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坐在她书桌下面的椅子上,刚好能看到她的侧脸,她的头发遮住了大部分的脸。她盯着天空,仿佛要穿破那一层暗夜色,到达银河上的另外的某处。这时我又看见了她头发上的一缕灰白,想起年少时她跑过来我房间问我为什么她头上要生出白头发了,同学都说不好看,我又怎么都遮不住,长在额头上呢。于是我做着作业也不写了,把手放在那一缕白色上面,我说你拿块镜子过来,还能看见吗?她笑了,拿起个枕头就要打我,说你只会变这些烂魔术来骗我。我说,我可不止会变这些魔术呢,如果哪一天某个女孩剖开我的心脏会发现那里还有一颗我变出来的心形形状的巧克力黏在旁边呢。她说那我要吃。这时我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块巧克力,她便尖叫了起来。她没有转头,一直没有。我把椅子拉得更靠近她,并且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这才回头来,眼珠被一层白白的雾遮住了一样,眼角那一层灰白色让我说不出话来,我咽了一下口水,鼓起勇气说,你打算住在意大利哪个城市去,他有和你说过吗?这时她转过头来,整张脸对着我,在夜空下,她的脸灰暗灰暗的。她说,你说什么,外面太吵了,没听见。于是我走到她身边,大声在她耳边说,你要住到意大利哪个城市去,他是意大利哪个城市的?她甩了一巴掌给我,跑了出去。你是魔鬼,她说。
六
他在学校里和别人打架,父亲红着脸跑过来打了他一个大巴掌。他说,父亲你又跑去喝酒了,确定站在你面前是你的儿子而不是女儿才好动手噢。我拉过他递给他一支药油,这时他也看见母亲坐在角落里,用一桶冰水泡着脚。我劝他对母亲也说对不起,妈妈的脚被热水烫伤了。他就径直走了过去,他说妈妈你还好吧。妈妈说,我还死不了,死了就不能看见你打架,多干点英雄气概男子汉的事情了。别人邻里街坊还不知道咱们家可以败落得这么彻底呢。于是我就笑了,他说你冷血啊,我说你脸上画了一个大花猫啊。他在我躲进卫生间里大口喘气时,还大力地拍着门,他说你还真以为那个国家有一个容身之处。作为一个男人,我就不止一次告诉过你,男人都混蛋,他们爱守护女人,那都是耶稣教出来的谎言而已。透过镜子,我看见自己正在慢慢俯身蹲下,却没有一滴眼泪。他轻轻地靠在门上,我也轻轻靠在门上,隔着一扇门,我仿佛听到他的心跳,我又听到自己的心跳,我边按住心脏的位置边蹲了下去,终于哭了。这么多年来,你终于成为暴君了。我抽泣地对他说。于是他也开始哭了,我打开门,冲着他大喊,你难道不知道开了一扇门后,我们还有一个世界要面对。如果是这样,你就不能阻止我发展成俗世的样子。
七
我听见她对母亲说她要掉位置,因为她后面那个男生盯着他看。母亲说那你怎么那么笨,你不理他就是了,人家自然会走开的。她说他不会的,他甚至和别的男生一起嘲笑她内衣的颜色怎么那么老土。这个混蛋,我那时已经决定迟早给这个不是东西的东西一个教训。她又走进父亲房间,父亲喝了点酒又开始睡觉,她说爸爸你帮我和老师说吧。父亲说说什么?她说你对老师他这样子会影响我学习的。父亲就沉默,和以往遇到任何困难时一样,静静地沉默,装作世界上的困难都自个儿来又自个儿去,他说所谓人嘛,困难总会有的,忍忍就过了。于是,我就拦住他了,我说你明天就掉个位置吧,离开你前面那个女孩子。他说你是谁,我不。我说那好吧。我的拳头就落在了他的脸上。我的脸一阵比一阵痛,父亲下手不轻。以前听堂哥说他曾经一个巴掌把他女朋友打得发烧。我觉得这是可能的。我又躺下床上看着天花板,这时她就跑进来了,看了看我,小心翼翼地把手里那瓶药油放在我写字桌上。过了一会儿趴在我旁边,把头闷在枕头下又伸出来头来,好久才开口,哥你是为了我吧?他和老师说明天搬去后面。于是我就假装生气了,你少来了,出去,我要写作业了。她一跳一跳地出去了。我及时转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好像连背静都在跳起来。我就笑了。
八
他说你真走想进世俗生活还要七位诸神跟在后面,菩萨挽着你的手才能进场呢。我看见他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像小时候他举起一条鱼,他说妈妈今天捉了一条鱼时一模一样。他坐在那里,双手握在一起,我看到天空的灰暗正在不断延伸开来直到洒得满屋子都是,和光明降临到地上来时是相似的。他只顾着吃饭,沉默在嘴巴都快长出一棵花来,父亲说现在谁也不能说你一句了。他又拿起他的碗又去盛了一碗,他说我之所以在十几岁的年纪还没有下地狱,是因为地狱那里很挤,尽管纳粹和文革已经过去许多年了,那里还是有点挤。这时母亲就一个巴掌打过去,他的碗就掉在了地上。我让你顶嘴顶嘴。我说你也别坐在沙发那里了,我们哪里都去不了,我们出生来到这个世界,只是为了看一眼的,坐在摩天轮从高处看下来,时间只有几十秒,为此你得在下面冒着大热天排队排好久。他说,那为何不让我们就在这屋子里,各有各的书房,大家饿了互相煮点东西吃,日复一日地过着,直到死亡把我们包围,我们微笑着伸出双手带上地狱巡警带来的手扣,双双奔赴地狱,你相信我,在地狱里我们也不过是日复一日地煮饭而已。我就生气了,因为我诞生在这世上了,而且嘴唇是有温度的。他就冷眼看着我,我知道姑娘嘴唇的味道。我说,你吻过姑娘了吗?什么时候?他说,我一直都有吻姑娘,我还吻不同的姑娘。但我绝不会堕落到和你一样,认为别人的嘴唇就是另外一种生活的门票。这时天更加暗了下来。我说孙悟空也关了灯了。他说白骨精还是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