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星一个紧张,尴尬地扯开了高阳的手,颤抖着掏出手机来。
是刘水生的贴身保姆。
刘水生二次手术出院后,固执地要一个人留在乡下,刘星担心他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专门给他请了一个住家保姆。
刘星心中一滞,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声音急促而慌张,刘星听着保姆的说话内容,握着手机的手像一下着了千年寒冰似的僵住了。
许久,她才强作镇定,低低说了句:“对,曙光医院,找欧阳院长,我马上过去。”
还没放下电话,高阳警觉地问:“是不是伯父又犯病了?”
刘星扫了眼他,稍怔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已知道所有的事实,他不是重钰,是高阳,仿佛所有的事情,变化得太快,她迟钝的神经甚至有些打结了。
是的,事情太多太快了,她万万没想到,父亲会这么快又病发了,而且如此来势汹汹,措手不及。
她艰难地点了点头,低低道:“是不是回椰树林,方便吗,顺带我一程,我得回去交代一下,再赶往医院。”
“说什么话,走,我的车子就在这附近。”高阳伸手欲挽上她,她轻轻躲开了去,他的手停在半空中,顿了片刻,悻悻收了回去。继而他紧抿了下双唇,低叹一声:“跟我来。”挺拔的身躯径直向前走去。
她的目光在他凝重颀长的背影上停留片刻,终于安静地跟在了后面。
“就在这里,放我下来。”椰树林大门外,刘星执意让他停车。
高阳在后视镜中瞟了眼心神不定、两眼慌张看着四处的她,眉心轻蹙,终于还是踩了刹车。
“星儿,有什么事情,一定第一时间让我知道,别忘了,你还有我。”她打开车门的那一瞬,他朝她背后吼着。
她回头深望他一眼,旋即很快又移开了目光,低低说了句:“谢谢……”然后关上了车门,快步朝园内奔去。
他透过厚厚的车窗,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突兀地想:原来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是他就在近旁,她却不敢靠近,刻意礼节。
一声“谢谢”,就像一睹高墙,将曾经亲密无比的两人,隔绝在了两个不同的时空里。
到家后,刘星匆忙往嘴里塞了些冷饭冷菜,跟杨嫂和可宜交代几声,就往门外奔去。
刚到门口,从外面回来的十一张开双手拦在了门槛上:“星星,一整天没见着你了,你现在又要去哪?”
刘星收回十一的双臂,低声道:“十一,别闹,可宜的外公不舒服,我得赶去医院一趟,你早点洗洗睡。”说完,提步欲走。
十一一个闪身,挡到了她的前面,嘟嘴耍赖:“我也要去!”
刘星边走边着急地抬腕看表,她没时间再跟他纠缠,只好妥协:“那你要乖乖听话,路上和医院里都别捣乱。”
“嗯!”十一做了个鬼脸以示胜利。
椰树林门口,刘星拦上一辆的士,车子快速朝前奔去,后视镜中,不远处一辆熟悉的车子若隐若现,刘星撮了撮眼睛,想着自己一定是心慌意乱而头晕眼花了。
车子很快在曙光医院的大门停了下来,刘星想,最近自己一定是跟医院杠上了,早上刚从这里出来,晚上又回到了这里,夏清秋还在妇产科病房躺着,刘水生又进入了心脏科。
轻轻推开房门,又是那单调的白色和绿色的病房,欧阳德光、顾安馨和刘水生的保姆都在里头,见刘星和十一进来,大家的脸上表情复杂,顾安馨更是出奇的安静。
卧在床上的刘水生全身皮肤淤黑,整个身躯比原先胀大了几乎一倍,身上各处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道,鼻子上也带着氧气罩,额头上,鼻尖上,颈脖上直冒着冷汗。
欧阳十一安静地坐在一边角落里,仿佛受到惊吓般直直盯着刘水生看。
刘星呆呆看着才不到一月未见的父亲,竟一下变成了如今这样子,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双手掩嘴,低低喃喃:“怎么会这样?”
欧阳德光轻叹了口气,平静道:“二次手术是很成功的,如今这样,我判断是由于他本人情志郁结,哀愤伤身所致,心脏病人,最忌情绪的激烈波动,一定要保持心情舒畅,才可能确保安康。”
情志郁结……
刘星软软坐在了隔壁的床上,父亲一定是知道了自己的事情,心里过意不去,才自伤至此。
“那……该怎么办……”刘星满眼希冀,看向欧阳德光。
欧阳德光眼里现出一丝少有的无奈,“他的身体状况,再经不起手术折腾,这次只能看他本人造化了。”
刘星哀伤地看向父亲发黑肿胀的脸,心中万箭穿心般的疼,没想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还是无法跳出命运的笼牢,最后一个亲爱的长辈,都要如此仓促地急着离开她。
“爸……”刘水生的手指轻微动了动,刘星扑了上去,紧紧握上他冰冷水肿的指节。
刘水生的眼皮上下晃了几下,微微眯开了一条线,他艰难地扫视了下四周,嘴唇颤动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吐出风吹即破的几个字:“让……让他们……先……先出去……”
声音太低,低到只有耳朵贴在他嘴边的刘星才能听清楚。
刘星慢慢抬头,眼光在其他人身上虚虚带过,低低道:“父亲想单独和我说几句。”
顾安馨眼中惊光一掠而过,深望了眼奄奄一息的刘水生,回身带头走出了房间。
其他人也跟了出去,十一扭捏地想留下,看刘星不语,还是悻悻地最后一个走了出去。
看着房间的门再次关上,刘水生散漫无光的瞳仁在刘星的脸上虚虚晃过,他深深吸了好几口气,仿佛要储蓄最后所有的能量,终于艰难地开口,气若游丝:“星儿,对……对不起……父亲没……没照顾……好……好你……我不在了……你一定……要……要照顾好自己……”
“不,爸,你会没事的。”刘星紧紧握住刘水生的手,强作欢颜,低低安慰。
“爸的身体……自己知道……星儿……你……你听我说……我走了……不……不要再有……任……任何牵绊……要追寻……真……真正属于你……你的幸福……”刘水生喘气的声音越来越重,雾气将氧气罩所有的内壁弄湿了,他张大了嘴巴,深抽了一口气,继续把话说完。
“星儿……不……不要再为别人而活……一……一辈子……太长……别……别太苦……苦了……自己……”咽下最后一句话,刘水生的眼直直盯着刘星,仿佛在等着她点头。
刘星紧紧握着父亲温度渐渐散去的手,喉咙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没来得及点头,刘水生眼中的瞳仁已经最大程度的放大,最后一点光芒消失在了那双哀伤的眼睛里,一滴晶莹的水珠,从他的眼角滑落,在他耳后根白色的枕头上洇出了不大不小的暗色圆点。
“爸……爸……”刘星第一次发出如此痛彻心扉犀利的喊声,尽管她已经失去太多爱自己的人,这却是她第一次直面亲人的离去,她趴在刘水生渐渐冰冷的躯体上,后背极力地抽搐着,最深刻最深刻地体会着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被她的悲戚声惊到,十一、欧阳德光、顾安馨和保姆纷纷推门而入,欧阳德光看着旁边已经拉成一条直线的心电图,深呼一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伸手把刘水生仍然大张的两眼合上。
顾安馨双目圆睁,第一次两手无措得不知该往那里安放。
十一砸吧着那双深似海的眼睛,安静地坐在了刘星的一旁,单手抚着她的后背,默默不语。
保姆傻傻地愣在了一旁,偷偷背过脸去,抹去脸上的泪水。
配图3.jpg从医院的太平间外再深深望上父亲一眼,转身离开的刘星只感双腿无力,两眼发黑,身子一下软了下去。
迷糊中,听到一声苍凉的呼唤“星儿”,倒在了一个温暖宽大的怀抱里。
然后——仿佛是一阵抢夺的慌乱,自己酥软的身躯从一个怀抱到了另外一个怀抱,那人的声音熟悉而霸道:“星星……我的星星……”
再次睁开双眼时,她模模糊糊地看见床前一盏熟悉的橘黄色的灯,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涩无比,声线沙哑得发不出声音来,胸口闷闷的热辣辣的疼。
“水……”她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马上给她端了杯温度不冷不热的开水过来,将她轻轻扶起,把水往她嘴边送。
不知是夜太黑,灯光太暗,还是眼睛太花,那人的脸就那样在她眼前没有焦点地晃荡着,她只听到他在耳边低低沉吟:“星,多喝几口,帮助退烧。”
她不知是烧傻了还是睡得懵懵懂懂,乖顺地咕噜咕噜多喝了好几口。
喝完,她抬眼,努力想捕捉那一张脸,依然是摇摆不定的图像,刘星忽然想起这五年多来,自己少有的几次高烧,好像都是这么一个人在自己的身前身后,不分昼夜地,递水、擦汗、喂药,忙个不停。
每次好了之后,她都跟杨嫂说谢谢,而杨嫂总是愣愣看着她,好久才反应过来,说了句“可宜很乖的,没啥。”然后到她有些莫名其妙,她其实想感谢杨嫂病中对她的照顾,当然也包括她对可宜上心。
可这一次,她分明听到了不似杨嫂的声音,那恍惚的话语,倒像是……十一……
十一?
难道前几次照顾自己的人,都是可宜那傻傻的爸爸?
刘星的意识仿佛一下清醒了些许,她努力定了定心神,终于看清了背着床头灯光那张凝重的长满短黑胡茬的圆脸,还有那一双定定看着她的,复杂的眼睛:似星辰般璀璨,又似戈壁般荒芜,仿佛翻江倒海,又似乎静如死水。
她傻傻看着他,眼睛无力地渐渐眯上,嘴里喃喃叫着自己都听不清楚的话语:“……阳……阳”,然后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再次冲击上来,她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次高烧,应是刘星有生至此,最厉害的一次生病了,断断续续,烧烧停停,直到第三天的早上,才终于稳定下来。
也是这一天,刘水生化作了一坛骨灰,被刘星、十一、可宜等一行人带回了乡里,与已逝多年的母亲合葬在了一起。
锁着那座新建不久清清冷冷的大院的大门,刘星感慨不已,几个月前的暑假,还在这里与父亲度过了热热闹闹的一个月的时光,不想如今已落得再无归处。
父母在,不远游,双亲走,无归处。
也许,父母就是自己生命的来源,自己的根吧,哪怕千仓百孔,只要还在,就觉得还有家可归。
从此经年,家乡只剩一座无人的孤楼,独自守望。
刘星发现自己忽然变得特别笨,就那么一个普通的大锁,自己竟然折腾了好几分钟,仍然没有锁上,她甚至有些气馁,软软地蹲在了门前的地上,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一圈无草之地,茫然迷离。
十一接着倒腾起那大锁来,三两下搞定抽出了钥匙。
身后几个村里的三姑六婆经过,尖酸刻薄地嘲讽着。
“果然是父母的克星啊,终于还是把水生给克死了。”
“就是,这么个倒霉种,当初就不应该留下来。”
“谁家娶了这样的媳妇,肯定也不会好过。”
十一咧嘴朝身后的那帮老女人咆哮:“死八婆,我的星星才不是克星,让你嚼舌根,可宜,准备,左右开弓。”
可宜快速响应:“来了,十一,老规矩,我左你右。”
一大一小,一左一右,对望一眼,默契地抓起地上的石子,朝那帮老女人砸去。
她们落荒而逃的样子真的狼狈极了,旁边鸡飞狗跳的,连刘星都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可宜见刘星笑了,奔过来投进她的怀抱,嗔道:“妈妈,你别听她们胡说,你是我最好最好的妈妈,是世上最闪最亮的星星,没有了外公,你还有我们,十一爸爸和可宜啊。
“就是,就是,还有我十一爸爸和可宜啊。”欧阳十一也从后方抱住了刘星,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将她团团围住。
刘星前看看,后看看,暖暖地点了点头。
是啊,她还有可宜和可宜的爸爸十一,他们是一家人,自己还有家,从前她竟然从来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新家庭,她早已是可宜的根,可宜的归途。
她、十一、可宜是一家人,早已是,一家人。
刘星深吸一口气,抱着可宜站了起来,深望了眼立在一旁的十一,带头坐上了那辆福特E350保姆车,平静道:“我们回家吧。”
十一明显地微怔,旋即眼里的波光一闪,屁颠屁颠跟上了车,欢呼:“回家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