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不到,天黑得像被十几层垃圾袋给裹上了,朦胧中还透出一抹脏兮兮亮色。穿着短裤站在楼道口,我以为是自己贫血,眼前发黑,于是一把扶住墙定了定神。
不对。拿出手机确认一下,确实也才刚刚下午四点。难道因为窝在地下室三天,世界发生了某件大事?日食?还是核战?凉风猛地吹过,我打了个激灵,走出楼道一望,只见黑云压城,隐隐翻滚,好像下一刻就有十几条巨龙探出头来,鼓起狂风,喷射雷电。胡同里已空无一人,我的长发如一面肮脏旗帜,被风拽起,扯得发根发痒。眯起眼睛,几棵小树被吹得凌乱,摇着脑袋,痛苦挣扎;一条饿狗毛发俱张,瞪着狗眼叼起半盒垃圾,也正匆匆撤退。看来大战一触即发,我有点儿兴奋。可究竟能不能赶在暴雨来临前,跑过两条街买上十块钱的包子,我心里没底。
我喜欢每天下午睡醒,出洞溜达。从住处绕过一个菜市场,一个小公园。有时兴之所至,会绕得更远些。在回来路上,买上一份早餐。那个时间,路上人不多,除了摇着扇子的老头,躲在树荫下下棋,就是像我一样无所事事的闲散人员。我不知道他们成天在路上走过来,走过去,谁给他们发工资;又是谁给他们颁发的好吃懒做许可证;有时候我真想拦下他们,好好求教一下生存之道。但每当对面相逢,好像凭空照了照镜子,面对镜中的自己,只好报以感情复杂的微笑。
我睡眼朦胧,长发披肩,穿着罗马队客场的白色队服,蓝色沙滩大裤衩,黄色十元夹脚鞋托。没有目的,不忙,我把行进速度控制的很慢。不用着急。撞击地球的小行星,还离我们很远;开车把我撞飞一头跌在马路牙子脑浆迸流的司机,还没考上驾照;急什么呢?是吧?我信奉“慢生活”。一分钟慢成两分钟,我无疑就赚了一倍,这才是真正的长寿之法。况且乌龟,活得比兔子长十倍;就算慢吞吞地散步,背上重壳,负重行军,也能轻松赢过兔子,何况我呢?阳光,从四十六亿年前,就照在我头上。不打折,不假冒,直来直去。波粒二象性又不是我发现的,它也并没有抛弃我,不是吗?话说回来,我又何必在乎阳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在肯德基的玻璃墙前打量自己。在迪奥专卖店的玻璃墙前打量自己。在飞舞着乱蚊的湖面前打量自己。在宝马的车窗前打量自己。在流浪汉的胡子茬上,在老头儿的大眼镜腿儿上,在卖房销售的公文包上打量自己。整个城市尘土飞扬,颗粒映射,我的万千法身,含笑相对。
我有个秘密。我长得很美。人人都爱我。
找呀找呀找朋友,对面来个好朋友,敬个礼,握握手,都是我的好朋友。休息够了,我就哼着歌走,一边记着节奏,规定自己必须在拍子上,准确踩中盲道的某一块区域。步出南城门,遥望荡阴里。要知道古人的诗,正是歌。我一边吟诵,一边迈起方步。
可是,长此以往,当我想要提速,想要奔跑,过马路闯红灯,想要躲避车流的时候,在旁人看来,大概都像是有气无力的慢动作。
有的司机脾气大,会按下车窗,骂我。
有病吧你?
有的骑车人看我昂首踱步,旁若无人,也摇摆不定,计无所出,忍不住大声吆喝。
想死啊?
我蓦地惊醒,马上对他们报以朋友的笑容。如果时间允许,还会附赠一段机械舞。
咔,咔,咔,手臂,抬腿,对,咔,咔,咔,屁股,咔,咔。
别逗了。怎么可能想死?我还有没完成的事呐。
我妈打我小时候,就有一个幻觉,觉得我是做总理的材料。而且在跟别人说起的时候,竟然不把这个想法当做笑话。这让我成为同龄人中的笑话。学校排演小话剧,我的固定角色正是总理。效果自不待问,当节目开始前放映灯打出演职员表时,同学们已经欢呼大笑,我一举手,一投足,就像戳中大气的笑点,每每炸开一片嘻嘻哈哈。而我知道,我妈直到现在,依然坚持每天看新闻联播的习惯,看能不能终有一天,我剪去长发,穿上白衬衫黑西服,戴上黑框眼镜,出现在第一条或者第二条新闻中。可爱的老太婆啊。自从我半年前辞掉工作,就再没和她联系过。今年过年我就要给她一个惊喜。我回家会说,我在报社找到了工作,被派遣到贩毒组织卧底,无法和任何人通讯。妈,安心吧,儿子真正是个人材。看,我从缅甸带回来的好吃的,您看,多漂亮,换成人民币,三千多一盒,尝一口。又糯又香吧?是吧?
嗯,嗯。快,给小雅家也送点去。
妈,本来就不多,您自己吃就好。
呵呵。
小雅是我们邻居家的姑娘。我看着她长大,有一次过年,她被几个男孩用冰凉的冷泥巴糊了一脸,还是我牵着手儿,把她拉回家洗干净。她翘着两条小辫子,哭哭啼啼,像一只被抹了脖子的母鸡,噗噗腾腾,满地打滚。让我保护她一辈子。当然不要。我跪在地上,一把按住她,一手伸进她的衣服,摸出她兜里的钱。她怔怔地看着我。小脸儿哭得皱巴巴。她说:
别玩了,我告你妈说。
我溜进游戏厅玩了一下午,我知道小雅不会告状。眉儿细,唇儿薄,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她当时的面孔。在离家十几年以后甚至发现小雅其实算是个美人儿。于是我半夜光着膀子爬起来打开电脑,百度她的名字,找到微博上她写的各种文字,晒出的各种照片。我一身臭血猛地涌向脑子,心砰砰跳。啪,揍死一只蚊子。我咽了口吐沫,滚动鼠标。小雅美丽善良,为了孩子上学的事情,连发十几条,怒斥户籍制度;每天上午十点,准时转发一条关于美好生活的格言;我看到她参加各种饭局,抱着女伴欢笑,拿起麦克风,小脸微醺半红;她似乎偶尔给丈夫做饭,五周年结婚纪念,满满一桌子我梦也梦不见的美味。大螃蟹,大蹄髈,叫不上名字的甜汤;她的丈夫志得意满,小富即安,无论长相,还是装扮,都像个韩国人,就好像刚刚从电视屏幕中爬出来,从西服兜里掏出二两发霉的泡菜,从屁股沟里掏出半条作为大礼的秋刀鱼。
小雅是我的夫人,多多包涵。
哦,原来如此。他们在夏威夷度蜜月,之后开车游遍大西南。青山,绿水,小雅洗掉一脸烂泥,侧着身儿梳头。两条小辫早已披散开,稍稍烫了一下,暗红色长发偏在脸庞儿一边,随风轻动,映衬出少妇情难自已的笑容。还好,还好,当我喝掉两瓶水,拍死六只蚊子,终于笑出声来。哈哈。小雅的孩子,裹在粉色襁褓中,挤着枣核眼,半张着小嘴,活像个二十岁的褪毛老猴子,像个吸毒一辈子,终于身体收缩头发掉光的老太婆。我真害怕它突然吐出一团火,一条虫,一矿泉水瓶量的硫酸或者毒液。
是吧?那个男人果然是头怪物。是个异形。欺骗无知少女,诞下毁灭世界的种子。
哈哈。情况不容乐观呐,小雅果然还在等着我去救她。
但奇怪的是——我突然发现了一个疑点——小雅发了七千多条微博,我一直看到夜里
三点半,并没有看到一个字提到我。
这,是什么情况?
我倒在床上,点上一只软白沙。不容乐观。必须重新梳理,必须从头过一遍,不要漏过蛛丝马迹。我是靠文字过活的,任何暧昧的语调,任何无聊的转发,任何由于手机键盘太小打字不便造成的语法错误,对我来说,都有其深层幽暗的意义。我需要把小雅的微博拉出一条时间轴,一号十点,一号十一点三十,一号十二点五十二,如此这般,重构她的生活,探索她的精神空间;我需要总结出小雅生活的规律,进入小雅的办公室,小雅的闺房,小雅的厕所,我当然需要,我需要了解每一个细节,才可以重现最完整的真相。进入角色,体验角色,我打开小雅的储衣柜,戴上小雅的肉色胸罩,穿上小雅的粉色内裤,抱着那只邪恶的小怪兽,宽衣解带,给它喂奶;我需要紧紧抱住那头变化为韩国人的异形,和它接吻,听它静静地谈起外星故乡田野牧歌般的生活,和它残杀地球人的传奇。
与此同时,我一定还需要握住它那如青铜铸造,表皮长满锈斑,渗着腥臭浓汁的巨大生殖器。
“妈说还想要一个孙子(/晕)——2014年5月10日15:21”
我要给每条微博写场景备注,这是个大工程。打开excel开始排序。对了,还有照片。“插入图片”。这下子我的材料更丰富了。点放大镜,小雅的脸逐渐模糊,直到幻化为一格一格马赛克,什么?并没有我的痕迹?放大,缩小,缩小,放大,在肉色的像素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惊天秘密?告诉我,好吗?小雅?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要再被那个阿尔法星三号卫星出产的X-221号探路者异形(韩国定向型),配备高频精钢震动波技术(专利SX4-23)生殖设备所迷惑了,好吗?我看见你胸前戴着的救苦救难南海观世音菩萨玉像,难道菩萨还没能发射激光波,点亮慈航明灯,刺破你的噩梦?
咕。
饿了。
我被自己的长发臭醒。电脑机箱嗡嗡作响,我撑起身子,看到屏幕中的excel并没多大进展。床头的烟灰缸大概被我梦中击落,正扣在枕头上,骨灰般烟尘早已落入长发。
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小雅?肚子好饿。
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那么喜欢她。大概有十年时间,我根本一秒钟都没有想起过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看见孕妇我就想呕吐。每次地铁里给孕妇让座,我起身就直接奔往其他车厢。荤馅儿包子一样,掰开来蹦出个肉团,血肉模糊,岂不可怕?小雅幸福洋溢的孕妇脸让我更加恶心。关掉电脑,穿上大裤衩,套上T恤,开门上楼,再上一层,来到楼道口。
包子。包子。我爱的包子。买包子来回一趟,大约二十分钟。比起被暴雨狠狠砸上一顿,我更担心吃不到包子。一块二一个的虾仁包,八毛钱一个的三鲜包,一块钱一个的牛肉包,白嫩嫩,热气蒸腾,捏上去饱含生命的弹力和韧劲,把包子靠近侧脸,凑到耳朵旁:听,宝宝在动呢;宝宝踢我啦。咬开一枚包子,香气立马组成“香”字,狠狠敲碎我的后脑勺,冲破我的鼻腔,撞穿我的肺。包子沉甸甸的手感,低俗又廉价的浓香,可以带给我任何保险产品也无可比拟的安全感,就像握住生命之母的肥屁股,打开长生之粥的大锅盖;抓起装满包子的塑料袋,我真想冲到马路中央,面对急速来往的车流,把包子顶在头顶,宣告我依然活着。就算司机全都看不到我,就算你们不管家里还有妻子等着吃饭,不管电脑里还有没删干净的隐藏文件,就算你们蒙着眼,飙到三百码,尽管来,我也不怕。我有我的免死金牌,我的人参果,我的隐身衣,我的骨灰盒,我的咒语,我的妈妈。我的……我的……都是我的。小雅?就让给你吧,畜生!你们觉得好就很好。她不是我喜欢的型。她淫荡。连异形都无法拒绝的女人,我不会照顾她一辈子。哈哈。肥滑的虾仁被裹在碎肉中,咬下去油水滋滋响,两口即可吃完一个。对啦,还有鹌鹑蛋。第一次吃的时候,真可谓是意外之喜。混蛋!我生气了!虾仁,肉末,鹌鹑蛋,面皮,表面的十二个褶皱,渗入气孔的油汁,这一切,只需要一块二毛钱就能享受!想想吧!一块二毛钱,是我闭着眼睛乱敲键盘打出一百个字的价钱,是我讲述陀螺女那样不知所云的故事,仅仅开头还没写完的价钱!为什么?为什么世界上总是存在提供一块二毛钱美味包子的好心人,以致我们这种根本死不足惜的废物,连饿死都变得如此艰难!我三个月买有剪过头发,我并不在乎,还好,也并没有谁会在乎。但我每次拿到稿费之后,我不能不跑过两条街买上十块钱的包子。
那个包子铺临街,左边是炸鸡卷饼,右边是超便宜牌寿司,更有麻辣烫和烧烤摊,摆起五六张塑料小桌,侵占了大半个人行道。这条街的美味我全都品尝过,开始时,创造过一天拉十一次的记录。但这没什么,如果你要吃遍天下美食,就需要有神农尝百草的觉悟。药材和食材对中国人来说是一码事。我会把这项事业继续下去。最终要将自己的体悟集结成书,告知世界我们像蟑螂一样,无论如何都不会饿死的原因。
包子铺说是“铺”,实际上可见的部分,只有一个窄小的窗户。老板用玻璃把顾客和蒸笼隔开。玻璃底部开着一条拱形通道,以便交钱交货。玻璃的左侧,正贴着便宜到近乎可耻的价目表。竖着分成两排,一排是价格,一排是品类名称。但二者并不一定严格对照。比如,我在虾仁包里,吃出过螺丝钉;在牛肉包里,吃出过苍蝇。老板并没有因此将价目表更正为“1.2元 虾仁螺丝包”“1元 牛肉苍蝇包”。即使我买包子的时候,多半会开玩笑似的提醒一下他。
听了我的话,老板通常会看一眼窗外左右,继而一言不发,好像全没听见。
我对他简直爱恨交加。他四十来岁的样子,矮胖秃顶,显得挺结实;带着脏兮兮的围裙,板着个黑脸,像在忍着笑。简直是个毒贩子,不屑地面对我宣布戒毒的决定。当然,我并没能戒掉,他也不依不饶地继续在包子里添上一两样新的彩头,似乎这成了他必须完成的功课,是他需要严格遵循的职业道德。
慢慢地,我开始从字面上理解这种食物。包子包子,理应包罗万象。对吧?虾仁牛肉,只是沧海一粟,长此以往贱价出售,我们难道就不考虑渔民和牧民的感受吗?难道渔民和牧民有义务供养我们这种社会肉渣吗?澳洲土著喜欢吃恐鸟,正是因为捉捕的成本太低,直到把恐鸟吃灭绝了才封刀;自然界数以亿计的SKU,怎么就不能把它们也请上餐桌,让我尝尝鲜呢?为什么要逮住一个不放,张开大嘴,咬断它们的命脉呢?抬头看,宇宙星空,如此繁荣,如此花哨;也许人们终有一天会发现,宇宙实际上是一个曲面,无限的曲面不断向中央拥挤,形成十二条褶皱,咽着口水的宇宙外生物,终于忍不住把它一掰两半,塞到嘴里。那时候,无数星系冲撞爆炸,残渣翻腾,时空乱窜;烈焰如山,陨石如雨;一万光年大小的机械虾仁旋转解体,落入渺无边际的牛肉粉末,泛出超过我所有经验和抽象能力的香味。在万物灭绝的静谧之后,一抹银河,就亮闪闪地在它唇角流淌。
多棒的史诗。
一道闪电。一声惊雷。
我躲在包子店旁边的提款机小厅里,闪电把眼前KTV招牌和马路映得惨白。继而世界重新陷入黑暗。少女在利剑般雨点袭击下,抱头尖叫,踩起水花往银行跑去。自小我就喜欢下雨,唯下雨方能避雨,看天色阴沉,行人狼狈,是人生三大乐趣之一。其余两大则是睡觉,和躲进纸箱;下雨天恰好都能满足。无需抛头露面,只有下雨天,蜷起身子,蒙上被子,才是合法而安全。做上一个阴暗的梦,或者抱紧枕头幻想,睡得累了坐起身子,歪在床边聆听,点点滴滴,寂寞之歌。
大街寂寞。
邮筒寂寞。
淅淅零零,耻辱之感从潮湿空气里滋生。小雨让我品味小耻;大雨让我品味大耻;老天爷憋了一个春天,肠道抽搐,又胀又痛,躺在大气层上翻滚,满头大汗,坐卧不安,一下一下按摩肚皮,终于撒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大屁。如果有个人在你头顶放屁撒尿窜稀,如果说淅淅零零还尚存浪漫的甜蜜之耻,火力全开就未免欺人太甚。现在的暴雨,就让我耻辱到顶点,倒行逆施的快感开始膨胀。我幸灾乐祸地看着整个世界停止运转,尴尬地腆着脸,接受上天的羞辱。巨龙盘旋,大声嘶吼。好样的,龙宝宝!我们无冤无仇,快,请飞往市中心,飞往CBD,请降下盛怒,紧紧缠住摩天大楼,把它绞成碎片。电路闪亮火花,照耀您的鳞甲。请尿出大水,淹没来自阿尔法星的异形间谍。
我一边旁观风雨,一边大口咽下整只肥包。意犹未尽。我的这种吃法,根本是暴殄天物。但巨龙不会降罪于我。我只是一条老鼠,一片落叶,一口浓痰,我只是漂浮在欲望之海上的一只海蚤,没人看得见我。手捧大包,我的救生衣,我的降落伞,幸福从后脑勺处一跳,像是一根手指,开始不停拨动我最柔软的心室,别碰那里!哦——哦——不行!触动全身,让我忍不住打起战栗。
闪电!
十万天兵乘坐天车,打开大灯,风雨兼程;派对就要开始,他们还来得及。雷声是他们的舞曲,咚次哒次,咚次哒次,甩起头发,跳起来,拍手,他们拥挤在我面前的KTV楼顶,手持烈酒,放肆狂欢。玉帝老儿脱掉龙袍,卸下髯口,拎起威士忌,一举击碎王母娘娘的狗头;四大天王丢掉雨伞,取过电吉他;先来段扫弦,再来天河决堤般的激流,天牢拷打式的鞭挞;老君炉喷射烈火,无常鬼齐声惨叫;还不够劲儿,再来点儿失真,震破霓裳羽衣。宫娥们,玉帝有旨:奶罩都露出来!如有抗旨不遵,降贬人间受分娩之苦!雷公甩起钢槌,踩动地鼓,山脉跳跃,音墙如岩浆,岩浆如海浪;如来佛祖躬逢其盛,打起唇钉,口诵佛号;观世音菩萨描黑眼线,脚踩乌云;万亿僧众,同声应和,共唱胜大庄严死亡之歌;八部天龙,十殿阎罗,纵身狂舞;小雅跪在异形那带着神秘纹路的青铜阳具之前,一脸污泥,一丝不挂,像是要摆脱梦魇一般,生硬而强烈的扭动裸体。小怪物咬紧她的小腿,青色血管弥漫一脸。异形爸爸两只眼珠凸出,兴奋得绕着圈儿飞速旋转。他突然扯开湿透了的西装,像只大蝙蝠,大张双翼,展示西装内里无数白花花的名片。张嘴发出夸张的,动画片里才有的反派狂笑。
“啊哈哈哈哈——小雅是我的夫人,多多包涵”。
突然,我听到雨中一声两声尖叫,有男有女;开始淹没在狂风怒雷之中,继而越来越多,越来越繁。什么情况?我探出头去,寻找声音的来路。可声音像是跟我玩捉迷藏,我刚刚集中注意,它就隐匿起来;当我放下心,往嘴里塞进一枚包子,它又响起来。
不管了。手里的包子还剩下一枚,看来并不能满足我的胃口。这里离包子铺倒是很近,但看这雨势,我才不想跑过去。坐在提款机前的台阶上,我慢慢地把包子掰成四份,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少有少的吃法。用舌尖味蕾将肉渣抹平,油渣和肉皮的香味充溢口腔。
还剩四分之三个。
恰逢一道闪电,一个褐色的三角脑袋,消无声息露出一半,好像一个擎着天线的冒险家,刚从包妖肚里杀出,脑袋前竖起两条细细的长辫。
小雅,我的乖。
巨雷随之而来,我捏起她的辫子,轰隆隆,把她从污秽的肉渣中拽出来。
好大。
她浑身湿漉漉的,看上去相当丧气。我能想象到她钻入肉团,以为美梦成真,过个大年,甩开腮帮子正准备狂吞猛咽,不想作茧自缚,被敌人打了个反包围。蒸笼中渐渐升温,欲求速死而不可得。
可怜的。乖乖。我就说吧,事态不容乐观。
我叹了口气,心中突然烦躁起来。玉皇大帝号称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十二万九千六百年。我计算过他的年纪,最多也不过2.268亿岁,出生于中生代的三叠纪而已。但是乖乖。蟑螂已经诞生了3.5亿年。抬头看到天宫奢靡的派对,我真想揪住玉帝老儿的耳朵,大声质问他,为什么地铁和公交车广播不停告诉我,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为什么您就不能把龙椅让给前辈坐上两站地呢?您不害怕我给您拍下来,传到网络上吗?
小雅被我揪住小辫,吊在空中,不断旋转。栩栩如生。我看见她的几只小手,连同手上的黑毛,紧紧粘在鼓鼓的肚皮上。如此安详。好像马上就会挣脱,跳到我的手背,狠狠咬上一口。
我宁愿你咬我一口。
直到高中,我都和小雅在一个班上。在我没钱的时候,会和她一起骑车回家,但多数时候,我要守在游戏厅门口,敲诈一些,玩到痛快。当然,我也会被揍。我买的水果刀,被小雅发现藏了起来,让我的复仇计划无法启动。我撬桑塔纳标志,卖给修车行;晚自习偷偷溜出去喝酒;带女朋友去录像厅;翻墙出学校去泡澡;编造男老师和女学生的校园传说;犯些无伤大雅的小错。虽然小雅学习努力,做事认真,但事情就是这样——她永远成绩比不上我,人缘比不上我,甚至连对女生本身发育的了解,也比不上我。有没有男孩喜欢她,我都忘记了。大概是没有。我们一起骑车回家,也不会有人误会;我们就算牵起手来,亲个嘴儿,也不会有人误会。
那天我搂着女朋友回到教室,见小雅趴在课桌。顺手揪住她的辫子,使劲儿一拉。她马上反手杀出,按住我的手,指甲狠狠嵌到我的肉中。
我不舒服,她抬起头,脸很白。看上去真的难过。
不舒服?你咬我?
她快哭了。皱起眉头站起身,拉过我的手放在嘴边。
但我知道怎么回事。一点也不怕。我享受她的痛苦,环保无公害;享受她泪汪汪,欲坠不坠的纠结;把小雅这种女孩儿捣碎酿成酒,血肉和痛楚,记忆的醇香,适度的泪水,一起发酵,就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味道。
我知道什么呢?小雅。我知道蟑螂根本不咬人。她们只是谨慎的亲近人。我知道百分之九十五的蜚蠊科昆虫,都不屑于和人类交往,远远地躲在阴沟,伸头缩脑,发出冷嘲。只有蟑螂,当人类还趴在树枝上啃香蕉,互相搓背捉虱子之时,就与我们不离不弃;还在我偷老妈钱买玩具的时候,还在我游戏厅门口被高年级学长拦路抢劫的时候,就静静站在一边,瞪着眼睛嘟着嘴。她们怎么会咬人呢?如果她们咬人,人类还能活到今天吗?她们只畏畏缩缩,躲在暗角,最多翘起小辫子,夜晚出动,偷偷吃人的指甲,吃人的老茧,啃人的睫毛,或者有一天鼓起勇气,沿着人的耳洞,钻进去吃点儿耳屎。她们就坐在人的耳蜗里,偷听恋人絮语,悄悄地伤了心。
小雅把我的手掌翻到正面,低头看了一会儿,狠狠抽了一巴掌。我的女友含笑站在边上,用脚尖捅捅我,笑道:
看你以后还敢欺负张雅?
我差不多疼死了,好像被80公斤组的拳王一拳打在肚皮上,我跳起来,表演一条待宰的鲤鱼在砧板翻动。哈哈哈。我大笑。小雅重新趴在课桌上,一手捂住自己的胃。
走。我拽着女友的小手,心满意足。
人生的顶点。看到以闪电惊雷为背景,在狂风中摇曳的小雅,我才意识到,那一刻才是我真正的人生顶点。长发迷乱我的眼,大概有一天我会剪去长发,穿上西装,面对记者谈起下季度的国民经济;或者我的长篇穿越小说卖了版权,改编电视剧收视率百分之三百;但我意识到,只有那一刻,才可能是我真正的人生顶点。暴雨中我看到一个身影扑倒另一个;两三个身影又扑倒一个;我听到一些惨叫。但既看不清,又听不清。我沉浸在震惊中。就好像费劲一生努力,登上山峰,放下背包,四处眺望,准备高声呼喊欢庆胜利之时,突然发现自己的来处,正高高耸立在身后,拼命往上望,也望不到顶。
蟑螂雅吐了。
前排的男生告诉我。
放下手中的一把好牌,我愣了一下,马上意识到,小雅所谓的不舒服,很可能只是月经来潮,并非我所想象的吃醋。
我怒了。
羞愧和愤怒。我真想走过去把扑克牌扇到小雅脸上。这种目中无人的女孩竟然还会有月经?我不批准,老师,我不能批准这种事!
老师嘱咐两个女生把小雅带去看校医,宣布继续讲解下一个方程。
我再也无心打牌,愤怒冲昏我的头脑,我大声笑道:蟑螂嘛,边吃边吐很正常。就要显出原形了!
大伙儿笑得把扑克牌散落一地。
可是,没错。我读到过,为了吃到更香的,她们会先把肚里的东西吐出来。这一点跟人类很像。据说古罗马时期的贵族们,宴会之时,正是边吃边抠嗓子眼儿;现在的馋嘴模特们,为了保持身材,也要在饭后催吐一番。世界上好吃东西那么多,而我们的生命有限,如何高效的满足食欲,我们真应该好好请蟑螂上一课。
“你出去”。
走出教室,我直奔游戏厅。把所有美洲大蠊,澳洲大蠊,黑胸大蠊,日本大蠊,德国小蠊抛到脑后,游戏厅门口揍了两个逃学的小学生,抢到两盒铅笔芯,换取一块钱五个币,玩到日头落西。在游戏里,杀到兴起;举起钢锤,敲碎来敌;肌肉男倒在地板上,闪烁两下,尸体不见踪迹。
杀!杀!杀!杀!杀!杀!杀!
我张嘴叼住小雅。
用布满肉渣的黄色舌苔,舔她的肚皮。和肚皮上的小手,和小手上剌人的黑毛;没有味道。没有夏天闷闷的汗香。没有刚从厕所出来的屎臭。太无味。也许我早该想到。小雅就是一种无味的生物,因此找不到一丝我的痕迹。
暴雨中,我又听到一声惨叫。对面KTV里冲出个男人,看打扮像是个保安。他也没撑伞,只是仰着脑袋一直跑过马路,可由于动作过分僵硬,显得并不着急。啪嗤。滑倒了。哥们儿侧着身子摔在地上,激起一片水花。如果有车经过,他可就完了。
呵呵。我笑了。
咯吱。我嚼烂了小雅。
就像没有仁儿的葵瓜子。多么无趣。简直失望透顶。为了探索真相,我仔细舔舐她的内脏,结果还只是找到一些咸咸的残渣。终究只是两片皮,很难嚼得碎。我有点犹豫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我点上一只烟,觉得无聊如暴雨,倾盆而下。
在雨中,摔倒的男人,挣扎着站起身,像一个模糊的剪影,不断摇晃,继续向马路对面走来。他的左臂好像摔断了,从袖管里掉出来,整个摔在地上。
不疼吗?
我咕嘟一声,咽下小雅。一道闪电穿云而过,照耀在他的头顶。一张惨白的大脸,张开大嘴,露出血淋淋的牙。
我试着来回推拉两次提款机的玻璃门,然后狠狠深吸一口,弹出烟头。从裤兜里掏出头绳儿,把长发扎到脑后。我大学的时候跑一千米,全年级成绩倒数第二。引体向上,更是一个都无法完成。我不喜欢淋雨。因为租的地下室,把茅房隔出一个坑位,装了个喷头,就当成公共浴室。由于最近门被喝晕了的租户踢坏,每次洗澡,都要赤身裸体面对络绎不绝,叼着烟手持卫生纸的男人。听他们开炮,或者一起聊天。而我的夹脚鞋托,竟然是一种吸水材质做的,简直就是在两块海绵缝上两条塑料线。粪汁从隔壁坑位渗出,我来做收汤工作。
对。我不喜欢洗澡。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把剩下的包子揣到兜里,冲进暴雨,开始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