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坐在床沿的妈妈眉头皱得如同两个小山丘,眼睛苦苦地盯着我看,我一转头碰上她的视线,她慌忙投向别处,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嘴唇艰难地动了动象在品尝什么东西,狂咽了几口涶沫后又垂下头去,脚上的布鞋尖在地面上刮出细微的声响。
片刻后,她猛然坐直身子长出了一口气,喉咙发出闸口般湍急的水声:“这他们不管你我也管不了了,我已经被你吓得不行了,身上的肉一直在跳,再说家里还有事……”她兀自说话不看我,眼角有一滴清泪滑落。
“您回去吧。”我平静地回答,并用眼神鼓励她,妈妈心里一惊,红肿的眼里瞬间又漾出水光。
她艰难起身,身子沉重得象个大石头。她摸了两下乱糟糟的头发,整了整衣服,停顿五秒后,一鼓作气走出了病房,直至消失在转角处。
她不忍心回头,我也只是默默地目送。
她有没有流泪我不知道,但我明了她的心一定在滴血,母亲都是渴望呵护孩子的,有时候身不由己,有时候无能为力。
当她的身影被白墙隔断的那一瞬间,我的眼睛腾地湿了,心田有无数犁耙走过。
我挂上了点滴,两眼死盯着天花板,白,纯白,惨白……
中午时分,婆婆近乎是小跑着进了病房。
“出院了算了,天天输液,哪有那么多钱?”她一脸埋怨道。
“出院啦。”我顺从地回。
“那你去办手续,我不认识字。”
“好。”
可能是我太配合的缘故,她动了恻隐之心,脸上的纹路舒展成了一朵枯萎的花,声音异乎寻常轻柔地说:“出院了人家问起就说是你自己要出院的,不要说是我啊。”
“嗯。”
那一刻她是欢喜的,眸子里大放异光,我们之间居然有了点亲人的味道。
出院后,我又过回了从前的日子。婆婆依旧与姑姐一个鼻孔出气,两个人一唱一合,甩脸子给我看,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更有甚者,姑姐常来门前骂人,只要嘴里有的,但凡能想到的,人家骂过的一点不漏,骂不出来的也不遗余力。有邻居说骂得太丑了,哪象一家人?我凄然地笑笑,不语。
日子就那样重复着,我的心湖已泛不起一丝涟漪,十足一个内心苍老的年轻人。谁急得团团转,谁嘴上长泡,我都无心过问。
又一个早晨,姑姐雷打一般的声音自楼道窜上来,惊醒了我的房间,推动着室内久滞的坐埃,翻越了我寂寞的樊篱,撞击着我幽闭的心门。
只见她那嘴愉悦地横向拉开,眼眯着,分明是笑的模样,说实话,看惯了她的苦瓜脸,怕她笑,感到阴森可怖,以为有什么阴谋要实施。
躺在沙发上的我愕然地动了动,静候下文。
“我麻烦我一个同学去找了妇幼保健院的院长,院长说可以到他们医院去把孩子打了。”她提了把椅子在我面前坐下,眼神温柔。我怀疑自己走进了梦里。
我很爽快地答应说:“去吧。”
她的眼里倏地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脸上略带愧疚之色说:“你看,你怀的也不只一个,万一两个都是憨包,你们一辈子就过不出头了,我也是为你们好。”
“嗯。”
“说去就去,我跟人家约好了。”她趁热打铁。
我和她走过了一街又穿一巷,徒步五六里路到了妇幼保健院,浑身湿透上气不接下气的我还未站定,姑姐就和她同学一起去找院长了。
半响后,我被护士直接领到了“温馨病房”(门上挂着一块木牌子),房内有一张宽大的席梦思床,一张圆桌两把沙发,墙上挂有春兰空调,桔红色的窗幔,纯白色的地砖,长那么大,那是我见过的最豪华的房间。我有点懵,花如此血本让我和孩子分离,足见他们的决心。
“明天早上八点动手术,做个小剖腹产,划一道口子,把孩子的手脚都剪了拿出来。”医生面容淡定地说着,我内心也少有触动,要是换了现在,听到都会头皮发麻,汗毛直竖。我想当时我是麻木了。轻轻地哦了一声定在那里。
婆婆咂咂呼呼来了,老远就听到她在嚷嚷着“人在哪里?”
“叫你丈夫来签字。”护士临离开交待我道。
“要他来签什么字啊,让她自己签嘛!”婆婆已现身门口。
医生象看怪物一样斜视她几秒后,耐着性子说:“大妈,这可不是小事,孩子是两个人的事,你儿子不管的吗?”
“他去做事了,不得闲!”
医生有点气了,说:“反正字一定要他来签,您安排!”
见没有推脱的余地,她只得怏怏地说:“我去找他。”
听护士说,她就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等,她说他在开的士,应该会从门前过,她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反正他没来。
下午两点,熟人院长亲自来了,把我叫到办公室,一番问询后给我量血压,继而听心跳。
在他用听筒听心跳的同时,我低头瞅见左腿膝盖上有一个红点,轻轻用手一刮血便涌了出来,用手按压了几下也止不住,便抬头问院长要棉签。
院长很惊疑,边递棉签边亲切地问:“你要棉签干什么?”
“我这里血止不住。”我低头指给他看。
院长站起身看过来后又坐下,然后收拾东西说:“就这样吧。”
我回到了温馨病房,坐沙发不到五分钟,护士来告诉我明天早上出院。
我大惑不解,赶忙问护士道:“不是说明天早上手术吗?”
“院长明天出差!”
“那我呢?”
她看了看我没说话就走了。
其实那时候我也开始动摇了,他们的态度让我心寒,要是万一生下来孩子有问题,他们不管我也是哭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况且还不止一个。我也陷入了极度为难之中。
我又回到了家,婆婆看见我头一扭像看到瘟神那么恼怒,嘴里喋喋不休。那个叫丈夫的人对我视而不见,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姑姐在门前放肆骂开了,象树上的乌鸦那么躁人。
我是那一叶扁舟,在苍茫的大海上漂游,没有停靠的港口,亦没有要去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