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地处古都洛阳西僻,简称“洛外”,女生比例在全国外语院校中大略最低,在军事院校中大略最高。学员依专业、届别编成若干个学员队,同吃同住同劳动,且怨且笑且忧伤。
洛阳的道路建筑皆横平竖直,讲究中原传统的对称之美。一条浓荫匝道、物产丰富的中心马路,两侧各一个大操场,一个烟尘飞扬,一个杂草重生;再往外,各一列红瓦白墙、齐整瘦长的二层小楼,建于苏联援建时代,便是学员宿舍,一层住着一支学员队,少则数十,多则百半。
学员宿舍*中心马路道旁栽着两行法国梧桐,绿叶成荫时是可以拍进明信片的好颜值。然秋天落叶,冬日掉皮,春夏时节上年的球果开裂,连同吹绵扯絮的绒毛一起掉落,使得一年四季总有东西可扫。曾私下揣测,学校遍植这树,便是为了苦我心志劳我筋骨。
二十人一间的大宿舍不足为奇,但男女生隔墙而居,声气相闻,清晨蓬头垢面摩肩接踵下同一段楼梯集合早操,晚间趿鞋挽裤端盆捧杯在同一条走廊里行色匆匆,这种生活,没有经历过的人不知其囧,亦不解其趣。
每天的生活由尖锐的哨音开启,伴着一声怒喝:“起床!三分钟,下楼集合!”
吹哨下令的是队干部或值班班长,狮子吼是看家的本事——即便中气有些不足,也能通过音调的拔高,达到九华帐里梦魂惊的效果。
刚入学的第一个清晨,被暴喝惊得悚然而起,愣怔半晌,待回过神来穿衣穿袜穿鞋,下楼已经迟了。于是被罚上下楼跑五个来回。
第二日学了乖,偷偷定了闹钟,在哨响之前便偷偷穿好衣服。岂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区队长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宿舍里——于是全体罚站,在大教室里站了一圈,五点靠墙。
*大教室是走廊尽头一个大而空的房间,大集小会、政治学习、放电影、联欢会、站军姿、叠方被,都在此进行,只有门窗墙壁和插座开关,秒杀一切华而不实的多功能厅。五点靠墙是个站军姿的术语,五点者,后脑勺,肩,臀、小腿和脚跟。
其实,作为唯一禁止恋爱的高校,军校对男女大防看得不可谓不重。但这一点对区队长仿佛是个例外。其实他们只是刚刚毕业的师兄,一旦留校成为队干部,便有了随时出入女生宿舍的特权。从管制者变为管理者,翻身农奴把歌唱,想必有一夜暴富的感觉,所以这特权运用起来格外虎虎生风。夏日清晨,不敲门不咳嗽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二十个妙龄少女的宿舍里,无视各种惊恼怨毒目光,实在得有相当强大的人格。更强大的一回是,当区队长又一次风一样出现在宿舍里时,正面上铺姑娘的外衫正脱到一半,四目相对,动作定格,满室雀静。终于还是区队长气场霸道,率先垂范,经过漫长的一秒,甩下一句“弄什么?!搞得这么尴尬!!”愤然撩帘而出。
私下常常在想,队干部将各种慌张狼狈窘迫忙乱尽收眼底,然上位者的端庄肃穆不可懈怠,是否也拼尽全身修为忍笑以致内伤,是否会在转身之后再合不拢口,是否会快走几步躲到角落里放声大笑,是否会在夜深人静后拥炉围坐,以白日种种佐酒豪饮,不厚道地互爆笑料。
因为笑料确实很多,尤其是新训期。诸如把参谋叫成参谋长,教导员叫成指导员,袜子裹住了裤脚,帽檐35度冲天,嘴角未及消灭的饼干屑,队列里错了步子越调越乱,突然摸头发现没戴帽子呆成木鸡,当真不胜枚举。
一日周末,洗好衣服准备晒到楼下晾衣场。照规矩,凡下楼必得请示,于是喊了报告进队部。甫一进去,忽发现为避积水挽起的裤脚竟未及放下。军容不整进队部,意义等同于御前失仪。于是遽然退出,放下裤腿,再喊报告进去,正撞见教导员未及收拢的嘴角,和周围几人努力调动中的表情肌。
队部是队干部的办公室,亦是值班干部的留宿之所,扼守走廊出口,往里走是左右撒开的八间宿舍,最里面的七宿八宿是女宿,挨近走廊尽头的大教室。
据说在其他高校,女生宿舍是仅供仰望的神一般存在,可依窗下唱情歌,可于草坪摆蜡烛,然相思相望不相亲,雷池不可越一步。洛外的住宿格局完全打破这种封建壁垒,据说在军校亦不多见。这般比邻而居究竟是福利还是祸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隐私浓缩到极致,形象亦不要再提。出入水房,谁也不能总保持衣冠楚楚,半夜里撞见个只穿秋裤甚至短裤的男生也不足为奇;而只需三两天,再端庄精致的淑女,也可以一手拎着红水瓶,一手挎着黄脸盆,乌云凌乱,杏腮滴水,肩头搭一条毛巾,裤管一高一低,兜里鼓揣袜子,赤脚趿拉拖鞋,在就寝哨响前,从六个男生宿舍门口趔趄着流窜而过。
门框上钉着半高的布帘,门是不大允许关的,因为通讯基本靠吼,关了门怕听不清各种政令通知。进出之间,门帘飘飞,想不窥得宿舍内景都难。所以,即便是夏日,回到宿舍也不敢贪图松快,就连换上睡裙后,都要披上军装外套,而每一次门帘被撩起,都似惊起一滩鸥鹭,娇叱连连。
男生更加不淡定。每有女生站在门首唤人,屋内必有几个嗓子捏细了,娇滴滴学一遍;或是恨铁不成钢地怒斥,“还不快去”!准备合唱比赛那阵,四宿集体中了邪,因参赛曲目是《走进新时代》,听到女生叫门,里面便响起雄浑的合唱:“总——想对你表白……”
宿舍外观内观都一模一样,走错是在所难免的事。尤其大二时,队干部为示公平,不能叫女孩子总在最里面,去水房、下楼都远,遂将走廊内外、南北的宿舍互换了一番。平时走熟了的回屋路,习惯改起来当真困难。一屋女孩子叽喳喳削苹果的当口,门帘一掀走进个男生,带着不可置信的恍惚直走到吊扇底下,方醒过神来这不是自己的宿舍,忙忙在哄笑中红着脸落荒而逃。据说这笑话反过来也闹过,且更加精彩——小伙正模仿泰山吊在暖气管上,衣着动作无一不像,妹子愣在当场,及时尖叫撤出。
不过这些都比不得一桩未经证实的秘闻。因每个宿舍床铺摆放的格局都一样,据说有男生起夜后,糊里糊涂进了隔壁女宿,闷头倒在同样位置的床上。本来这是不传之秘,却因第二天清晨被扔回男生宿舍的拖鞋而不胫而走,后来故事主角坠入爱河,这段传说越发幽艳动人。
宿舍内部的事情就更多了。老茂治身严谨而喜说梦话,梦中常大喊“报告”,或背诵“This is VOA news now”,或大叫好基友的名字——其时基友正起夜走到厕所门口,以为发生大事,狂奔而回,老茂却正好眠。莉一日夜里被人摇醒,上铺不知何时坐到她床上,正一眼不错地盯牢她。她惊叫一声,上铺幽幽道:我刚在听张震讲鬼故事,——太吓人了!
小蛙的床挨着窗,就寝前将祛痱粉搁在窗台上。不想夜里不小心碰翻了,连瓶带粉掉在走廊里。——于是摸着黑去收拾。因夜深,估摸着没人,懒怠穿齐整,扯过白床单披上,拿着扫帚簸箕便出门了。正忙活着,听见副队长的声气,颤颤地问:“是谁?谁在那里?!”
周末的晚上,联床夜话是优良传统,爱情是永恒的话题。“他说我的眼睛就像一片海,他愿作海里的一尾鱼。”媛媛的声音细若蚊蚋,却足够在每个女孩的心里激起涟漪,如梦似幻。
尽管队干部如洪水猛兽般对每一段爱情展开严防死守,但青春少艾,谁不恋慕芳华?尤其身在这样无孔不入、无计可避的重缚羁网之中。正如一位著名的师姐一语道破的那般,“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中,不成兄弟姐妹,便成恋人。” (白瑞雪《我的大学》)
是谁一回眸深刻的眉眼?是谁一低头水莲般娇羞?是谁在帘外一声轻嗽?是谁在楼下长身静候?食堂外谁总提着谁的水壶?自习室谁总为谁留着空位?疏狂一醉里,谁放肆叫喊谁的名字?喁喁夜话时,谁细细回味谁的眼风?百八十人的队伍里,服装发型如出一辙,谁的身影总被轻易锁定?循规蹈矩的禁锢中,种种冗杂重重烦恼,谁轻巧切换成甘之如饴?
于是,春风不可挡,俪影渐成双。坏处是要接下队干部的眼刀,时刻准备被教导员约谈;好处自不待言,比如购物的便捷。
平日活动的范围不能出三座门,周末大一些,也不得出院门。若想到洛阳街市里购物观光,每人一个月有半天时间,都在周日。每月中三个周日给男生,一个周日给女生。——在没法出去的时候,遇到急用的东西,交代给男朋友自然方便得多。——当然凡事都有例外。一日,她吩咐他去买支洗面奶,半日后他两手空空地回来,委屈汇报道,没有卖洗面奶的,满大街都是洁面乳。
*凡事都有例外,出自一个妹子的经典自黑:“看看媛媛,就知道山东出美女;再看看我,就知道凡事都有例外。”
那时常去的地方叫上海市场,距离合适,配套齐全,基本和不基本的生活用品都能在此得到质量凑合的一站式服务。有仁兄嫌站在走廊里叫人太惹眼,居然淘了个对讲机回来。小俩口隔着几堵墙测试,喂喂不绝,信号当然不够好。“听得见吗?”“听得见吗!”声音越来越大,直到走廊上路过的人能直接将双方喊话尽收耳底,齐齐答:“听见啦!”
这些旖旎都是后话了,初初认识的新训时光里,姑娘们晒得外焦里嫩,脖子上齐齐留下军装翻领的三角形印记,活像那年流行的一款叫“金三角”的可可味雪糕。军训结束的第一张大合影,清晰记录下神态体貌的各种水土不服,很当得起内务委员对物品摆放的评语——“哎呀呀,那可真是没法儿下眼!”
发军装时,女生下装只得一条长裤,一条裙子。裙子平时并不被允许穿上,没的换洗,裤子也只能天天穿着,任凭裤腰上盐花层层堆积。周末,终于被允许换上裙子洗长裤——然而仍只许穿解放鞋。于是无限悲凉望着裙摆和解放鞋中间的一截芋腿,努力无视男生或悲悯或嗤笑的目光。瞟到高年级姐姐凉鞋映衬下摇曳生光的玉腿,个个炼就以眼杀人的功夫。
芋腿的体验多几次,审美观彻底被模糊。好在那时除了内衣袜子,便装几乎没有上身的机会和存在的必要,而军装难得有合体的,要穿出气质更是对人类的不合理要求,于是便安之若素。蚊子只是肩宽些,领了一套号型“五号五”的迷彩服,四年里便总是爱怜地称为“俺那正方形的迷彩”。莉第一次套上作训服裤子时,于身前一尺拎起裤腰,满意道:这个裤子一定得好好留着,将来怀龙凤胎用得上。
曾有不知好歹的高中同学在信中表示羡慕——你们衣服反正都一样,随便拿一件就穿,多么方便!岂知在起床哨响到楼下集合的短短三分钟里,要准确穿好衣服、尤其是自己的衣服是多不容易的事,当然回到宿舍之后,脱脱换换也是常事,好在衣服无非是大一号还是大两号的区别,穿谁的都不太违和。
不但衣服,连被褥床单毛巾衣架都长的一模一样,有的尚可在隐秘处做上标记,但总有没法标记的,比如白毛巾。久而久之,各人都认得了自己毛巾的特殊之处,也许是一根线头挑了纱,也许是某个边角染了锈,正如精干的农妇,总能在一窝毛色相同的芦花鸡中,一眼寻出想找的那一只。
眼力练得如臻化境,手力却是扶不起的阿斗。尤其是叠被子。方块被是常年的检查项目,依质量好坏分四个等级,标注为红绿黄黑四色小旗贴在每个人的名下,挂在走廊里。对永远摸爬滚打在黑旗边缘的人来说,叠被子是四年如一日的噩梦。尤其见到自己的被子遭遇无情掀翻在地(黑旗的下场)时,那种悲愤屈辱,没经过的人无法体会。
伺候不可谓不尽心了,为了紧实棉花容易成型,晒被子是从来不敢奢望的幸福,压坐其上倒是常态。常常进屋一扫眼,每张床上盘腿坐了一个,入定一般。内务加班是常有的事,就是在别人睡觉或自习的时间里练习叠被子,地点就是大教室或宿舍中央的空地。高兴的时候还拖一遍地,不高兴的时候直接拽下被子铺在地上,或趴或跪,好一通揉捏,重时力能碎石,轻时柔若描花,沾染着尘灰汗渍盘弄一番,就寝前拍一拍土,扯过来又是一个好床伴。
实在捱不过了,腆着脸请红旗帮忙叠出样子,毕恭毕敬捧回来,晚间哪里舍得拆,再小心翼翼请到柜子上,自己钻在褥子和毛毯中间,讲究些的加盖件大衣,对付着就是几晚上。实在捱不得冻的,两人挤到一张床上,抱怨着压了胳膊挤了肩膀,叽叽喳喳睡去。
然红旗也有保鲜期,没几天依旧耷头塌腰,原形毕露。被子内侧用圆珠笔满画着各种版本的印记,却再也复不出原来的齐头整脸了。于是还是各出奇招吧。往被子里垫硬纸板可以使后腰挺直;拉直的线条喷点摩斯可以保持棱角;上下两块被角的合拢是技术制高点,要他们严丝合缝地贴合需要星辰之外的好人品,终于有一天,阿毛将迷彩服口袋的撕拉扣拆下两块,钉在合角内侧,风过无痕地解决了这个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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