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时候,陈默盯着冷静手上的镯子发呆,冷静盛了一碗排骨汤推到陈默面前,陈默拿筷子的手有轻微颤抖。
“怎么了,最近工作压力很大吗?”冷静的话语里满满的关心。
“没事,有一个重要的方案还没敲定,公司要得急,刚才走神了。”陈默扶了下黑框眼镜。
接下来,两人不言不语,电视里《离婚律师》男女主角的幽默引起了冷静的阵阵欢笑。
“你手上的银镯怎么那么黑了,一点光泽度都没有了!要不明天去换个金的吧!”
冷静正整理桌上的残渣和碗筷时,陈默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冷静停止收拾,把左手半举起,白炽灯下的镯子真的黯淡无关,刻的满天星灰黄不接,像是被蒙上一层黑雾,不再通透灵光。
周末一大早,陈默就叫醒沉睡中的冷静,冷静嘟囔着嘴巴,打着大呵欠,晚上一直在追剧,睡得有些晚。她有点好奇,平时周末,陈默不睡到半晌午是起不了床。
陈默驾车到了市中心,拽着冷静直奔首饰柜台。看了一圈也没选到合适的款式。
不是冷静太挑剔,而是不舍得取下旧银镯,这个镯子于她有着很深的含义。
那时候的他们,像电视剧里老掉牙桥段一样,相遇相恋直至结婚,冷静家是金融世家,衣食无忧;而陈默是寒门学子,家境清贫,冷静的爸妈定居在国外颐养天年,陈默的父母在乡镇种田喂猪。
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引发各种流言蜚语,各种不看好,过程曲折离奇,幸好感情稳固支撑他们冲破重重障碍,终于走到一起。
这个镯子就是订婚信物,唯一的。
冷静不是很高兴,她从来就不是物质至上的那类角色,如果她想换首饰,用得着等到现在。
一前一后走出了商城大门,陈默几步追过来。“要么,把这个银镯拿去清洗下吧,看你这么喜欢它的份上。”冷静顿时眉开眼笑。
车子拐过几条主道,在一个老旧的小区旁边停下来。一间挂着半截招牌的店面,写着“金银回收”。
冷静小声抱怨“刚才商城的金店不是有清洗首饰的业务么?怎么跑到这儿来?”跟着陈默下了车。
店里一个矮胖的男人迎了出来,对着陈默点头哈腰。冷静下了车,小店前的污水横流,隔壁是个拉着红帘子的性用品店,再旁边是足浴房,树荫下有个女人摇着把蒲扇半眯眼斜靠着。
陈默招呼冷静过去,冷静踮着高跟鞋,两手提着雪纺长裙,走到柜面前,那个矮胖男人弯腰捡了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递过来让冷静脱下镯子。
冷静没接,那个袋上分明沾着黑色油污。
冷静把手伸直,左手大拇指贴着中指尽量往手心内缩,右手捏住镯子,稍一用力,镯子就取下了。
直觉告诉自己瘦了,冷静回忆当初买镯子时导购员挤了小半瓶洗手液当润滑剂尝试了不下三回,都没能戴进去。正劝她放弃另寻别的款式,冷静倔强地坚持,她确实喜欢这个满天星手镯,买东西讲眼缘,就跟挑选伴侣一样,一见钟情很重要。戴上之后,手掌边缘挤得红紫,痛了好些天。
矮胖男人接过镯子,内外打量了一番,“发黑严重,你可要注意了,银子的东西身体越好戴得越亮。上月底有个顾客来洗银,我建议他去医院检查,结果你们猜猜吧居然癌早期,后来治好了特意过来感激我。”男人用砂纸来回擦拭,十几分钟后把镯子放在一个小水箱里,倒了一勺白色粉末,就见镯子在里面上下扑腾翻滚,再用镊子夹出后放在清水淘洗几遍。冷静很不屑,心想你有这技术,还要医院干啥吃的!
接过镯子,转身对着太阳光,明晃晃地刺眼,镯子的表层打磨得很亮,是那种煞白无神的白。镯子有点余温,放在手心,似乎轻了,不再沉甸甸。
冷静上了车,陈默还杵在那里聊着什么,冷静侧目过去,那个男人透过陈默对着她笑,小指拇转动娴熟地挖着鼻孔,冷静觉得恶心,像是吞了一条活蚯蚓。摁了几下喇叭,陈默才上了车。
“你和那人聊什么?那么有兴趣!”冷静拉着安全带系上。
“他说能从银镯看出一个人的体质,所以多问了两句。”陈默发动了车子。
“那他说我是什么体质呢?”
“说你太瘦了,我们去中南市场买菜,今天我下厨咱吃顿好的。”
车子发动时,冷静看着手掌中的镯子陷入沉思。
五天前,陈默曾经来过这里。当时他跟矮胖男人耳语了几句,离开时塞了三百块钱给对方。矮胖男人让陈默放心,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能乱说。
冷静是今年初辞去了人事资深HR一职,奋斗了五六年,不要说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当初从一个小文职慢慢爬到这个位置,有自己的不懈努力,匆忙离职时朋友同事的不解,但是有时候放弃一部分正是为了迎接更好的明天,只有自己心里明白。
陈默已在房地产圈子混得风生水起,都奔三的尴尬年龄了,周围朋友的孩子都会撒娇打酱油了。过年回老家,陈默就成了家族的头号批斗人物。尽管冷静听不懂方言,但是却可以感受出公婆想抱孙子的急迫心情。
怀孩子成了她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掐准了排卵期,冷静穿得性感撩人,陈默的不配合和推脱,让她很是郁闷。陈默解释应酬烟酒过量,不利于宝宝的萌芽和健康。而且这种事不可操之过急,更不能当成艰巨任务来应付。
从忙碌到清闲,没有过渡,刚开始真的适应不了。总觉得每天漫长无比,陈默应酬多,冷静只能一日三餐随意应付。冷静甘愿站在陈默背后,主动跟家人朋友闺蜜疏离。
幸好,无聊的生活里还有追剧这项娱乐。
中餐很丰盛,油焖大虾,蒜蓉菜心,老鸭煲笋尖,切着八分熟的牛排,一种叫幸福的感觉在冷静心里油然而生。
陈默不停地往冷静碗里夹着菜。
“我得把孩子妈伺候好了,让你长肥点。”陈默打趣道。
“清洗的镯子怎么没戴呢?快快快,得戴上,我要记下日期,如果一段时间后又黑了,说明不能掉以轻心哦。”陈默在桌上的台历上画了一个圈,日期是5月8日。
饭后,冷静从包里拿出手镯,在水龙头下冲洗了几分钟,她没有洁癖,但是想到那个矮胖男人拿过她的手镯,就觉得似乎粘了什么恶心东西。
时间如流水,当吴秀波成功撩到姚大嘴时,剧集结束。冷静再找了几部听说很火的剧看了开头,却没有看下去的欲望。
原本一向准时的姨妈迟了两天,冷静有点窃喜,压住内心的激动,想过一星期之后,确定无疑了再告诉陈默。有了孩子,家庭更完整,人生更精彩。冷静每天哼着小调,眉开眼笑。
哪知第五天,姨妈哗啦啦华丽丽地隆重登场了。冷静正在被窝里做着美梦,孩子在草地上奔跑欢笑,她在后面追,追得无比辛苦,却看不清孩子的脸。只觉体内一股湿热,撑开晕眩的神经,发现纯白的床单上已印上一朵大花,花儿正裂着大嘴,对着冷静狂笑,冷静觉得头要炸了。
窗台上有阳光斜着照射进来,微风拂动发梢,冷静举着手丈量着自己离太阳的距离,突然发现手镯什么时候又变黑了,而且这回比上回严重,失去银子的光泽。
她跑回客厅,翻看桌历,距离上次清洗时间不过一个半月而已。
心乱如麻打开百度看帖,银饰发黑都是因为身体原因引起,身体健康的人会令银饰光泽细腻。更为离谱的有个网友说感冒期间手镯发暗,感冒好了手镯就亮了。
那几日,冷静闷闷不乐,早上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镯子是否变亮。镯子非但没亮,而是越来越暗,暗得发乌。
冷静取下手镯决定把它束之高阁,看看它的变化。
陈默下班回来,冷静正躺在沙发上看书,电视没开,厨房内冰锅冷灶。
“静静,你吃了没?这段时间怎么不追剧了?”陈默倒了一杯纯净水递给冷静。
冷静伸手去接。
“耶,你手上的镯子哪去了?”
“我放在梳妆台上,黑了,放几天看看。”
“哦,这样啊!”
冷静的睡眠发生了变化,从前早睡早起,一觉大天亮,现在晚睡晚起,凌晨一两点,大脑处于亢奋状态,早上八九点爬起来时觉得头痛欲裂。
陈默还是跟以前一样,十点上床休息,早起六点上班。半夜冷静脑袋里蹦出一个好笑的话题,正要说出来分享,发现陈默早已酣睡,看着他有节奏的呼吸,不忍打扰。
冷静看着身边躺着的人,那张脸庞熟悉而陌生。
清晨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又到周末,陈默起了个大早。
冷静爬起时,桌上的早餐正冒着热气。培根蛋饼焦黄出炉,紫薯和小米粥的糯香弥漫了整个房间。
陈默似乎越起越早。
冷静洗漱时,看到洗手台上放着一把牙刷,刷齿变形冒着白泡。
“陈默,这个牙刷还要不要?刚才刷了什么东西怎么变成这样?”
“哪个牙刷?”陈默站在半掩的推门外,身上还系着围裙。
冷静指了指洗手台前的牙刷。
“我刚才刷了下眼镜,丢了吧!”陈默捡起牙刷,奋力丢进了垃圾桶。
挂好毛巾,就朝饭桌边走去。冷静有个习惯,在家不出门的日子素面朝天。
陈默从后面抱住了她,陈默的吻就在冷静的脖子耳根后游离。
冷静笑了,陈默平时工作繁忙,只有周末才有难得的温存。
“亲爱的,你去化个妆吧,待会我们出去一趟,公司有个重大活动。”
不由分说,陈默扶着冷静就往化妆台前坐了下来。
很久没化妆了,冷静望着镜中的自己,皮肤底子很好,只要稍微刷点腮红涂个眼影就完美了。
她伸手去抓粉底盒,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硬物。
她差点忘记,她的那个银镯孤寂地被压在粉底盒下好些天了。
捏着镯子,晃动的光圈刺了一下眼睛。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拉开了,镯子银光通透,很耀眼。
怔怔地看着那个变样的手镯,冷静愈发相信网上传言的那些,自己肯定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她忽略了桌上的一圈水渍,那镯子分明在刚才被洗刷过。
冷静喝了点小米粥,打着冷空调的房间让她觉得有点寒意,她披上针织开衫又坐回化妆台前。
她哪儿也不想去,只想静静地呆会。
陈默一身白衬衣领带西裤,一手掂着公文包,出门前,陈默告诉冷静,炖锅里放了桂圆红枣,饿了就吃点。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冷静有点口渴,站起身时趔趔趄趄差点摔倒。
外面传来喧闹,一个大风筝飞在高空,树荫下的孩子们在笑着哭着追逐着。
她打开电视,频繁地换着电台,各卫视的真人秀泛滥成灾,各种作让她心烦。
饿了!一个人的伙食真难伺候,煮个饭垫个锅底,炒点菜吃不完。
蒸锅里的桂圆红枣糖水有点温度,从冰箱里拿出两片杂粮吐司,随便凑合吧。
朋友圈看了个冷笑话,一口糖水差点喷出。鼻子好像有点痒,她揉了揉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涌出,抽纸抹了下,流鼻血了,顿时仰着头去洗手间。
本地电视台传来温馨提示,近期高温四十度,不少市民有流鼻血头晕心悸失眠的症状,不用惊慌,多喝绿豆汤,少吃干桂圆辣椒有热气的食物。
陈默下午三四点才到家,滔滔不绝在冷静耳边讲着活动如何成功,又见着市里某位领导,冷静没有打断他,也不附和他。
“明天我要去趟医院,检查身体。”冷静等到陈默不再讲话,她开口了。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陈默声音低了几分。
“没什么,就是心躁闷得慌,检查一下没事就放心。”
“好吧,明天我陪你去,我认识某名医。”
第二天,省中医院。
做了一系列常规体检,除了胸透,因为考虑到备孕,X光是禁止检查的。
交费排队楼上楼下,陈默跑得飞快。
冷静就坐在大厅休息间,看着周围带着孩子的爸妈,肚子挺起行动迟缓走一步晃三下的孕妈妈们好生羡慕。
“出了结果,我们去找医生。”陈默牵着冷静的手,在人群中小心穿梭。
那个医生和陈默熟悉,因为他公司员工每年体检就是由这个医生全权负责。寒暄过后,陈默把报告放在医生面前。
冷静注意到医生的神情由轻松到沉重,仔细看了五六分钟也没吱声,然后医生站起来对着冷静礼貌笑了笑,朝陈默招了下手示意他去走廊。
门合上留了一条缝,冷静转身看见,医生贴着陈默耳语了几句,陈默背对着门,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见他挥手砸了下脑袋,医生长长叹息一声,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走回医生办公室,冷静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从结果上看,一切指标正常,有点轻微贫血,营养要跟上,吃好休息好,我先开点药剂,回去按时服用,没事的放心吧!”医生很淡定地说着,把报告递给陈默。
回到家,冷静把报告一项一项展开来,对比网络数据,结果真的如医生说的没有异样。
但是她不相信,她想起医生拍着陈默肩膀叹息的样子,就像旁人安抚身患绝症人的至亲,想开点吧一切听天由命!
还有陈默,一直说笑试图逗她开怀,极不自然,她太了解陈默了,是不是自己真的时日不多了?
日子并没有因为冷静的担心而停滞不前,夏天终于离开,秋天姗姗来迟。医院带回的药片吃完了,冷静的心始终无法平静。
心跳加速,盗汗,无法安睡,多梦。梦里她掉进一个看不到底的旋涡,转呀转,身体飘飘然,飞啊飞⋯⋯
陈默留了半抽屉的药盒,解释说要再去找医生开药,开相同的药。
冷静惊叹家里的变化,鞋柜里塞满了衣物,冰箱里放着内衣裤,菜里的盐放成糖,糖水又咸得下不了口。
冷静真的疑惑了,明明把鞋柜衣柜整理得井井有条,放糖放盐时怕放错特意舔了味道,她觉得生活就是个恶作剧,有人一直在背后跟她开玩笑。
门后的人有双窥探的眼睛,总是趁冷静不防备的时候,打乱家里原有的秩序。
冷静的头发大把大把掉了,整夜整夜地失眠。偶尔睡着的时候像个安静的婴儿,惊醒时歇斯底里,陈默向公司申请停薪留职两个月,全身心投入照顾冷静。
无济于事,冷静的病越来越重,冷静的爸妈飞回来,他们执意要带冷静出国治疗,满脸泪水痛苦自责的陈默跪在两老面前,发誓会对冷静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他恳请岳父母不要带走冷静,岳母的意思很直接,当初如花似玉活泼俏皮的女儿究竟受了什么刺激,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如果陈默再敢阻挠,立即报警。岳父甚至怒吼,当初就不看好你,弄死你不就是三两分钟的事?
一纸离婚诉状,拆开了曾经相爱如胶似漆的两个人。冷静拿走了银手镯,房子车子留给了陈默。
陈默和冷静依依不舍在机场告别,陈默心痛不己,他对冷静说你要好好治疗,病好了就回来,我会在原地一直等你。冷静哭了,她坚信陈默的痴心,但她拼命摇头,你不要等我,你去找你的幸福。
冷静出国的第六天,久违的太阳从乌黑的云层钻出,和煦温暖地洒在大地上。
大型生活垃圾中转站,陈默从车上扔下几大包垃圾,里面有冷静的衣物包包鞋袜,还有各式各样的安定片和卡马西平和空药盒。副驾驶室上坐着一个肚子隆起高高的孕妇,目测,腹中胎儿至少七八个月了。
孕妇抚着肚皮说,乖乖宝贝,你爸爸真有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