这样的读者再有一世纪，——精神也会腐臭了。
相对于尼采愤世嫉俗的程度来说，叔本华只能是一只小绵羊了。尼采甚至接着说了这样的话：
让每个人都有读书的权利，不仅最后会损害了写作，连思想也会被损害的。
在这个民权思想深入人心的年代里读这样的话，想必不少读者会被他激怒。但是在激怒读者之前，他早已激怒了所有的女权主义者，甚至大多数女性。他鄙视女性的言论不计其数，最经典的是这一句：
到女人那里去吗？千万不要忘记带上你的鞭子！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老妇与少妇》
很多人将他的出格言论归咎于他那变态的虐恋情史，始终缺乏来自女性的真爱，让他转而憎恨女性——尽管这解释是多么的肤浅，但是迎合了大众认知此事的心理期待。因为得不到，所以憎恨——简单粗暴的逻辑总是那么深入人心。就如同现如今很多大神的言论一样：你批评我，说明你嫉妒我！大神的言论是有身价的，但不是大神的芸芸众生们也将类似的话时常挂在嘴边，是怎样的心态？
尼采的女人和鞭子（1882年）能否如此理解：“不会再给读者写作”的尼采，他写的文章不是给读者用以消遣的，而是要通过文字寄去一根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